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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不知心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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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中,東角樓薄雪初霽,廊前萋萋荒草還覆著粒粒碎冰。北風一起,夾寒帶颯,格外刺骨。

趙禎被舒窈擋在廊側一角,即不障礙視線,又不為寒風侵擾。

“你這是”

話出口,趙禎忽然截住言語他還在與她賭氣,怎能主動跟她說話

舒窈不解地轉過頭,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望定趙禎:“怎麽了”

“沒事。”

趙禎張張嘴,最後還是別別扭扭吐出兩個字。

舒窈默默抿嘴。看他一眼以後,又把視線無聲無息轉向廊外。又是如此。他對她還是跟開始一樣,不見絲毫轉機。剛才他開口,她還以為這麽多天他氣性該消了呢。結果還是這樣。

也罷。這事算是她自食其果。誰讓她當初思慮不周來著受著吧。

舒窈心頭一番自我紓解,再看趙禎時已經沒了要跟他窮辨一通的意氣。

她身邊的趙禎卻也同樣默聲不言,探究目光一寸不落籠罩在她身上。

他眼前的這個女孩兒很早很早就與他相識,可是中間他們也很久很久不曾相見。

當年離別,面前人給他的那次冷落疏離,讓他終身難忘生平第一次平心以待,換來的竟是所謂一廂情願這讓貴為太子的他如何不羞憤在懷,於心難當

他這番意難平,自然也沒有讓她這個罪魁好過。從幾個月前,明仁殿重逢日,他就知道自己母後一定喜歡極了她,不然不會專門喚她到鳳座前。不過,母後是母後,他是他。他可沒想對她有好聲色。

他的母後垂青於她,兩月間幾次三番宣她進宮。他與她在明仁殿相遇不下三四次。可是每次見她,他都帶了一絲別扭和不甘。就連與她說話時,口吻都帶了些陰陽怪氣。但凡她當他面開口,他都會嗆聲她,針對她,欺負她。看她被他壓得無言以對,啞然看他時,趙禎方覺得自己出了一口惡氣,心頭會生出一股難以名狀的愉悅感。

這種愉悅感讓人及其上癮,有時候數日不見,他為朝政所累心思煩悶又無人可述時,便尤為懷戀這種感覺。

欺負她,看她變臉竟成為一項讓他著迷不已的樂趣。

趙禎在意識到自己行為不妥時,很是惶恐地反思過:身為儲君,他怎麽可以小肚雞腸對一臣卿之女的過錯揪扯不放,耿耿於懷然而思來想去,他並未覺察自己理虧。她悶聲不吭,一走三年時,哪裏想過他如今回來,一不見她就前事道歉,二不見她主動低頭乞好,她都不在乎,那他為什麽要遷就於她舊本新利,他應從她身上一並討還才是。

所以,旁人都不知道:其實,他在她面前,惡劣幼稚得很。人前,他端著太子的樣子,溫潤大度;人後,他卻會趁她不備,偷偷扯她頭發。人前,他少年早慧,處事寬厚;人後,他能暗中命人自禦花園抓來蟲蟻嚇唬於她。人前,他大肚能容,為人諫責依舊能笑面以待;人後,他尤為狹隘,能當著她的面,對他母後指責她的不是。

眾人眼中,趙禎依舊是那個民心所歸的儲君。而對著舒窈時,他卻是個極度壞脾氣又小心眼兒的男孩子。

重逢之後,他對她當真一點不好。好像當年那個會維護她,包容她的小哥哥從不存在一樣。他與舒窈記憶中的那個人相差甚遠這次,他是把所有的好都留給了世人,把所有的壞留給了她一個。

“他走遠了。殿下,是不是要回去”在那隊押解周懷政的羽林衛徹底消失後,舒窈嘆口氣,輕輕詢問出聲。

趙禎後退兩步,靠在墻上,微微合上了眼睛。

“陪孤在這裏坐會兒吧。”

自他們再見,她從未叫過他小哥哥。他對她也是如對普通臣卿般,稱孤道寡。

這情形已持續兩月有餘,且毫無松動。讓一貫自信的舒窈都心生疑慮。她對重修舊好所抱的希望越來越少,連帶著對以後與他相處形式都覺得需重新調整。

然而今天,周懷政叛變事出,趙禎情緒極度反常。他竟然不帶一個內侍,不帶一個扈從,孤身從東宮來到角樓,就為看周懷政最後一程。

也是在這裏,趙禎碰見了才剛進宮的舒窈。鬼使神差,他就把她叫了過來,陪他一起在這大冬天裏受風。

舒窈睜大眼睛,目光盈盈像看新奇之景一樣,詫異地看他。原來,他還真有主動叫她的時候

趙禎皺起眉,不滿說道:“你那是什麽眼神兒不願意就算了。”

舒窈抿了抿唇,忍住心底即將出口的反駁,搖搖頭,幾步走上前去,在趙禎側方站定。

“過來一點。”趙禎沖她招招手,聲音帶著些黯啞,口氣卻難得舒緩。他正是變聲時候,喉嗓極度不適,若非必要,這段時間他輕易不願說話。

舒窈不跟他置氣,聽話地走到他旁邊,跟他挨靠在一處。

“剛才過去的那個人,是看著我從小長大的。在今日之前,我還叫他周哥哥。”趙禎微低下頭,密長睫毛斜斜地投映在眼下,聲音很低沈,“他是皇祖父收養入宮。在父皇還是太子的時候便侍奉父皇,幾十年如一日,操持內宮,忠心耿耿。可是誰都沒想到,他居然居然會謀逆”

說話間,他又恢覆了多年前那個“我”的稱呼。舒窈在微微一頓後,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

趙禎擡起頭,靜靜地看她。

她身後曲尺回廊外,不知何時開始落雪。雪花一片片飄進角樓,夾雜著小冰粒,吹打在人身上,讓她不禁抖了一抖。這一處角樓,曾被榮王府大火波及,建築半廢,平日除了巡邏侍從,早已無人光顧。今日被他們兩個用來說點避人私話,卻也能算物盡其用。

舒窈沒有如趙禎預想的那樣開口說什麽勸慰他的話,她只是扯著他衣袖,將他帶到了避風的地方。

“這裏清靜。”舒窈緩緩開口,“小哥哥,沒人會知道你今日說了什麽,你也不用再端做太子。”

她又叫回那聲玩笑時曾有的“小哥哥”。這會兒他在她眼裏,許不是什麽太子殿下了。他也是人,剝下那層日月山河的冕服,太子殿下的內裏和凡夫俗子一樣,有血肉之軀,有六欲七情。

他也有困惑,也有不解,也有無助,也有惱羞。說到底,他也只是一個塵世少年而已,背負良多,喪失良多。丟卻了少年天真,扔去了真性率直,才有眾人眼中那位端方寬厚的國之儲君。

趙禎被她喚得楞了楞,片刻後,啞然失笑:“我有好幾年沒有聽到這三個字了。”

舒窈眨眨眼睛,手臂抱起,微縮在袖中問他:“難道諸王子弟中不曾有人這麽喚你”

趙禎搖搖頭:“他們更多是像你之前那麽叫。”

“是叫太子殿下”

趙禎頷首,微瞪了眼舒窈,意有所指:“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似的那麽大膽”

舒窈神思一凝,沈默片刻,轉眸望著趙禎,一字字清晰無比說道:“其實我知道你不喜我的。”

“什麽”趙禎眉頭瞬間蹙起,清俊臉上閃現過一絲莫名情緒:“你又在不知所謂些什麽”

“太子殿下,臣女不糊塗,也不笨拙。殿下這兩月所為,臣女都看在眼裏。殿下不喜臣女,不想臣女出現在皇宮,這些臣女都知道。”

舒窈輕垂著眸,並不去看趙禎的表情,而是斂眉低首,靜靜闡述:“說實話,臣女也不喜太子。尤其不喜這個總是仗勢欺人的太子。旁人眼裏,他固然千好萬好。可是在臣女眼裏,他一點也不好。他不是臣女當年認識的小哥哥,他跟他相差十萬八千裏呢。”

她聲音很清冽,口吻寧柔,就像在春日靜靜融化的雪水。說得雖是控訴委屈,卻讓趙禎瞬間沒了生氣的念頭。

他其實聽出來了,這微微小小,輕輕寧寧的話語不是什麽指控指責,而是委婉含蓄小女孩兒牢騷。

她其實就是在為這些天從他身上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而埋怨他。只是這埋怨是對著她熟悉的小哥哥,而不是對著那個欺她壓她的太子爺的。對著幼年兩小無猜時的人,她也會嬌嬌柔柔地說上一句“小哥哥,阿瑤受委屈了呢。”

是誰給的委屈呢自然是他這個有事沒事總愛給她氣受的太子爺。

他對她的兩重身份,到這裏竟然也成了扯不開的亂麻。一方被告,一方受告,想想也真是有趣可樂。

趙禎撐起身,在廊下移步走了兩圈,最後到舒窈跟前,微微彎腰,溫聲問她:“那你說,他該怎麽辦”

話出口,他已是讓步和好之態。

舒窈仰起頭,眼波明亮地望進趙禎的眸底。他樣貌生得極好看,眉目修俊,眼角狹長,此時看她,眼底那裏仿佛盛了漸漸笑意。

“若是太子問話,臣女自然無話可說。若是其他人”舒窈口氣停頓,故意拖長了聲音,待趙禎心焦欲催時,舒窈忽然露出一抹狡黠笑容,跳開兩步,搓手跺腳嘀咕道,“若是小哥哥,我得說:我們是不是要回宮這裏太冷,而且阿瑤來此,還未對皇後娘娘請安呢。”

這般轉折大大出乎趙禎預料,趙禎先是一楞,繼而失笑出聲。他把手遞給舒窈,隔著衣袖,牽她出了回廊。

舒窈由他牽著,默不作聲地跟在他身後,也不知巧是不巧,現在他與她的位置和在回廊中恰恰相反。如今身在前方,遮風之人換作了趙禎。

這道背影還是少年單薄。風雪天,兩人出來不一會兒,肩頭便落了雪片。舒窈緊走幾步,上前撣開落在趙禎身上的雪花。

趙禎先是一楞,隨即望著舒窈好一番雅興地開口:“你在金城哪個西席教你記了多少詠雪之句”

“詠雪之句記得太多,你要聽哪個”

趙禎側首回望她一眼,含笑揶揄:“記那麽許多,不如你詠一句”

舒窈脫口即道:“風吹無根芽,冬來綻梨花。”

“風吹無根芽這句典出何處”趙禎怔了怔,微露詫異。

舒窈搖頭晃腦地賣個關子,唇角彎起,露出兩顆雪白的小虎牙對趙禎說:“不知道了那你回去問問賈太傅,看他知道與否”

趙禎無言地看了她一眼,頗不服氣:“問就問。我還不信,有鴻博大儒不知的典故。”

舒窈但笑不語。人卻老老實實地跟在趙禎身後,從青磚宮道上一路向內宮行去。

寒風中,他們二人走得迅疾,並未留意到穿花過徑時,宮道旁開得緋紅的臘梅叢中,有一道披著狐裘的清瘦身形默默佇立。

身影的主人生得極美,白膚瑩雪,青絲綽峨。一雙眼眸就像映襯了九天懸月,清亮柔和,讓人望之舒懷。她宮裝打扮,分明是後宮之人。若仔細端詳,她的眉宇間與剛才路過的太子竟有三分相似。

“娘娘,起風了。回宮去吧。”

一個小宮女伺隨在她身後,見太子帶人離開,小宮女才輕微出聲。

只是她的提醒並未被面前人察覺。這位宮妃就像沒聽到一樣,依舊靜靜地站著,看著,望向遠處的目光裏有掩藏不住的憐愛與心疼。

“下雪了呢。他都沒帶一個人,自己怎麽孤零零出來了呢。”

美貌婦人手扶著梅樹枝丫,視線不錯地低聲喃喃:“那是郭家小娘子皇後娘娘看中的人應是聰慧討喜的吧不然太子他又怎會這般對她”

“娘娘。”小宮女面有不忍地低聲喚她。

娘娘對太子總是有不可名狀的憐愛。尤其自小公主幼年早夭後,她便經常像現在這樣,躲在太子會經過的宮道旁,偷偷看著他,見他安好方放下心懷。

這份舉止,實在讓入宮不久的她費解非常:若是喜歡太子,那便走出去和他說話就好。何必這樣躲躲藏藏,似見不得光。

小宮女嘆口氣,寬慰她道:“娘娘,你忘了,皇後娘娘是太子的母後。她能給太子的,自然都是最好的。”

清瘦美人兒聞言楞怔。手臂自樹叢間收回,低下頭微微一笑。

“是啊。她是他的母後,自然給他的都是最好的我又在平白擔心什麽呢”

這話雖是含笑,卻隱隱帶著無盡苦澀自嘲。

小宮女詫異地看她一眼,終究還是按耐心頭疑惑,對她勸慰一句:“娘娘,回宮吧。”

“好。這就回。”

她這般說著,腳下卻似生根一般,原地不動。直到趙禎與舒窈背影完全消失,再看不見,她才把手搭在宮女胳臂上,戀戀不舍離開此地。

...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小太子終於要出場了。

來來來,三年不見,太子爺,見到你未來媳婦兒,你有啥想說的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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