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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一十一章 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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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秀才帶著劉十六一起游覽這座槐黃縣城,劉十六不曾游歷過驪珠洞天,所以談不上物是人非之感。

大個子只有傷感。

這裏便是小齊身處異鄉、卻視為心安處的地方。

真正讀書人,容易四顧茫然,最難在書海無涯的求學路上,找到可以放下心的“吾鄉”。

劉十六有些後悔自己的那趟“歸山”遠游,應該再等等的,哪怕依舊無法更改驪珠洞天的結局,總歸能夠讓小齊知道,在他獨自遠游時,身後猶有一位同門師兄弟的目送。

不至於那麽孑然一身,好似與整個天地為敵,豈會不孤孤單單的,甚至會讓人可憐,讓人笑話,讓人不理解。

老秀才輕聲道:“傻大個,不用太傷心,咱們讀書人嘛,翻書求學時,用心會意,與歷代前賢為鄰為友,放下聖賢書後,當仁不讓,舍我其誰。”

老秀才喃喃重覆了一句“舍我其誰”。

劉十六點了點頭,只不過還是有些心情低落。約束秉性本心,確實一直是他所擅長。

歲月悠悠,海屋添籌,若是按照真實年齡而言,別說是幾位師兄弟,就連先生,摯友白也,都不如他“年長”。

只是聞道有先後。

所以劉十六身邊這位個子不高、身材消瘦的老秀才,才會被稱呼為“老”秀才。

槐黃縣如今是大驪王朝的頭等上縣。

小鎮百姓,曾經最掙錢的活計是那燒造瓷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如今本土人氏卻幾乎都離開了小鎮和龍窯,賣了祖宅,紛紛搬去州城享福,昔年小鎮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官老爺,就是督造官,如今大大小小的官員胥吏卻隨處可見,如今桃花年年時令而開,沒了老瓷山和神仙墳,卻有了文武廟的香火,大山之巔,江河之畔,有了一座座香客絡繹不絕的山水祠廟。

昔年的小鎮,沒有縣衙,卻有蔭覆畝地的老槐樹,樹底下每逢黃昏,便有紮堆說著老黃歷的老人,聽膩了故事自顧自玩耍的稚童,酷暑時間,孩子們玩累了,便跑去鐵鎖井那邊,眼巴巴等著家裏長輩將籃子從井中提起,一刀刀切在天然冰鎮的那些瓜果上,哪怕天熱心熱衣裳熱,可是水涼瓜涼刀涼,好像連那眼睛都是涼的。

老秀才來到那鐵鎖井遺址處,沒了鐵索的水井依舊在,只是內裏玄妙已無,如今衙門也就放開了禁制,只是來此汲水的縣城門戶,少了許多許多,因為如今小小縣城,魚龍混雜,多有修道之士,都是奔著沾龍氣、靈氣和仙氣、還有那山水氣數來的,所以當下小鎮的市井氣息不多,反而不如北邊州城那麽炊煙裊裊、雞鳴犬吠了。

老秀才突然笑道:“你小師弟早年當過窯工學徒,手藝極好,只是後來少年就遠游,因為自認沒有真正出師,從不輕易出手,所以將來你要是見著了小師弟,可以讓他幫你燒造些文人清供,書房四寶小九侯啥的,隨便挑幾件,與小師弟直說,不用太見外,你師弟從來不是小氣人。”

劉十六嗯了一聲。

此次與先生久別重逢,一路而來,先生句句不離小師弟,劉十六聽在耳中記在心裏,並無半點吃味,唯有開心,因為先生的心境,許久不曾如此輕松了。

老秀才當然話裏有話,結果等了半天也沒等到傻大個的開竅,一腳踹在劉十六的小腿上。

先生對小弟子心中愧疚多多,沒臉親自討要物件,其餘學生就不知道為先生稍稍分憂?傻大個到底是不如小師弟聰慧,差遠了。

劉十六立即心領神會,說道:“學生也為先生討要幾件。”

老秀才故作為難,搓手道:“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劉十六說道:“先生又沒說什麽,小師弟那麽聰明,自然會心領神會。”

老秀才立即變臉,撫須而笑,“那當然,你那小師弟,最是能夠觸類旁通,在‘萬’‘一’二字上最有天賦。先生都沒怎麽好好教,弟子就能夠自學得極好極好。如今倒好,人人說我收徒本事,天下無雙,其實先生怪難為情的。”

其實收取陳平安為關門弟子一事,穗山大神沒說過老秀才如何,醇儒陳淳安,白澤,以及後來的白也,其實都沒附和半句。

所以老秀才所謂的“人人”到底是何人,天曉得。

劉十六點頭道:“只是聽白也聽先生說的一些傳聞,我就確定小師弟是個頂聰明的人。”

老秀才笑哈哈。

久違的神清氣爽。

傻大個一誇誇仨,先生有眼光,小師弟聰慧,當師兄的篤定不疑。

可以可以,很善很善。

人情世故這一塊的處世學問,當年四位嫡傳弟子當中,崔瀺當然第一,其實傻大個能排第二,只是不愛說話裝悶葫蘆罷了。願意開口的時候,又往往是一根筋,比如曾經攆著阿良打。一門四個師兄弟,談不上親疏有別,只說平時相處多寡,小齊和左右雖然糾紛不斷,但其實兩人關系更近,崔瀺和劉十六則關系不差,一個心中所想太多,一個言語太少,所以反而最處得來。

劉十六走在小鎮上,除了與先生一起散步,還在留心眾多細節,家家戶戶上所貼門神的靈光有無,文武廟的香火氣象大小,縣郡州山水氣數流轉是否穩定有序……所有這些,都是師兄崔瀺越來越完善的事功學問,在大驪王朝一種無形中的“大道顯化”。

需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正是儒家文脈十六字“心傳”的前八字。

在劉十六眼中,崔瀺在大驪和寶瓶洲百餘年的精心耕耘,可謂既舉重若輕,又舉輕若重。

早年還不是什麽大驪國師、只是文聖一脈繡虎的崔瀺,有太多話語,想要對這個世道說上一說,只是崔瀺學問越來越大,天生性情又太心高氣傲,以至於這輩子願意豎耳傾聽者,好像就只有一個劉十六,只有這個沈默寡言的師弟,值得崔瀺願意去說。

劉十六說道:“先前那遠古餘孽金身破碎,學生本意,是饋贈給北岳地界,算是對披雲山魏山君投桃報李,不曾想騎龍巷那邊有一個古怪存在,竟然能夠施展神通,收攏了全部金身碎片,看那魏山君的意思,對此似乎並不意外,瞧著更無芥蒂。”

老秀才點頭道:“騎龍巷那位長命道友,出身了不得,是上古金精銅錢的祖錢化身,她如今本就是落魄山暫時的不記名供奉。她來歸攏金身碎片,大道契合,自然信手拈來,除了魏山君,北岳地界的修道之人,只能是一頭霧水。魏山君也是替落魄山背鍋背慣了的,債多不壓身嘛。所以說以後遇見了魏山君,你客氣再客氣些,瞧瞧人家,多大氣,夜游宴辦了一場又一場,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劉十六說道:“那我晚些去找左師兄,再打爛幾尊覬覦北岳山河的餘孽金身。再事先與長命道友說好,記得讓她分給披雲山五成。”

老秀才欣慰點頭,笑道:“幫人幫己,確實是個好習慣。”

左右那個一根筋,暫時不會有大問題。

哪怕真有什麽意外,自己當先生的,又不是吃幹飯的。

再就是劉十六在師兄左右那邊,說話一樣不管用。

左右這家夥,打小就比較喜歡擺師兄架子,當年在劍氣長城酒鋪那邊,扭扭捏捏,不太像話。

昔年每次老秀才想要多喝酒,或是開個小竈,好款待五臟廟,就攛掇傻大個去管著錢袋子的左右那邊,打個商量,今兒有錢今兒先花了,明兒沒錢明兒再借嘛,結果就沒一次能成的。還是小齊厚道些,曉得得閑就出門擺攤子,幫人寫家書寫春聯,每次掙了些私房錢,都不從左師兄那邊過手,然後先生學生幾個,次次偷偷撇下左右,先在宅子外頭墻根,打完飽嗝散完酒氣再進門,左右就管不著了。

劉十六問道:“來的路上,白也與我提過一句,說那劍氣長城的前任隱官蕭愻,說她應該是與蠻荒天下合道了。”

老秀才說道:“蕭愻是劍修,又合道天下,當然不容小覷,只是逼急了左右,不用合道天地,就躋身十四境……”

說到這裏,老秀才憂心忡忡,搖頭道:“最好還是別如此了,哪個十四境,能是自在人。何況你左師兄,還是最犯忌諱的劍修。天大的麻煩,你又不是不清楚,左右一犯倔,別說是你們幾個師弟,就連我這先生說話都不太管用,當年我就不太願意左右轉去學劍。”

劉十六說道:“左師兄練劍極晚,卻能夠讓‘劍仙胚子’成為一個山上笑談,便是白也,也覺得左右的大道不小,劍法會高。”

老秀才感慨道:“盈虧之道,不可不察啊。”

這一路散步,街上行人多有註意那身材魁梧的劉十六,只是好在如今龍州習慣了山上神仙往來,也不覺得那大個子如何嚇人。

因為關門弟子陳平安與泥瓶巷稚圭解契一事,大驪王朝作為報答,將類似小洞天存在的古井只留一個“假象”,將那“真相”給搬去了落魄山竹樓後邊的水塘邊,井中別有洞天。大驪宋氏雖然識貨,知曉水井的諸多秘用,卻一直有心無力,無法將小洞天單獨開辟出來,寶瓶洲到底是劍仙太少,不然水井內的小洞天,地盤不大,卻是一處相當不俗的修道寶地,尤其適宜蛟龍之屬、水澤精怪的修行,當然也有可能是崔東山故意藏私,早就將水井視為自家囊中物的緣故。

老秀才在井邊坐了會兒,思量著如何打通洞天福地,讓蓮藕福地和小洞天相互銜接,思來想去,找人幫忙搭把手,還好說,畢竟老秀才在浩然天下還是攢了些香火情的,只可惜錢太難借,所以只能感慨一句“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愁死個窮酸秀才啊”,劉十六便說我可以與白也借錢。老秀才卻搖頭說與朋友借錢總不還,多傷感情。然後老人就擡頭瞅著傻大個,劉十六想了想,就說那就不算跟白也借錢。

相傳白也第一次送君倩歸山,曾醉書“壯觀”二字,且將那壯字,故意多寫了一點。

寓意吾友君倩,氣概雄壯何止一點,觀看人間山河千百年。

遙想當年,那個被譽為人間最得意的讀書人,能寫此書,能有此興,確實半點不失意。

送友歸山後,獨自下山時,白也仗劍在人間,一劍劈開黃河洞天,讀書人以一己之力抗拒天道,讓中土神洲再無大旱之憂。

更使得浩然天下之水運,單憑此舉,暴漲一成。

何等意氣風發。

故而出身神水國舊神靈的魏檗,自然會對白也推崇備至。

而能跟白也如此不客氣不見外的,大概就只有這位曾經與白也一起訪仙的“君倩兄”了。

老秀才這才笑逐顏開,站起身,使勁拍了拍傻大個的胳膊,誇獎一句,十六啊,有長進。

天底下哪有不照拂師弟的師兄?反正自家文聖一脈是絕對沒有的。

老秀才不是沒法子自己弄些錢到手,合道浩然天下三洲,那些個隱匿再深的天材地寶,也逃不過他的法眼,只是有所為有所不為,還是要講一講取財有道的規矩,尤其冥冥中大道有序,今日得之無理、明兒難免失之無常,不劃算,當先生的,就不給年紀最小、羽翼漸豐的得意弟子添亂了。

帶著劉十六去了那座俗稱螃蟹坊的大學士坊,老秀才駐足說道:“這兒便是青童天君負責把守的飛升臺了,結果給煉化成了這般模樣。”

老秀才一手負後,一手指向天幕,“曾經有位天將負責接引地仙飛升,當然了,那會兒的所謂地仙,遍知人間是為‘真’,比較值錢,是相較於‘天仙’而言的,長生住世,陸地悠游,是謂陸地神仙。至於如今的元嬰、金丹,一樣被譽為地仙,其實是萬萬比不了的。那仙人境的‘求真’,其實大體上就是求這麽個真,體悟天道,解脫無累,最終飛升。在那場翻天覆地慷而慨的廝殺當中,這位天將身披‘大霜’寶甲,是唯一選擇死戰不退的,給某位老前輩……錯了,是給半點不老的前輩,那誰誰一劍釘死在了大門上。”

世間最後一條真龍,歷經千辛萬苦,也要逃竄至此,不是沒理由的,只要青童天君願意重開飛升臺,那它就有一線生機,天都沒了,當然談不上飛升,但是逃往某個破碎山河的秘境,不難,到時候便是名副其實的天高地遠了。只不過青童天君身為天地間最大的刑徒之一,處境艱難,無異於泥菩薩過河,哪怕自保不難,但是好

似需要每天雙手持香火舉過頭頂,才不至於香火斷絕,自然不願為了一條小小真龍,壞了與那三位十五境的大規矩。

一座驪珠洞天,楊老頭用環環相扣的一連串真相,遮蔽那個世人可見的粗淺假象,事實上是為了隱藏某個最大的真相,這才是真正的障眼法。

老秀才在牌坊這邊停步許久,仰頭望向其中一塊匾額。

劉十六問道:“蠻荒天下這次進入浩然天下,那個化名周密的家夥,手段很多。先生可知道此人是什麽來頭?”

劉十六因為身份關系,對於天下事一直不太感興趣。

老秀才神色凝重起來,緩緩道:“姓賈,全名就不說了,免得惹來他的窺探,曾是我們儒家正兒八經的門生,那麽喊他賈生便是。”

劉十六立即了然,“竟然是他。”

再一想,便只覺得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歷史上,不少“賈生死後”的讀書人,都替此人抱屈喊冤,甚至有人直言‘一代大儒唯賈生’,說這話的人,可不是尋常人。

所謂大儒,是讚譽賈生才情大,氣魄大,手筆大。顯而易見,儒家文脈內部,並不是對如今的規矩,沒有半點異議。西方佛國,還有那青冥天下,可沒有什麽百家爭鳴。

劉十六問道:“在先生看來,那賈生的太平十二策,到底如何?”

“一劑猛藥,是真能開太平的。”

老秀才笑道:“可惜有個問題,在於賈生光顧治病,哪怕救了人,藥的力道太重,例如我們四周這山下市井,藥補再好,熬過數年十年,多半就是個藥罐子了。如何能夠讓人不憂心。這些都還只是表面,還有個真正的大癥結,在於賈生此人的學問,與儒家道統,出現了根本分歧。”

劉十六輕聲問道:“所以先生當年,才會斷然否定了大師兄的事功學問?”

老秀才猶豫了一下,搖頭道:“事功學問,要比賈生好些,因為不是推倒重來,重建屋舍,再釘死了窗戶,只餘一門。你師兄的事功學問,遠沒有賈生這麽極端。”

老秀才又指了指那些已經失去光彩的牌坊匾額,問道:“匾額懸在高處,對聯往往貼在寬處。為何?”

劉十六順著先生的手指指向,答道:“從寬處道路行走,才好穩穩當當,走去高處。”

老秀才點點頭,表示認可,然後帶著劉十六繞了牌坊樓一圈,再以心聲與這位弟子說了些內幕。

四塊匾額,“當仁不讓”,“希言自然”,“莫向外求”和“氣沖鬥牛”。

繞了一圈,他們重新來到“當仁不讓”匾額之下。

老秀才著重說了道家一事。

此地道家匾額上的“希言自然”,讚譽之人,是那位道祖首徒,白玉京大掌教,他最終一氣化三清,驪珠洞天福祿街上,那位被桃代李僵的讀書人**聖,身在儒家一脈,神誥宗那位,是置身於道門,剩下還有一位,哪怕是老秀才,也暫時依舊不知,反正當是佛門子弟了。

三教之爭,在我一人。

我與己論道,人在世卻與世無爭,好似有虛船來觸舟,雖有惼心之人不怒。

這便是那位道老大的道法之大,得認。

相較於白玉京其餘兩位掌教的褒貶不一,這位道祖首徒,在青冥天下之外的幾座天下,口碑風評都極好。

何況道老二和陸沈,都是此人代師收徒,唯有道祖的關門弟子,才換成陸沈代師收徒。

劉十六微微皺眉。

老秀才拍了拍他的手臂,“不用想太多,雖然在驪珠洞天,三人之一的**聖,屬於晚來客,但在浩然天下,小齊才是後到之人,何況道老大自身,對小齊並無針對之意,更多是白玉京其餘兩脈的手段,**聖當年一直身不由己。如果不是陸沈來此謀劃,原本小齊和**聖的那種大道之爭,如大水砥柱相激,沖起萬丈浪,氣壯山河,無論勝負如何,絕無半點齷齪。說不定……”

老秀才哪怕是以心聲言語,說到這裏,依舊沒有與弟子吐露心聲。

老秀才原本是要說一句“同道中人,立教稱祖,一正一副,大道相互裨益。”

無論是**聖或是道老大也好,還是小齊,一旦雙方真正開始論道,想必都會有此心胸。

只是沒能走到那一步。

事已至此,大局已定,多說無益。

只是老秀才不願對此過多言語,不意味著真不計較。

老秀才從不推崇無底線的以德報怨,那不是胸襟氣度,而是愚昧無知。

劉十六轉頭,還得低頭,才能看到先生的那張側臉。

先生仰著頭看著那四個字,一樣很感傷。

只是先生太寂寞,能與先生會心飲酒之人,能讓先生暢所欲言之人,不多。

匾額榜書“當仁不讓”。

老秀才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舍我其誰。

我文聖一脈,驪珠洞天的齊靜春,寶瓶洲的崔瀺,桐葉洲的左右,劍氣長城的陳平安。

如今又有了一個如今重返浩然天下的劉十六。

微風拂面,老秀才環顧四周,笑了起來,擡手撓著頭,呢喃道:“春風知我意,送夢到當年。世間多有不妥之人,世道多有不平之事,卻休想打殺我心中之美好。”

劉十六則輕聲而念。

過去已過去,未來還未來。時時是過去,刻刻有未來。過去曾未來,未來會過去。

結果挨了先生一腳,笑罵一句少來少來,文聖一脈虧得有你小師弟,不然要被人笑話是個和尚窩。

劉十六咧嘴一笑,學先生撓撓頭,所幸頭發還多。

只是再一看先生的消瘦身形,若非合道天地,有無九十斤?劉十六便傷心不已,又要落淚。

劉十六一擡頭,怎麽還不來?天幕處怎個沒動靜了。心有不快,出拳迎敵,可以忘憂。

老秀才氣笑道:“傻大個,盼點好。打打殺殺,太不書生。”

之後老秀才帶著劉十六去了趟舊學塾,舊歸舊,無人歸無人,卻沒有半點頹敗。各處幹幹凈凈,物件整整齊齊。

聽說暖樹小丫頭會按時下山,來小鎮這邊打掃此處學塾和泥瓶巷祖宅。

再去了那龍尾溪陳氏開辦的新學塾,書聲瑯瑯。

老秀才尤其喜歡看那蒙童稚子的搖頭晃腦,有些孩子會爛熟於心,有些孩子會背誦得磕磕絆絆,可其實都是很好的。

老秀才在游覽學塾之餘,也在看那些教書先生的傳道解惑之法,看那些夫子先生的神色語氣。

其實真佛只說平常話。

身在官場,打官腔在所難免,只是不能只說官話,切記一切官話,都從人話中來。

人在山上當神仙,也不能只有那雲風滿袖的一身仙氣,人味兒也得有些。

讀多了聖賢書,人與人不同,道理各異,終究得盼著點世道變好,不然一味牢騷斷腸說怪話,拉著旁人一起失望和絕望,就不太善了。

老秀才離開學塾後,走在那杏花巷中,與劉十六沒來由說道:“當年小齊陪著左右一起游歷山河,你則與崔瀺一起拜訪白帝城。”

劉十六點頭道:“崔師兄與白帝城城主下完彩雲局之後,為那鄭居中寫了一幅草書《前後貼》,‘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正居其中’。”

老秀才笑道:“還有這麽一回事?”

劉十六說道:“到底是輸了棋,崔師兄沒好意思多說什麽。”

正諧音鄭。

瞧瞧,文聖一脈弟子,哪個不以誠待人。

之後兩人在路上碰到了一個相貌英俊的年輕酒鬼,是那督造大人曹耕心,與那郡守袁正定,都是大驪上柱國姓氏子弟。

曹督造正喝過了酒,腰懸一只◇零零裝滿的酒壺,人與酒壺,一同晃晃悠悠去往衙署點卯。

有些時候在那酒肆,曹督造實在喝醉了走不動路,就會讓相熟少年夥計,或是路邊喊個多半都很熟的孩子,給一把銅錢當做跑路費,幫他將那酒壺帶去督造衙門,往桌上一放,就算是幫他點卯了。

老秀才笑瞇瞇望向那個年輕人。

曹耕心也察覺到那個身穿儒衫的矮小老人,在打量自己,曹督造卻沒有打招呼,也不願視而不見,便打了個酒嗝,然後側過身,橫著走在街上,笑著與那位素未蒙面的老先生作了一揖。

老秀才點頭致意。

天底下當官的讀書人,可不能人人都這般風流倜儻,瀟灑不羈,但是與此同時,又絕對是需要有那麽幾個人的。

至於那個郡守大人袁正定,則是多多益善。

在老秀才眼中,雙方並無高下,都是極出挑的年輕人。

逛過了諸多小鎮街巷,走過了那條略顯寂寥的泥瓶巷,再走了回騎龍巷,一襲雪白長袍的長命道友在臺階上,恭候已久,對著老秀才行禮,她也不言語。

老秀才笑得合不攏嘴,長命道友便帶著他們去了壓歲鋪子裏邊,老秀才蹭了幾塊糕點,劉十六也嘗了嘗,當然沒敢放開肚子吃。先前那代掌櫃石柔嚇了一大跳,剛想要與“從掛像上走出的文聖老爺”行個大禮,老秀才卻笑著擺手,說不用不用。劉十六與那長命道友,說了正事,她當然沒有意見,若是再有一兩場金色雨水落在北岳地界,蓮藕福地虛位以待的山水神靈座椅,可以如雨後春筍一般湧現出來,而且作為晉升中等福地沒多久的蓮藕福地,此後無論是神靈、城隍數量,還是它們的金身品秩,都能夠不輸那些天下最拔尖的中等福地。

天上掉錢,本來就是稀罕事,掉了錢都掉入一人口袋,更是難得。

落魄山有這位長命道友坐鎮山頭,財源滾滾來,擋都擋不住。

所以老秀才與長命道友進門前,出門後,先後兩次都與她笑呵呵道了一聲謝。

長命第一次只說職責所在,第二次她便習慣性笑瞇瞇,笑納了。

離開了騎龍巷,老秀才說道:“你小師弟不在,就去見一見你小師弟的至交好友。最護著陳平安的人,他肯定能算一個。”

在龍須河畔的鐵匠鋪子,劉十六見到了那個坐竹椅上曬太陽打盹的劉羨陽。

劉十六自報名號之後,劉羨陽一邊讓文聖老先生趕緊坐,一邊彎腰以手肘幫著老秀才揉肩,問力道輕了還是重了,再一邊與劉十六說那我與前輩是本家,本家啊。

老秀才忍俊不禁,也不明言雙方是哪門子的本家。

劉十六也覺得有趣,一樣不道破,算是認了年輕人的這個本家。

老秀才瞇著眼享福,與那年輕人說力道剛剛好,舒坦舒坦,然後老人學那蒙童念書,悠哉悠哉搖頭,說了句人間珠玉安足取,豈如陽羨溪頭土。

劉羨陽一驚一乍道:“咱們地方縣志上剛花錢買來的詩句,先生都能知曉?看來先生學問之大,一座浩然天下都要容不下了,最少得加上那第五座天下。”

既然是陳平安的先生,那就算是他劉羨陽的半個先生了。

馬屁過了。

劉十六身材魁梧,只能是坐在臺階上,他雙拳輕放膝上,目視前方,就當沒聽見。

只是先生倒是十分當真,“這種話,自家人說一說就行了,不外傳,不外傳,不然容易招人眼紅嫉恨。”

劉羨陽坐在一旁竹椅上,大義凜然道:“先生如此,自然是那光風霽月,可咱這當學生弟子的,但凡有機會為先生說幾句公道話,義不容辭,好話不嫌多!”

劉十六忍不住看了眼滿臉誠摯的劉羨陽,這個聽先生說在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求學多年的儒家子弟,劉十六再回想那落魄山上的光景,魏山君,那劍仙,粉裙女童陳暖樹,黑衣小姑娘周米粒,似乎都很知書達理,那他就放心了,小師弟只要別學這劉羨陽的說話,那就都沒問題。

老秀才陪著劉羨陽聊了些正兒八經的書上學問。

一問一答,老秀才很滿意,讀書深淺,努力足夠之後,確實就要看天資高低了,但是用心誠意與否,可不看天資。

之後老秀才讓劉羨陽詢問,又是一場一問一答。

從頭到尾,劉羨陽都變得正襟危坐。

老秀才最後對年輕人說了

一句,“羨陽啊,就當是留給你一門課業,好好想一想如何將立身之本和處世之法,融洽相處。”

劉羨陽點頭後,起身再後退幾步,以儒家門生身份,與眼前文聖先生,畢恭畢敬作揖致禮。

老秀才站起身,笑著點頭,“我就不學那後世道學家,與你作揖回禮了,因為我有所問,你尚未有所答。以後你所有得,我再還禮不遲。”

好似退出一座文脈道統小天地後,劉羨陽立即原形畢露,直起腰後,哈哈笑道:“先生折煞弟子了。”

劉十六比劉羨陽更心有會意。

先生此問,是一個大問。

其實儒釋道三教宗旨,在高處、大處多有相似。

比如《傳燈錄》曾有僧問:學人不據地時如何?師雲:汝向什麽處安身立命?

老秀才說道:“走了走了。”

劉十六趕緊起身作揖,“君倩拜別先生。”

老秀才說道:“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我當先生的,難免會偏心關門弟子些,君倩你莫要多想,畢竟陳平安與你們幾個不一樣,他在先生身邊時日最少,靠自己最多,又年紀最小,還太年輕……”

說到這裏。

老秀才止住話頭,因為老人突然發現哪怕是自己的關門弟子,原來,原來竟然也不年輕了。

昔年那個眼神澄澈、都還不會喝酒、穿著草鞋走過千山萬水的少年郎,竟然都過了而立十年,開始往不惑之年而去了。

老秀才嘆息一聲,一跺腳,身形消散。

劉羨陽便遞出一捧瓜子,劉十六坐回臺階,搖搖頭。

劉羨陽主動說了些話,劉十六要麽點頭,要麽言簡意賅幾個字,最後兩個初次相逢的“本家”,就開始沈默,各自想著心事,只是都不覺如此便尷尬。

最後劉十六問道:“先前你打盹,看你劍意跡象,流轉形骸,是在夢中練劍?”

劉羨陽點點頭,隨口道:“有部祖傳劍經,練劍的法子比較古怪,只可惜不適合陳平安。”

劉十六說道:“我與白也是朋友,他劍術不錯,以後你要是在修行路上,遇到了比較大的劍道瓶頸,可以去找他切磋,白也雖然性子冷清,其實是熱心腸,遇見你這樣的晚輩,定會刮目相看。”

劉羨陽轉過頭,笑嘻嘻抱拳道:“好嘞,哪怕修行瓶頸不是那麽大,只要白先生願意教,晚輩便願意學!”

劉十六點點頭,年輕人不是個心眼小的,心大。半點不會覺得自己是在居高臨下的施舍,這就很好。

難怪能與小師弟是朋友。

就像自己與白也?

劉十六站起身,與劉羨陽告辭,他本就是個不喜歡說話的,尤其是客氣話。

劉十六請那魏山君幫著隱匿行蹤,重返落魄山。

打算在這兒多留些時日,等那天幕再度開門,他好待客。

在落魄山上待久了,與魏檗,還有那來自劍氣長城的米裕關系也就熟了。

劉十六與米劍仙打聽了些小師弟的隱官事跡。

大為欣慰。

劉十六如今對落魄山,已經比較知根知底。

雖然小師弟經常遠游,在家鄉不多,在異鄉更久。

但是依舊攢下了一份偌大家底,確實不易。

如今落魄山的家底,除了與披雲山魏山君的香火情,光是靠著牛角山渡口的生意抽成,就進賬不小。

可惜劉十六沒能見著那個綽號老廚子的朱斂。

而且先生說小師弟的開山大弟子,那個裴錢,遲早會讓整座天下大吃一驚,故而劉十六頗為好奇。

化名餘米的劍仙米裕,尚未在霽色峰祖師堂敬香,但是在寶瓶洲,一位來自劍氣長城的玉璞境劍修,其實分量半點不輕。

只不過這位劍修,也確實太憊懶了些。

據說通過那條自家的翻墨渡船,讓人購買了許多用來觀看鏡花水月的山上器物,白碗,畫卷,硯臺,尺牘字帖等等,給米裕搜羅了二十多件,花錢如流水,周米粒跟劉十六說起這一茬的時候,小姑娘都要替餘米心疼不已,說這架勢,不是擺明了奔著打光棍去的嗎?

看守大門的鄭大風,純粹武夫出身,去了第五座天下。

岑鴛機,是落魄山的祖師堂譜牒出身,同時又是那朱斂的不記名弟子,小姑娘練拳挺心誠,每天都在那條山頂山腳路上,來回走樁。

劉十六看在眼裏,打算找個機會,合乎山上規矩地指點她幾句拳法拳理。

元寶元來,姐弟二人,是那盧白象的嫡傳弟子,聽說剛剛離開落魄山沒多久。所以如今的落魄山上,就更加冷清了。

拜劍臺,金丹境瓶頸崔嵬,蔣去成了練氣士,而且走得符箓一道。

雲游至此的北俱蘆洲老真人桓雲,專門為了蔣去,曾在落魄山逗留一年之久,為蔣去傳授符箓術。

因為蔣去暫時並非落魄山祖師堂嫡傳,傳道一事,忌諱不多,雙方沒有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

另外那個同齡人張嘉貞,由於沒有修行資質,並未灰心喪氣,而是選擇跟隨那位從不拋頭露面的大賬房先生,來自倒懸山春幡齋的韋文龍,學習錢財精算之術。

騎龍巷壓歲鋪子,女鬼石柔,卻身披一位飛升境大修士的遺蛻。

至於那位長命道友,更是。

草頭鋪子,目盲道人賈晟,趙登高,田酒兒,師徒三人,那個酒兒小姑娘,鮮血是天生的“符泉”。虧得是入了落魄山,不然下場不會太好,很容易成為仙家山頭的一棵搖錢樹。

從落魄山遷徙去往灰蒙山修行的一條黑蛇,棋墩山出身,如今是龍門境。幻化人形之後是那黑衣青年,臉色慘白,身披法袍“鴉青”,是一件蛇蛻煉化而成。化名雲子,真名“德章”。

關於相當於半條命的“真名”一事,聽小米粒說,是那只大白鵝的“旨意”,雲子不敢不從。

好在賜名之外,那個崔東山還賜下一件適宜蛟龍之屬修煉的仙家重寶。

作為修行不易的山精-水怪之屬,雲子之所以破境如此之快,與本身資質有關系,卻不大,還是得歸功於陳靈均贈送的蛇膽石。

至於黃湖山那條深藏不露的大蟒,早已是金丹境瓶頸,只是大蟒自己始終不願走江。

大山君魏檗為劉十六洩露過天機,它原本有望與某條“小泥鰍”,爭一爭五行之水的大道機緣,遺憾落敗,最終未能離開驪珠洞天。

那大蟒的修行資質自然不差。早已經能夠幻化人形。但是極少露面,偶爾現世,都以真身露面,喜好蟄伏在大湖水底,默默開辟一座水族洞府。

曾經用金精銅錢買下山頭的黃湖山舊主,因為大蟒從未以人身上岸,所以只知道自家湖底盤踞著一條湖澤水怪,但是既不清楚它的境界高低,更不清楚這麽一樁涉及驪珠洞天氣運流轉的天大道緣,不然絕不會將黃湖山半賣半送給落魄山。

大蟒如今化名黃衫女,本命真名,一樣是崔東山贈予,在譜牒上為“佛松”。她只會偶然離水上岸,現身見一見那個周米粒。

周米粒還是不敢獨自下山,就靠著一袋袋瓜子與魏山君做買賣,每隔一月就把她丟到黃湖山水邊。

黃衫女,有那碧瞳如水涵清秋,她上岸後,渾身上下,彌漫著一股若隱若現的天然蒼茫水雲氣。

湖水之畔有一老松,亦是暗藏玄奇,氣象內斂,暫未引發山水異動。

好一個伏蟒千年無動意,老松何日不參禪。

與天生氣勢淩人的雲子,截然不同,真身為蟒的黃衫女卻喜靜不喜動。後者巢穴地界名為青泥坡,位於灰蒙山,大有“霧毒飛鳶墮,風腥巨蟒過”的意思。

白衣少年曾經帶著那條騎龍巷左護法,一起游歷黃湖山,臨水之時,笑著說文豪曾有詩篇《說劍》,“留斬泓下蛟,莫試街中狗”。

聽得湖底大蟒潛藏水底,真身頭顱低垂貼泥,至於白衣少年身後的那條土狗,更是瑟瑟發抖,趴地不起。

藩屬黃庭國在內,以及紅燭鎮、棋墩山在內的舊神水國,歷史上都曾是古蜀地界,相傳蛟鼉窟連綿不絕,惹來劍仙出沒雲水間,劍光直下,斬殺蛟龍。

只不過劉十六沒打算去見那雲子和黃衫女,不打攪他們的修行,準確說來是不擾亂他們的道心。

畢竟天下水裔,見著了他劉十六,其實都不是什麽好事。

唯獨那個每天扛著金扁擔和綠竹杖、早晚巡山不嫌累的小米粒,哪怕每天與劉十六相處,竟是半點事兒都沒有的。

一來是這“啞巴湖大水怪”境界太低,再者周米粒道心清淺澄澈,反而無事。

此外還有些落魄山祖師堂人物,也都不在山上。

劉十六熟悉了落魄山之後,才發現好像從年輕山主到學生弟子,再到祖師堂嫡傳,以及供奉,好像多在遠游。

風氣很怪。

尋常山頭,不會如此。

武夫,劍修,儒生,道門練氣士,各色山澤精怪,女鬼。

還要加上那位根腳特殊的長命道友。

卻相處融洽。

也怪。

今天周米粒拉著大個子坐在山巔,陪她一起看那憨憨的岑姐姐練拳下山,身形越來越米粒小,讓小米粒高興得雙手擋在嘴邊,笑哈哈。

周米粒笑過之後,都沒裴錢提醒她要淑女些,就有些傷心,於是打算說些開心的話語,轉過頭,與劉十六輕聲問道:“半個山主師兄,咱們來猜謎語吧?我可是知道好大一籮筐的謎語,莫說是暖樹姐姐,就連裴錢都比不過我,她次次想不出答案,就只能著急得原地團團轉嘞。”

劉十六笑道:“你問。”

周米粒咳嗽一聲,“天上有面鼓,藏在雲深處。一敲轟隆隆,再敲轟轟隆。是啥個事情,知不道?”

劉十六說道:“打雷。”

劉十六瞥了眼天幕,先前被他打落金身的遠古神靈,並非出身雷部,不過說不定下一位,就是了。

周米粒豎起大拇指,然後小姑娘開始沈思。

哦豁,遇到高手了。

原本還打算提醒大個子一句的小米粒,又問道:“山上有株草,珍珠可不少。我去沒拿來,你去也白跑……”

劉十六笑道:“是露珠吧。”

書上有那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猶有那所幸平安,覆見天日,其餘何辜,獨先朝露。

周米粒雙手環胸,皺起眉頭,想了個比較有難度的謎語,“棋子多又多,棋盤大又大。咱們只能看,偏偏不能下。我問你,那麽棋子是個啥?”

劉十六笑著搖頭。

他曾獨自遠游天外,親眼所見禮聖法相,撚起那些“棋子”,攔阻那些遠古存在。

周米粒晃著腦袋,笑瞇瞇道:“可難可難吧,不知道沒關系,只要到晚上一擡頭,你就知道答案哩。”

然後小姑娘看那大個子,似乎有些神色落寞,她便說了句小石碑,一塊塊塊,豎在門口分兩排。她微微張開嘴,嘿嘿笑著。

劉十六笑著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知道了。”

“個兒高,離天近,真羨慕。”

小米粒托著腮幫,眺望遠方,憂傷小小的,卻是真憂愁,“半個山主師兄,我跟你說個秘密啊,我其實也不是那麽喜歡巡山,可是我每天在山上,光嗑瓜子沒事做,幫不上啥忙。你說愁不愁人?所以每次巡山我都跑得飛快飛快,是我在偷偷的偷懶哩。”

劉十六點點頭,“我會幫你保密的。”

周米粒湊近些,小聲說道:“那我跟你說個天大的秘密,我跟好人山主,當年在北俱蘆洲那兒一起走江湖的時候……”

小姑娘將綠竹杖和金扁擔都先放在腳邊,然後站起身,這才說道:“我就站在一個大背簍裏邊,可勁兒敲裴錢師父的腦袋。陳好人說一顆雪花錢一顆板栗,我眼睛都沒眨一下。”

劉十六笑道:“那你真是很厲害了。”

原本神采飛揚的周米粒,一下子神色黯然,“那些謎語,都是他教我的。他再不回家,我都要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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