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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向扶棺桑梓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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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廿日,霏霏細雨灑在汴河兩岸的楊柳堤上。眾多行腳的僧侶身穿緇衣,頭戴鬥笠,緩緩步出京都內城,返回各自掛籍的寺廟。他們來自不同的寺所,汴京城周寺觀廟痷繁多,大大小小近百所,各個香火延綿,蔚為壯觀。今朝官家信侍天帝,修道宮、奉祥瑞、泰山封禪,除丹鼎修仙不管,官家可謂將道祖一脈捧至雲端。而他最寵敬的皇後則篤信梵教,對釋家之言猶為推崇,空暇時與眾命婦交,劉皇後所談所言亦會時不時有禪機偈語。

所謂上有行,下必效。帝後如此,士族庶民亦對佛道兩家敬畏有加。郭府老封君辭世,府中停靈七日,水陸道場也接連唱演了七日。到第八日,郭府眾人開始啟程丁憂,北上金城。道場所勞僧侶才逐次離開郭府,從容返回。

郭家離京這日,舒窈身體仍舊未愈。她雖然不是之前那般病得混沈昏睡,不省人事,但也不覆了平日的活潑靈巧。就像是知道包容自己任意放肆的不覆存在一樣,舒窈整個人開始變得安靜,沈默。

躺在北上的馬車裏,羈旅顛簸。她在夏氏懷中窩著,不聲不吭,仰著頭只乖乖巧巧聽她講述家鄉代北的故事。

她這番郁郁寡歡,讓夏氏看了更加心結難解。在車過衛州門,為哄她抒懷,夏氏有意地撩開車簾,抱她看車外風景。

“咦阿瑤,你快看。”夏氏向城樓根,搖搖懷中女兒,指著一處車駕問,“那是不是張家四娘子的馬車”

舒窈強撐起身子,手扒在車窗上,望向夏氏所指。

紅木香車,繡額車簾,簾門一角還印拓著張府不起眼的徽記,正是她好友寧秀的車駕。

舒窈鼻頭一酸,眼淚攸然湧入眶中。眸底映襯的那方車駕也變得漸漸模糊。

“她到底還是來了呀。”

昨日她們才見了面呢,都說好不要相送。現在寧秀竟也食言

舒窈記得,她來看她時,祖母靈堂的水陸道場剛散,正是府中吵雜鼎沸的空檔。寧秀也不知從何處得知她臥病在床的消息,竟然也不管喪事的陰晦,不顧自己羸弱身體,親自跑來探看。

下人把她引領到她的閨房中。

那時她剛剛蘇醒,正被伺候著用藥。

一碗黑濃藥汁盛在白玉瓷碗中,沒有可推拒的理由,也沒有能撒嬌的人。舒窈就這麽自己端起藥碗,將藥汁全灌進咽喉。良藥苦澀,那滋味實在讓人難以下咽。等她蹙眉凝神地喝完,人已被嗆得淚水連連。

寧秀進來就見到此景,當即僵立門口,呆呆地看著喝藥的舒窈,良久不肯動彈。

等舒窈察覺來人轉身相看時,她才眨眨眼睛,目光汪汪湊過來,聲音顫抖地問她:“阿瑤,苦嗎”

舒窈楞了楞,搖搖頭,對寧秀輕輕地笑。

“不苦,一點也不哭。”

“你瞎說。那麽濃的藥,怎麽可能不苦”寧秀大眼睛盈盈望著舒窈。聽她嗓音沙啞,她眼淚一下湧上眼眶。她就像是丟了東西的小貓兒,繞著舒窈猶有殘渣的瓷碗,來回轉看。

“蜜餞呢既然吃藥,下人怎麽可以這般怠慢你的蜜餞碟子呢”

舒窈的嬤嬤趕緊過來,將托盤呈上。裏頭金絲黨梅、離刀紫蘇膏、桂圓蓮藕酥三碟糕點,皆是這倆姑娘素日愛吃的。

寧秀熟稔地端來一盤,遞到舒窈面前:“你快吃一口,壓壓藥味。”

舒窈也不推辭,默默拿起一枚,放在嘴裏。

寧秀見她動嘴才微微安心:“就你會逞強。眼淚都出來了,還說不苦”

說完,她還嗔她一眼,從袖子拿出手帕遞給舒窈:“趕緊擦擦吧。不然讓我記住,回頭我可該笑你了。”

舒窈不以為意,用手帕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把:“我明日就要跟爹爹娘親離開京城,回代北去守喪了。臨走得給你留個好的記象。快忘了剛才我哭的模樣。以後只記住我高興我歡喜的樣子就行了。”

寧秀動作一頓,小心翼翼地問:“是因為丁憂嗎”

舒窈點點頭。

寧秀面帶悵然:“那這一走,你我豈不是三年不能見面。”

舒窈拉起寧秀的手,勉強笑了笑:“沒關系。秀秀你忘了,大宋有驛站。我們還能寫信呢。”

寧秀蹙起淡眉,目光悠悠地問:“代北它在哪裏離汴京有多遠”

舒窈搖搖頭:“我也不知道。自我出世便一直待在汴京,從未回過祖籍老家。家中長輩說,我們郭家宗族在老家,祠堂在老家,根自然也在老家。祖母入土為安,講究葉落歸根,與祖父合葬時是要回到代北,回到金城故裏的。”

“你明日就啟程”

“嗯。明日一早。”

“那我去送你吧,到時候”

“別送。”舒窈擡起手,攔住寧秀將出口的話。

“秀秀,我走的時候你別送。等我回來的時候,你接我一接便好。”

“為什麽”寧秀不解地睜大眼睛,“你不想我送你”

舒窈搖搖頭:“想。但我更怕招惹了眼淚。你知道嗎,秀秀。祖母這一走,我就覺得自己一下子被推到了人前,好像幾日間就把自己今後幾十年的眼淚都流完。再見離別相送,我是怕極流淚了。”

寧秀聽罷先是沈默盯著舒窈,過了一會兒,她握住舒窈的手說道:“你放心,阿瑤。明天你離開,天下大雨我也定會送你。他年等你回來,便是晚天欲雪,風雜寒霜,寧秀也必出城十裏前去迎你。”

她說話聲音一向細柔,偏講得又這樣鄭重其事,落地鏗鏘,讓舒窈聽後都久久難以成言。

舒窈似惱羞不忿,狠瞪了眼寧秀斥道:“你身子不好。明日趕早送我,去到城門喝涼風嗎”

寧秀頗不服氣:“如今是你身子不好。還病著就扶棺趕路。不看一眼,我怎麽安心”

舒窈犟勁湧起,一語不發盯著寧秀。她目光沈沈,眼波瀲瀲,靜靜坐在榻上,好像絲毫不為寧秀言語所動。

當然不能為之所動。

她的好友是胎裏帶的不足,張府平日裏好醫好藥伺候著,才總算把她養大。可縱然如此,老天若有春涼秋熱的些微變動,寧秀也總是首當其沖病倒的那個。明日她走,啟程在清晨,且不說天氣如何。便是真至相顧時,別愁難掩,離懷在心。千言萬語不知從何叮囑,百般牽掛難以從頭敘述。這般別離之苦,何必兩人承受

寧秀終於受不住她執拗脾氣,軟語妥協。

“不送也行。那你要記得,到了金城時常給我寫信。”

“好。我記得,你也一樣。”

那日她們約定互不相送,只等舒窈到代北後,閨友間以信箋傳書。

可如今,寧秀的車駕依然停駐在了舒窈離都必經的衛州城門邊。所不同的,只是寧秀從頭到尾未曾下車露面她在躲著舒窈,她以為她不現身,她就不知她來送她

在舒窈的車駕經過她面前時,寧秀終於按捺不住,一把撩開車簾,向著舒窈狠狠揮手,揚聲喚她:“阿瑤,阿瑤,你要記得秀秀,要記得給我寫信到了那邊要記得報平安”

舒窈手伸出車外,扒著車簾回望她,對她大喊:“我記得,你也一樣。快回去吧秀秀,天冷加衣,莫著了風寒。”

秀秀在另邊廂重重點頭,眼淚灑落,已哭成一個淚人兒。

到底是哪個混人說女兒間情誼不值得看重

那定是他心懷嫉妒,不曾真正見過,不曾真正有過女兒間閨友情。世人皆言,肝膽相照,兩肋插刀是男兒待知交的豪情。卻不知女兒間的姐妹情也同樣清如杜蘭,香若醴醪。

郭府送葬的車隊轔轔而行,走過衛州門,走過護城河,向著西北故裏蜿蜒而去。而汴京皇宮的太子則在崇政殿出來以後,又一次問殿外伺候的周懷政。

“周哥哥,那日她當真沒有讓你帶話給孤”

周懷政搖搖頭,略顯無奈:“回殿下,當真沒有。”

這話太子已問了不下三次,次次都是一樣的答案,他卻總是不肯相信。

“她當真就只說了:謝太子恩賞”

周懷政點點頭,垂眸回答:“是。殿下。當真就只有:謝太子恩賞。”

趙禎臉色不愉,像遇到費解難題般蹙眉來回踱了幾步,最後仍想不通一樣,萬分氣憤地甩了袖子,沈臉大步離開。

他一向是個溫厚秉性的人,平日縱是被冒犯,也嫌少有這樣氣惱。眼下也不知何人觸了他的黴頭,竟讓他有如此表現真不知帝後知道,會如何責罰讓太子不快的人呢。

“太子是有什麽心事”

出崇政殿,趙禎去明仁殿給皇後請安。才起身,劉皇後便微蹙了秀眉,眸色沈幽,傾身而問。

趙禎仰頭看向自己母後,張張嘴,欲言又止。

劉後見此,沈吟片刻,鳳目淡淡掃向趙禎幾個貼身近侍。以閻文應為首的幾個小太監瞬時被嚇得雙膝癱軟,兩股戰戰。一個個跪伏在地哀告道:“皇後娘娘贖罪,奴才們伺候不周,實在不知殿下他是因何不愉。”

劉皇後微微側身,招手喚趙禎來到鳳座前,母子二人咫尺相對,她聲音清冽地問他:“太子,可有煩憂事要說與母後”

趙禎抿抿唇,眼盯地磚,好一會兒,還似下定決心般搖了搖頭。

“母後,兒臣並無甚煩憂。”

無甚煩憂瞧那眉頭皺得都能寫川字了,還無甚煩憂

劉皇後看著兀自嘴硬的孩子,眼底湧起絲絲無奈笑意:太子是何樣人她心裏清楚。他自幼寬容有度,待人謙和,輕易不會著惱。可一旦惱了,卻也不是忍氣吞聲的主兒。如今這般明明心火暗燒卻仍按捺不發想來,是打定主意,要將惹他苦悶的那人一護到底了。

劉皇後勘破不點破,見兒子隱瞞,她也順勢說:“沒有自然最好。太子國之儲君,所思之事自當以社稷江山為先。”

“是。母後教誨的是。兒臣謹記在心。”趙禎拱手沈聲,倒真將她教導聽在了心裏。

劉後見此無奈苦笑:孩子與她恭謹有餘,親昵不足。不欲與她私話,也是情有可原。

“也罷。今日你尚有武課,母後便不多留你。去向你楊母妃請安吧。”

趙禎聞言眉色頓松,與劉娥行禮告退後,徑直趕往淑妃楊氏的辛夷殿。

楊淑妃的辛夷殿距離皇後寢宮並不遠,步行也就盞茶功夫。皇後與她關系甚篤,素來走動頻繁。尤其此時,前朝均衡打破,丁謂與寇準相爭白熱;後宮見勢自然風起雲湧。皇後內震諸妃,外懾朝臣,精力所限,對太子難免疏於照料。而淑妃作為皇後所信之人,於太子看顧上,自然責無旁貸。從幼年,趙禎就經常待在辛夷殿。到如今,他宗室玉牒雖是在皇後名下,但長在淑妃膝下的時間卻遠遠多於在明仁殿。

與面對劉娥時的正經恭敬不同,面對淑妃,趙禎輕松自在許多。才到淑妃寢宮,他就一腳跨進殿門,對正吃早茶的淑妃娘娘行禮問安:“小娘娘,禎兒給您請安了。”

他喚她小娘娘,親昵之稱溢於言表。來到這殿中,趙禎也似完全沒有遮掩打算,入門就顯露真實性情,對著淑妃娘娘委委屈屈訴苦道:“小娘娘,禎兒心裏憋悶得慌。”

淑妃娘娘聞言放下茶盞,一雙汪汪秀目望定趙禎,眉宇間滿溢關切,柔聲問:“怎麽了一早就繃了臉誰惹咱們太子殿下了”

趙禎低下頭,慢吞吞蹭到她身邊,像被人欺負了的孩童般,悶聲悶氣答:“禎兒被人嫌棄呢。”

“什麽嫌棄”淑妃娘娘娥眉輕挑,失笑問,“被誰人嫌棄”

“禎兒有個小友,相處挺好,也從沒見她怕兒子。兒子覺得跟她在一處玩耍才最舒心。”

趙禎說到此頓了頓,擡頭憤憤然加快語速:“可前兩日她家中出事,禎兒派人傳話安慰。結果她什麽回應都沒給兒子,還還差點拒收了兒子送的東西”

趙禎口吻激越,好似百思千慮也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會被臣子家的一個女孩子冷落

真真豈有此理

楊妃靜靜坐著,聽他說完,才彎眉而笑追問道:“就為這個”

趙禎點頭,隨後又覺自己無理取鬧,補充:“非是禎兒氣量狹小。實在是”

“是什麽”

趙禎癟癟嘴,躲開楊娘娘探視的視線,低頭咕噥句:“不管怎麽樣,好歹她給我句回應也好。”

最後一句他說得極其輕微,也說得極其委屈。就像不知所以,莫名就被朋友厭倦了的普通小男孩兒,一邊在回想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一邊又難以抑制地傷心失落於被朋友疏遠的事。

“太子。”淑妃娘娘見此,輕輕地喚了他一聲。待他回神,才伸手招他過來,為他邊理衣襟邊問,“太子為什麽派人去安慰你那小友家中又出了何事”

“她祖母過身了。”

楊妃娘娘點點頭,似有所悟:“那她不回應也實屬平常。太子,至親辭世,凡重情之人,心中必定悲慟不已。你那小友日日守在靈堂,滿心滿懷都是與祖母的歷歷往事。這時節,你縱有安慰,她又哪有餘力仔細思量便是真怠慢疏忽,也不過無心之失。”

“無心之失”趙禎面色微松,似信非信。

楊妃娘娘眼底蘊笑摸摸他前額,示意他安身坐下後溫聲道:“太子,有失未必就是壞事。人無完人,誰能一直滴水不漏”

“你小友這番作為雖委屈了你,卻也佐證她不是個阿諛媚上之徒。你與她交,至少能讓人放心。若碰上八面玲瓏又薄情寡義之人,你母後與小娘娘才會擔心,才會惶恐。恐你為人算計,為人利用還猶不自知。”

趙禎聽後一手撐腮,小聲嘟囔句:“如此倒是我錯怪她。”

楊妃娘娘見他釋懷,招手吩咐一個宮女:“把太子素日愛吃的茶點端來。”

“小娘娘,禎兒不餓。”

楊妃轉過頭,看著趙禎溫聲誘哄:“你下午還有武課。若不趁著閑暇在小娘娘這裏墊點兒,等武課時候餓了,可沒人敢給你送吃食。”

趙禎一抿嘴,不滿嘀咕:“母後給禎兒給定的這戒條好苛刻。禎兒聽說市井庶民尚有百樣吃食。為何輪到她自己兒子就只有一日三膳”

“你母後那是為你好。怕你吃多了糕點,不好好用膳。”淑妃說著站起身,接過宮女端來的盤點,也不假手他人,親自為趙禎布筷置碟,“再說庶民百食乃坊間商販所做。未必有宮中禦膳可口。”

“才不是呢。小娘娘,你可知樊樓的飯菜就挺美味。”

“開封第一樓那是聖祖皇帝駕臨過的地方,飯菜當然一絕。不過,太子,你是何時去的樊樓”

趙禎一怔,想了想才湊到楊妃娘娘耳畔,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今年正月,跟郭家小娘子一起。”

“今年正月”楊妃娘娘噙著笑,重覆咀嚼幾個字,“是趁著你父皇著你巡視宣德樓的時候開了小差吧也罷,你若是喜歡樊樓吃食,下次你父皇微服出宮,你讓他帶著你便是。”

趙禎眼睛一亮:“真的那禎兒到時可能邀人一起用飯”

楊妃娘娘似看穿他心中所想之人,搖搖頭遺憾道:“恐怕不成。太子,你那小友隨父丁憂,現在時刻可能早已出京,北往金城了。”

“她今日離京了”趙禎拿點心的手一下頓住,豁然起身,擡腳便要往外走。

“太子何往”

趙禎腳步驟停,驚然訝然回望向淑妃,眸底眉間都閃爍著難以置信的迷茫之色。

片刻後,他似想到什麽,沈聲不言退回身,安靜靜坐到座椅上,垂眸低頭,面色難辨。

楊妃娘娘不明所以,目露擔憂地看他。就在她以為他不準備為自己剛才行為辯解時,眼前這孩子輕輕合上了眼睛,以一種微不可聞的聲音訥訥說道:

“小娘娘,其實她不是無心之失,她只是沒有把兒子當小友之交,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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