[那個人對於我來說，不是我和他二人分開後再也不會遇到他那樣的人，而是若我和他分開後，再也不會遇到任何人。

——節選自陸朝顏日記]

姚曼依舊是緊緊握住她的手，語氣不覺沈了下去，“就當是媽求你，好麽？”

陸朝顏有些慌亂地抽出被姚曼緊握的一只手，後背的冷汗將她的貼身短袖所浸濕，心裏的一陣陣涼意讓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顫抖，“媽媽，其他的事我可以答應你，但是……唯獨這件不行。”

“怎麽就不行了呢？”姚曼在她丟失愛女的十幾年裏雖然精神不振，但到底是從小就講究慣了的人，四十多歲的年齡在她的保養下看上去像三十多，只見她美目微皺，道：“這天地下什麽樣的好男人沒有，為什麽偏要揪住他這一個不放？”

涵養向來很好的一個人，竟也有如此急不可耐的時候。

陸朝顏剛想說什麽，姚曼搶先道：“你剛才說報答陸家，難道這就是你報答陸家的方式嗎？我和你爸養育你十幾年，一直把你視若己出，旁人不知道難不成你自己心裏不清楚？來，朝顏，告訴媽媽，這點小事你也做不到嗎？”

“媽，這不是小事。”陸朝顏絕不死心，仍想爭論，“我和卓明川都是活人，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

“朝顏姐姐，你是這麽以為的嗎？”陸朝顏順著發聲的方向望去，正好看到二樓的樓梯拐角處探出一個滿臉笑意的腦袋。

喬夕穿著一件淺藍色的夏季精裝旗袍，靈動活潑的設計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沈穩而不失生氣，嘴角微微上揚，兩眼明亮，整個人看起來宛若一個小精靈，她笑道：“朝顏姐姐，親人之間的感情是永遠無法磨滅的，而愛情，有可能也只是一時的感覺而已，孰輕孰重，你那麽聰明，不會不清楚才對。”

這話說的可真是天衣無縫，滴水不露。表面上看似在勸解陸朝顏好好珍惜與陸振遠姚曼的親情，實則在暗示她喬夕與卓銘川的感情固若金湯堅不可摧。

“你大可不必這樣。”陸朝顏冷冷地盯著二人，直言不諱道：“卓銘川這人重情重義，從你們六歲成為兄妹至今十四年來，對他來說，你確實是他最重要的親人。可以說是，對你如親妹妹一樣。可是，”她說著便自顧笑了起來，“也只是妹妹。”

這話無疑是戳到喬夕痛處，只見她忽而低下頭，再開口時語氣中竟帶著幾分喑啞，似是乞求又似是痛訴，“陸朝顏，你做了那麽多年的我，讓我做幾年的你又能怎麽樣。”

你做了那麽多年的我，讓我做幾年的你又能怎麽樣。陸朝顏的心裏永遠會記得喬夕說的這句話，也就是那個時候，她才悲憫的發現，她這艱難坎坷如履薄冰而沒有任何選擇權的人生，在別人眼裏竟還是搶來的。寄人籬下，戰戰兢兢，看盡人臉色的一生，竟然是偷得別人的。現在他們不想繼續施舍了，就要讓她感恩戴德的乖乖退出，乖乖還回去。

陸朝顏渾渾噩噩地爬到二樓書房，門是虛掩著的，看來房間裏的人早已恭候多時。似乎是意識到這一點，她面如枯槁的臉上更是展出一抹冷笑。

陸振遠就站立在書房的窗前，以往這個窗戶總是關著的，窗簾也是緊閉，不知今天是怎麽了，不僅窗簾打開，就連玻璃窗也被人打開一大截。徐徐微風從窗外吹來，吹散那已不年輕的中年男人額前零碎的散發。

先人曾說，五十而知天命，陸振遠如今已年過半百，娶了美麗優雅的姚曼為妻，又是事業有成，成就一番宏圖大志，現在連走失已久的女兒也被找回，可謂是真正的人生贏家。就是這樣一個巍峨宛如高山的男人，在她琴技荒蕪的人生裏，帶給她父愛，在她無依無靠之時給她一個能稱之為家的東西。

他曾馳騁商場，意氣風發，A市自有人傳頌關於他的故事與傳說。可是此時此刻，他原本寬闊偉岸的後背竟也有些許佝僂，被風吹動的頭發也有點點斑白。陸朝顏知道，他已不再年輕。

陸朝顏就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靜默地站著不說話。父女兩人就這樣沈默地對峙著，誰也不願開口。許久許久之後，陸振遠轉過身，把手裏早已燃盡的煙頭扔進痰盂內。陸朝顏明明記得，他是不抽煙的。

“朝顏。”男人喚她，嗓音裏帶著中年男人濃重的滄桑與沙啞。

陸朝顏笑著回望他，“爸，你想說什麽？”

陸振遠一怔，頓時無語。他倒是希望這丫頭給他哭給他鬧，若是能哭鬧著反抗哭訴，若是能反問他為什麽要做這樣的決定，他心裏就能好受一點點，心裏的罪孽與愧疚也能少一些。

可是，她沒有。

從小就穩重懂事的乖女兒陸朝顏，直到此時此刻也沒有撒嬌任性，也沒有哭鬧，沒有說自己委屈。

“朝顏啊……”陸振遠早就斟詞酌句想好的說辭，到了此刻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

“爸爸，”陸朝顏突然打斷他，笑著問：“連你也認為，這些年的生活原本是喬夕的，是我偷了她的人生對嗎？”

“朝顏！”縱使陸振遠是個飽經世事變換與滄桑的冷血中年男人，此時也忍不住內心的一陣酸澀。

“可是，為什麽沒有人問我，這樣偷來的人生我想不想要，過得快不快樂呢？為什麽沒有人告訴我，若是我偷了喬夕的人生，又是誰，偷了我的人生呢？原本應該屬於我的人生又是什麽樣子的，又在哪裏呢？”她依舊是滿臉的笑意，兩眼彎彎，像極了每個人記憶中的那個人。

“其實A大也挺好是不是？如果你真的不想去A大，去別的大學也成，你說你想去哪，或者是別的國家，只要不是英……”陸振遠熱絡地提議者，話說到一半便訕訕閉口。不用陸朝顏喊停，他自己都覺得太過殘忍。

“所以，”陸朝顏拼起最後一絲希望，目光如炬地望著這個家裏她最信任的人，“倫敦，我是鐵定去不了了是嗎？”

陸振遠不敢再去看她的眼睛，狼狽地轉過身，幾乎是倉皇而逃，嘆了口氣後，無奈地道：“朝顏，喬夕當年的走失，我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這麽多年，我們欠她的實在太多太多。若是可以，我希望盡可能的補償她，所以……所以，只好委屈你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已不再是陸朝顏答不答應的問題了。陸振遠既然決定用拆散她和卓銘川，來滿足喬夕和卓銘川在一起的心願，沒有他的財力與物力的支持，那麽這倫敦便是真的變成遙不可及的一個夢了。

陸朝顏心裏清楚，卓銘川是會為了她而放棄去倫敦的想法打算。可是，就算卓銘川能做到，她也做不到。她心裏比誰都清楚，去倫敦尋求藝術之夢，那是卓銘川從小就立下的人生目標。

君可為我放棄這如畫江山，我卻做不得那傾城紅顏。陸朝顏知道，她不能這麽自私。喬夕不管對他懷有什麽樣的感情，兄妹之情也好，男女之情也罷，但是有一點是陸朝顏毋庸置疑的，那就是喬夕對卓銘川的愛，只可能比她多，不可能比她少。

畢竟從六歲生長在一起，如父如兄如夥伴。他們之間的親情，是她陸朝顏無論如何也不能與之相提並論的。

更何況，而芳說的沒錯，她不過是一個替代品，冒牌貨，現在真正的千金歸來，她在一夕之間被打回原形。雖然二十歲之前的陸朝顏也很努力，但是不得不說她的一切都貼著陸家這個耀眼的標簽。可是，以後呢，沒有陸家庇護的陸朝顏，憑什麽和那麽好那麽好的卓銘川在一起。

如果不能在一起，那就放他飛向更高更遠的地方吧。如此一來，相隔著記憶恩怨與距離的兩人，還能彼此緬懷一下。

哪怕落得被你憎恨的下場，也好過經過慘淡流年的我們分道揚鑣。比起充滿埋怨與怨恨的不快而別，淡漠的相忘於江湖才是最可怕的。

“好，”陸朝顏輕輕地答道，似是妥協，“那還是去A大吧。”

說完，也不再看陸振遠什麽反應，跌跌撞撞地走向房門。

“朝顏！”陸振遠沖口而出，像是有未完待續的話。

陸朝顏頓足，頭也沒回地問：“還有什麽沒交代清楚的？”

“你……”陸振遠艱難開口，“為什麽不哭鬧？你不埋怨爸爸嗎？”

“哭鬧？”陸朝顏在嘴裏咀嚼這個詞語，好像是聽到了什麽極好笑的笑話一樣，反問：“哭鬧有用嗎？你，我叫了十四年爸爸的人，會因為我的哭鬧而改變主意嗎？不要開玩笑了，你我都清楚，不是嗎？被寵愛，有恃無恐的孩子，才會哭鬧啊……”

陸振遠漸漸低下頭，面色覆雜，不知從何說起。

陸朝顏接著道：“至於第二個問題，呵……對於對我有養育之恩的陸家，我感恩戴德還來不及呢，又怎麽敢埋怨。報恩，不應該是我這個養女應該做的事嗎。你說對不對，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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