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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風玉露一相逢(上)(修改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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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下旬,壽安宮微風送爽,廊庭襲襲飄散薔薇香。

一身簡麗宮裝的太後素容淡雅地站在芍藥叢前。粉黃惹憐的花瓣被她撫在纖長指尖,她正皙手握執了銀剪,漫不經心修理著眼前的枝蔓。

尚禮女官姚映斂眉垂首,立在她身後,聲音徐緩寧柔地稟報道:“娘娘,去常州察查之人已回京覆命。”

劉太後動作未改,聲音淡淡地問:“都查到了什麽?”

姚映趨步上前,一面用手中托盤承接了太後剪除的花枝,一面謹慎斟酌地答道:“回太後娘娘的話,來人覆命有言:常州城內,不論是其太守紀廣之,還是其通判郭允恭,均無心腹幕僚留居府衙。所謂門客之流也多為臨時召集之人。平日閑暇,常州二公喜與衙內門客坐而論道。說起議政謀策,卻多是自身居中拿計,鮮少問於旁人。”

劉太後眉梢輕揚,目光明滅地望向手中的芍藥枝蔓。這枝蔓柔軟嫩綠,就像是剛剛抽芽的柳枝,捏在指間,脆弱細瘦,不堪一折。

可是,它有刺。那微不起眼的小物尖銳鋒利,能將她指腹輕易刺破,一針見血。

“數日調查,就給朕這樣一個結果?”

劉太後側身轉眸,聲音微冷地望向姚映,“難道是要告訴朕,朕所提拔的官員無能剛愎。放著門客幕僚不用,卻偏偏喜好自作主張?”

姚映屏息低頭,心中惶惶地補充道:“太後娘娘息怒,此次暗查之人在常州坊間所得消息與此並無相符。坊間的百姓們在提起自州君長時,多譽其為官持正,撫民有方。只有了了幾個迂腐文人說到常州通判,會譏他昏聵老邁,難堪其用。已糊塗到了聽信閨中女兒繡樓癡言的地步。”

劉太後聽罷哂笑一聲,不冷不熱重覆道:“閨中女兒,繡樓癡言?他們這群人,是想將這些說於誰聽?”

姚映臉色驟白,後知後覺恍悟到此言失察,莫不是在含沙射影,諷刺太後婦人當國?

好一群膽大包天之徒!

“太後娘娘。”

姚映抿抿唇,將聲音放柔放軟,溫緩地寬慰道,“娘娘自秉國璽以來,禮賢下士,為政公允。豪傑作為不讓須眉男兒,早已是有目共睹,人盡皆知之事。你在萬民心中,地位威嚴崇高。豈是區區幾個跳梁小醜,靠著三寸不爛就能輕易毀謗消磨的?”

劉娥略擡了眼簾,似笑非笑掃一眼姚映,將手中銀剪漫不經心擱置在托盤中。

“按照暗查之人所言,這常州賑災舉措背後所藏高人便是通判府的閨中幼女嘍?”

姚映頓了頓,躬腰屈身,低低答道:“確是郭氏二女。”

劉太後遠山長眉斜斜挑起,鳳尾眼梢流轉出悠悠神采:“這丫頭,倒真是個伶俐孩子。縱是不在京師,也總有法子讓哀家時刻不能忘了她。眼看官家大婚時候將到,她倒是確實給哀家一個不大不小的意外驚喜。”

姚映垂首喑聲,屏氣凝神。只聽太後平淡股則地問道:“常州城近況如何?”

“回太後娘娘的話:自常州糧價上揚後,四方商賈便聞聲而動,販糧此間,短短數日便使常州糧市飽和,倉儲盈實。如今常州米糧之價已回落如初。並無兩浙路其他州府所遇糧荒之患。”

劉太後展眉舒目,低鬢緩髻上所簪的金翅流蘇迎風輕晃:“倒是跟郭允恭上書自辯的奏疏中所寫情況分毫不差。不過以哀家看來,這封自辯疏奏恐怕也是出自他女兒的手筆。可惜王欽若如今彌留臥病,不然定將欣慰於他前言所料成真。”

話落,太後便轉過身一言不發步入殿中。姚映緊隨其後,亦步亦趨。

看得出來,太後今日心情極佳。許是因常州事塵埃落定,未曾牽扯她心腹親隨的緣由,她此刻格外暢然。

這是連日以來,壽安宮人第一次見到太後欣悅開顏。自那日,官家來壽安宮請安時,說到他欲將瑯琊王氏三娘子賜婚於鄭國公府時,太後便一直心中郁郁。

闔宮上下的人都知道,王三娘子乃是太後娘娘為陛下看好的皇後人選之一。她數次召其出入宮廷,對其寵信有加,便是知道她對官家並無兒女之情,太後娘娘也一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縱容了王三娘子與官家的暗中來往。

娘娘本是打定主意,要在選後時節,將她看好的王氏與郭氏齊齊納入內闈,同逐後位的。

可是奈何:官家他不願意。

官家自己對立後有了他自己的主意,他心中對太後娘娘此舉似乎頗為抵觸。憑借著在無聲無息時積攢的力量,官家的一言一行已讓太後無法再將其當做小兒癡言,置之不理。

朝中一脈擁戴幼主的勢力日漸崛起,讓太後也時感掣肘。

太後也知,自己的兒子已不再想受制於垂簾攝政的母後,亦不再願意繼續按照母後的要求,在既定的帝路上安分前行。

他正在暗地裏悄然籌備,一步一步鋪設著自己的親政之道。

這選後事,或許就是官家他與太後娘娘母子之間針對國璽皇權展開的第一次交鋒——很明顯,官家不想遂了太後娘娘的心願。他欲將那個至尊位置留給他心中最憐惜的女子,且不容旁人有絲毫置喙。

甚至為了防備太後錯點鴛鴦,官家不惜提前放出風聲,言那王三娘子貌姝德嘉,鄭國公世子又家學淵正,品性端莊。此二人正是相得益彰,天造地設的一雙璧人。

他迫得娘娘不得不放棄王氏三娘子。

太後娘娘親族不多,熟悉喜歡的小娘子更是寥寥無幾。

除卻王三娘子,剩下曾入過太後娘娘青眼,又不曾真正為太後所厭棄的,便只有遠在常州的郭氏二女,郭舒窈——她與官家方是青梅竹馬,暗心相知的那人。

可是官家似乎忘了,縱是他與她有情,也改不了她也是出身郭氏的事實。太後與郭氏有親,即便官家清掃了王三娘子這障礙,太後娘娘一樣可以通過立後郭氏,將官家重新掌控在手中。

不知他年官家回味恍悟,通曉其中利害時,還能不能像現在這樣對郭二娘子溫柔以待?

姚映望著上首的太後,神思一時飛躍蔓延。

驀地,她聽到遠階傳來一聲宮人唱報:“慈壽殿淑太妃覲見太後娘娘。”

姚女官趕緊收斂推敲,低眉順眼立在鳳座之下,眼見淑太妃拾階而上,款款邁入殿中。淑太妃身形纖瘦,眉籠淡愁。不知遇見何事,她清秀面容上竟覆下一層濃濃的哀沈,連請安問禮的聲音都掩藏著絲絲疲憊。

她會遭遇何種棘手之事?

當今百姓皆知,宮中,天子有二母。

一個是被他私下稱作大娘娘的皇太後。另一個便是眼前這位被他喚為小娘娘的淑太妃。先帝駕崩後,太後娘娘臨朝稱制,統禦群臣,無暇處理宮務,淑太妃便身擔帝後重托,當仁不讓總理六宮。數年積威之下,縱使溫柔和順如淑太妃,也一樣能在舉手投足間讓眾宮人心思惴惴,惶恐忐忑。

尤其現在她望著太後形容哀戚,欲言又止的樣子,更是讓侍立殿中的宮娥們心跳如擂鼓。

太後凝眉沈聲,看了淑太妃片刻後,終於知其甚深地問道:“可是永定陵那邊出事了?”

話才落,太後便挺直了肩背,一瞬不瞬地盯向淑太妃。淑太妃抿了抿淡唇,點點頭,幽幽嘆息道:“昨日夜間,為先帝守靈的穆才人,薨了。”

劉太後楞然一怔,放軟身形,將手臂輕輕攏放在了膝頭:穆才人,那個女孩兒她知道。在先帝病倒那年入宮,是先帝冊封的最後一個妃嬪。始侍先帝時,她十四歲。只比當時的太子年長三歲。

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兒,青春仍在,年華正茂,卻不得不身在帝陵,常伴青燈古佛,心中憂憤不甘也是可想而知。

“是憂思成疾而病歿?”

淑太妃搖搖頭,淺淺地合上了眼睛,“是自縊。”

帝陵淒苦,受不了日覆一日枯熬殘生的歲月,倒不如從一根白綾中尋得解脫。

劉太後聽後偏過臉,目光無悲無喜地落在殿窗前的山茶花上,仿佛正透過花枝去凝望一個早已仙逝的人。

周遭宮人見此,心中不由泛出絲絲酸楚。

太後娘娘祖籍巴蜀,自幼在茶花漫山腰的地方長大。入宮後,也曾思鄉心切。只是她有先帝垂愛,聖旨著人不遠千裏,從川蜀之地為娘娘移植下雪色山茶。陛下以身躬親,親自為娘娘栽植茶花,細心呵護從不將之假手任何匠人。

這殿窗下,山茶一簇簇鮮亮肥厚的綠枝,哪一叢不曾藏著先帝精魂?

“按例晉個位分,葬了吧。”

劉太後無力地擺擺手,寡淡下神色,顯然不欲多言穆才人之事。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當年被她遣令去帝陵的這些女子,多少人春秋年少?多少人相姣貌美?只是沒有人如她這般得盛寵眷顧。或許初入宮時,她們曾是一腔活潑爛漫,曾是一幅野心勃勃。然而最終,無子又無寵的帝婦,在先皇逝去後,只有茍延緇衣,殘喘紅塵。

說不定,到頭來,許身佛主才算她們這些人最好的歸宿。

楊太妃點點頭,悵然回答:“已經這麽安排下去了 。”

太後合攏了鳳眸,殿中一時寂寂無聲。良久,太後娘娘才輕輕問道:“永定那裏,李順容近來身體可好?”

“還好。”楊太妃未露詫異,曼聲細語地說道,“除了入夏時候著了場風寒。我從太醫院調撥了李院正的學生前去診治,現下已經痊愈。只是精神還不甚豐濟,伺候她的侍女說,她經常會望著皇宮所在方向發呆。”

“那她在病中,可曾問過官家的事?”

“從來不曾探聽。”

劉太後點點頭,嘴角露出一抹極其淺淡的笑容,想來是滿意李順容的安守本分。

“太後,還有一樁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劉太後娥眉輕彎,困惑詫異地看向座下女子,失笑道:“你我之間,有何事能不當講?”

淑太妃將袍袖輕輕翻擡,沈默片刻後,低聲說道:“官家今年已有十六。到了該思慮立後之事的年紀。太後心中可有成算?”

劉太後長睫半垂,鳳眸眼底波光閃動,淡淡道:“是有幾個備選之人,只是具體何人得選,還得是看官家他自己。”

楊太妃笑了笑,並未質疑太後所言。

“那這立後之前,太後娘娘可想過要給官家放幾個教引宮女去承明殿?”

劉太後眉頭凝蹙,手撐著鳳座,沈吟不語地望向楊太妃。

楊太妃狀似未覺,依舊不疾不徐地提醒說:“尋常百姓家裏娶妻之前總會給自家公子放幾個通房丫頭在房中。官家這個倒無先例可循,所以,太後您看……”

大宋從未有過少年天子當國,自然也無立後前納教引宮女的前例。

雖說身在皇位,如今的趙禎坐擁三千彩娥。可是上有母後嚴格規束,下有太妃有心防範。平日趙禎所見宮娃不論樣貌如何,皆是端莊持正之人,絕無煙波媚行之輩。

朝廷之中,更有忠良賢臣不時在趙禎身畔苦口婆心,諄諄告誡。言說天子至尊當敏而好學,親賢遠佞,一切應以國事為重。廟堂那班人對皇帝嚴防死守的架勢絲毫不遜於後宮任何人,他們當真是唯恐幼主肖了先帝,隨時提防著趙禎的年少熱血,深怕他一旦通曉男女之事,便沈迷其中,疏於政務。

不過好在天子爭氣,縱然朝廷眾人不知他已心有所屬,但也察覺他對歌舞荒淫此類並不熱衷。

這才是潔身自好之明君典範。大宋興治有望矣!

然而不論朝臣作何感想,後宮之中兩位為人母親的女子卻必有思量。在淑太妃話音落地後,

太後就袖起手,不動聲色地掃向了自己身邊的近侍宮女。

所有宮女都是良家子。若真為皇帝選教引,自然是選從壽安宮出身的女子。她們是她的人,縱是跟了陛下,身上也烙著她壽安宮的印記,不怕她們翻出別樣浪花兒。

被太後打量到的女子皆屏氣凝神,垂首斂目,看著萬分恭順的模樣。

“你們之中,可有誰願意去承明殿伺候陛下?”

劉太後冷冷清清地詢問出聲,言才落音,眾宮女便如商量好一般,齊齊伏惟作答。

“奴婢們但憑太後娘娘差遣。”

好一句但聽差遣。

一個飛上枝頭變鳳凰的機會,若能抓住,誰又願意錯手失去呢?

楊太妃轉身望著殿中這一排水靈青蔥的妙齡女子,似不經意般浮笑感慨道:“眼見她們這一個個的小丫頭,倒讓我想起幾年前穆氏入宮時情景了。那時她也是這般乖覺,這般討巧的。”

劉太後眼底閃過幾束微不可查的利芒,像出鞘青鋒一樣密密如織籠罩在俯跪在地的女子們身上。殿中氣氛一時沈重凝滯。

沒有人比她更加清楚宮闈兇險,人心易變。此刻效忠於你的人,在下一刻可能就將一把匕首毫不留情插入你的胸膛。這麽多年,人來人往,她能留在身邊的盟友朋友就只剩下了座邊這一個。當初那些追逐在先帝身後的女人,要麽變成了後宮之中的一抔黃土,要麽成為了帝陵之側,靈殿之中的失意人。

就像……薨逝了的穆才人一樣。

想起前事,劉娥心間陡然泛起絲絲煩躁。她低頭望著殿中因她猛然註視而戰戰兢兢的女子們,胸膺間忽地湧出如波疲憊與無奈。

“算了,都起來吧。”劉娥敷衍乏味地擺了擺手,側身對著楊太妃說道,“說到底這些還都是官家的事。他若是不樂意,我們縱使選了教引宮女,又能如何?”

楊太妃附議點頭,失笑道:“太後說的也是。官家不是三歲孩童,他當真看上了哪個人,侍駕後,直接升了位分便是,也省的我們在替他操心。”

劉太後閑閑挑了挑眉,手點著楊太妃糾正道:“不是哀家在替他操心,是你。”

“是是是。是我。是我不放心,總行了吧?”楊太妃暗松口氣,眨眼看下太後,狎促地笑了笑。

普天之下,闔宮之中,敢以這副口氣與太後說話的人,恐怕也只有她了。

在得知太後不欲給官家添置教引宮女後,楊太妃並沒多做停留。她只與太後閑話了片刻,就出聲告辭離開,乘著肩攆出得壽安宮。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版怎麽看怎麽有點粗糙,所以修改後放出第二版。今天下一章仍舊有修改。按照歷史記載,其實郭皇後嫁給仁宗那年是天聖二年。兩娃娃一個十二,一個十四。這裏的話,因為女主蝴蝶,不止把老爹節度使位置蝴蝶沒了,連她自己進宮也晚了。ps,好吧,我承認,這是在作弊開金手指。因為,阿舒實在不想倆孩子辣麽早就鍋碗瓢盆當夫妻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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