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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九章 陽春面上的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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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穗站起身,興許是清楚身邊朋友的性子,起身之時,就握住了任瓏璁的手,根本不給她坐在那兒裝聾作啞的機會。

盧穗微笑道:“見過陳公子。”

陳平安笑道:“盧仙子喊我二掌櫃就可以了。”

盧穗微微一笑,似乎眼中有話要講卻未說。

陳平安笑道:“那我也喊盧姑娘。”

在酒鋪幫忙的張嘉貞已經跑來,只帶酒碗不帶酒。

盧穗幫著陳平安倒了一碗酒,舉起酒碗,陳平安舉起酒碗,雙方並不磕碰酒碗,只是各自飲盡碗中酒。

任瓏璁也跟著抿了口酒,僅此而已,然後與盧穗一起坐回長凳。

白首雙手持筷,攪拌了一大坨陽春面,卻沒吃,嘖嘖稱奇,然後斜眼看那姓劉的,學到沒,學到沒,這就是我家兄弟的能耐,裏邊全是學問,當然盧仙子也是極聰慧、得體的。白首甚至會覺得盧穗如果喜歡這個陳好人,那才般配,跑去喜歡姓劉的,就是一株仙家花卉丟菜圃裏,山谷幽蘭挪到了豬圈旁,怎麽看怎麽不合適,只是剛有這個念頭,白首便摔了筷子,雙手合十,滿臉肅穆,在心中念念有詞,寧姐姐,我錯了我錯了,盧穗配不上陳平安,配不上陳平安。

任瓏璁先前與盧穗一起在大街盡頭那邊觀戰,然後遇到了齊景龍和白首,雙方都仔細看過陳平安與郁狷夫的交手,如果不是陳平安最後說了那番“說重話需有大拳意”的言語,任瓏璁甚至不會來鋪子這邊喝酒。

任瓏璁其實更接受齊景龍這種修道之人,有道之人,對於這會兒坐在同一張酒桌上的陳平安,印象實在平平。倒不是瞧不起陳平安賣酒賣印章賣折扇,事實上,任瓏璁有一次下山歷練,險象環生,同行師門長輩和同輩盡死,她獨自流落江湖,日子極苦,酒鋪這邊的老舊桌凳,非但不會厭惡,反而有些懷念當年那段煎熬歲月的摸爬滾打,可是陳平安身上,總是有一種讓任瓏璁覺得別扭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可能是陳平安太像劍氣長城這邊的人,反而沒有浩然天下修道之人的氣息,可能是那麽多不同陣營、不同境界的觀戰劍修,都對這個二掌櫃很不客氣,而那種不客氣,卻是任瓏璁自己,以及她許多師長根本無法想象的場景,甚至可能是明知自己求而不得的一種奇怪氛圍。

只能說任瓏璁對陳平安沒意見,但是不會想成為什麽朋友。

畢竟一開始腦海中的陳平安,那個能夠讓陸地蛟龍劉景龍視為摯友的年輕人,應該也是風度翩翩,渾身仙氣的。

只可惜眼前這位二掌櫃,除了穿著還算符合印象,其餘的言行舉止,太讓任瓏璁失望了。

至於陳平安如何看待她任瓏璁,她根本無所謂。

其實原本一張酒桌位置足夠,可盧穗和任瓏璁還是坐在一起,好像關系要好的女子都是這般。關於此事,齊景龍是不去多想,陳平安是想不明白,白首是覺得真好,每次出門,可以有那機會多看一兩位漂亮姐姐嘛。

盧穗聊了些關於郁狷夫的話題,都是關於那位女子武夫的好話。

陳平安一一聽在耳中,沒有不當回事。

第一,盧穗這般言語,哪怕傳到城頭那邊,依舊不會得罪郁狷夫和苦夏劍仙。

第二,郁狷夫武學天賦越好,為人也不差,那麽能夠一拳未出便贏下第一場的陳平安,自然更好。

第三,盧穗所說,夾雜著一些有意無意的天機,春幡齋的消息,當然不會無中生有,以訛傳訛。顯而易見,雙方作為齊景龍的朋友,盧穗更偏向於陳平安贏下第二場。

任瓏璁不愛聽這些,更多註意力,還是那些喝酒的劍修身上,這裏是劍氣長城的酒鋪,所以她根本分不清楚到底誰的境界更高。

但是在家鄉的浩然天下,哪怕是在風俗習氣最接近劍氣長城的北俱蘆洲,無論是上桌喝酒,還是聚眾議事,身份高低,境界如何,一眼便知。

結果這鋪子這邊倒好,生意太好,酒桌長凳不夠用,還有願意蹲路邊喝酒的,但是任瓏璁發現好像蹲那吭哧吭哧吃陽春面的劍修當中,先前有人打招呼,打趣了幾句,所以分明是個元嬰劍修!元嬰劍修,哪怕是在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很多嗎?!然後你就給我蹲在連一條小板凳都沒有的路邊,跟個餓死鬼投胎似的?

在浩然天下任何一個大洲的山下世俗王朝,元嬰劍修,哪個不是帝王君主的座上賓,恨不得端出一盤傳說中的龍肝鳳髓來?

關鍵是這老劍修方才見著了那個陳平安,就是罵罵咧咧,說坑完了他辛苦積攢多年的媳婦本,又來坑他的棺材本是吧?

然後那個與盧穗閑聊的二掌櫃,便與盧穗告罪一聲,然後伸長脖子,對那個老劍修說了個滾字,然後冷笑著使了個眼色,結果堂堂元嬰劍修,瞥見路邊某位已經吃喝起來的男子背影,哎呦餵一聲,說誤會了誤會了,只怪自己賭藝不精,二掌櫃這種最講良心的,哪裏會坑人半顆銅錢,只會賣天底下最實惠的仙家酒釀。然後老人拎了酒掏了錢就跑,一邊跑還一邊朝地上吐唾沫,說二掌櫃你良心掉地上了,快來撿,小心被狗叼走。酒鋪那邊一個個大聲叫好,只覺得大快人心,有人一個沖動,便又多要了一壺酒。

任瓏璁覺得這裏的劍修,都很怪,沒臉沒皮,言行荒誕,不可理喻。

陳平安微微一笑,環顧四周。眾人疑心重重,有人一說破,疑也不疑了,最少也會疑心驟減許多。

我這路數,你們能懂?

不過一想到要給這個老王八蛋再代筆一首詩詞,便有些頭疼,於是笑望向對面那個家夥,誠心問道:“景龍啊,你最近有沒有吟詩作對的想法?我們可以切磋切磋。”

至於切磋過後,是給那老劍修,還是刻在印章、寫在扇面上,你齊景龍管得著嗎?

齊景龍微笑道:“不通文墨,毫無想法。我這半桶水,好在不晃蕩。”

陳平安對白首說道:“以後勸你師父多讀書。”

白首問道:“你當我傻嗎?”

姓劉的已經足夠多讀書了,還要再多?就姓劉的那脾氣,自己不得陪著看書?翩然峰是我白大劍仙練劍的地兒,以後就要因為是白首的練劍之地而享譽天下的,讀什麽書。茅屋裏邊那些姓劉的藏書,白首覺得自己哪怕只是隨手翻一遍,這輩子估計都翻不完。

陳平安點頭道:“不然?”

白首拿起筷子一戳,威脅道:“小心我這萬物可作飛劍的劍仙神通!”

齊景龍會心一笑,只是言語卻是在教訓弟子,“飯桌上,不要學某些人。”

白首歡快吃著陽春面,味道不咋的,只能算湊合吧,但是反正不收錢,要多吃幾碗。

盧穗笑瞇起眼。

這會兒的齊景龍,讓她尤為喜歡。

陳平安笑道:“我這鋪子的陽春面,每人一碗,此外便要收錢了,白首大劍仙,是不是很開心?”

白首擡起頭,含糊不清道:“你不是二掌櫃嗎?”

陳平安點頭道:“規矩都是我訂的。”

白首非但沒有惱火,反而有些替自家兄弟傷心,一想到陳平安在那麽大的寧府,然後只住米粒那麽小的宅子,便輕聲問道:“你這麽辛苦掙錢,是不是給不起聘禮的緣故啊?實在不行的話,我硬著頭皮與寧姐姐求個情,讓寧姐姐先嫁了你再說嘛。聘禮沒有的話,彩禮也就不送給你了。而且我覺得寧姐姐也不是那種在意聘禮的人,是你自己多想了。一個大老爺們沒點錢就想娶媳婦,確實說不過去,可誰讓寧姐姐自己不小心選了你。說真的,如果我們不是兄弟,我先認識了寧姐姐,我非要勸她一勸。唉,不說了,我難得喝酒,千言萬語,反正都在碗裏了,你隨意,我幹了。”

看著那個喝了一口酒就打哆嗦的少年,然後默默將酒碗放在桌上。

陳平安撓撓頭,自己總不能真把這少年狗頭擰下來吧,所以便有些懷念自己的開山大弟子。

————

劍仙陶文蹲在路邊吃著陽春面,依舊是一臉打從娘胎裏帶出來的愁苦神色。先前有酒桌的劍修想要給這位劍仙前輩挪位置,陶文擺擺手,獨自拎了一壺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和一碟醬菜,蹲下沒多久,剛覺得這醬菜是不是又鹹了些,所幸很快就有少年端來一碗熱騰騰的陽春面,那幾粒鮮綠蔥花,瞧著便可愛喜人,陶文都不舍得吃,每次筷子卷裹面條,都有意無意撥開蔥花,讓它們在比酒碗更小的小碗裏多待會兒。

這次掙錢極多,光是分賬後他陶文的收益,就得有個七八顆谷雨錢的樣子。

因為幾乎誰都沒有想到二掌櫃,能夠一拳敗敵。

最開始的陶文也不信,畢竟對方是郁狷夫,不是什麽繡花枕頭,純粹武夫問拳切磋,相互打生打死,沒個幾十上百拳,說不過去,又不是很容易瞬間分勝負的劍修問劍,但是二掌櫃言之鑿鑿,還保證若是自己無法一拳贏下,本次坐莊,陶大劍仙輸多少神仙錢,他酒鋪這邊全部用酒水還債。陶文又不傻,當時便繼續埋頭吃面,沒興趣坐這個莊了,二掌櫃便退了一步,說以錢還錢也行,但是先前說好的五五分賬,他陳平安得多出兩成,七三分,陶文覺得可行,連殺價都懶得開口,若真是陳平安能夠一拳撂倒郁狷夫,只要自己這坐莊盤子開得大,不會少賺,不曾想二掌櫃人品過硬,說跟陶大劍仙做買賣,光是劍仙就該多賺一成,所以還是六-四分賬,不要白不要,陶文便點頭答應下來,說若是萬一輸了錢,老子就只砸那些破酒桌,不出飛劍。

陶文身邊蹲著個唉聲嘆氣的年輕賭棍,這次押註,輸了個底朝天,不怨他眼光不好,已經足夠心大,押了二掌櫃十拳之內贏下第一場,結果哪裏想到那個郁狷夫明明先出一拳,占了天大便宜,然後就直接認輸了。所以今兒年輕劍修都沒買酒,只是跟少輸些錢就當是掙了錢的朋友,蹭了一碗酒,再白吃酒鋪兩碟醬菜和一碗陽春面,找補找補。

陶文說道:“程筌,以後少賭錢,只要上了賭桌,肯定贏不過莊家的。就算要賭,也別想著靠這個掙大錢。”

年輕人從小就與這位劍仙相熟,雙方是臨近巷子的人,可以說陶文是看著程筌長大的長輩。而陶文也是一個很奇怪的劍仙,從無依附豪閥大姓,常年獨來獨往,除了在戰場上,也會與其他劍仙並肩作戰,不遺餘力,回了城中,就是守著那棟不大不小的祖宅,不過陶劍仙如今雖然是光棍,但其實比沒娶過媳婦的光棍還要慘些,以前家裏那個婆娘瘋了很多年,年覆一年,心力憔悴,心神萎靡,她走的時候,神仙難留下。陶文好像也沒怎麽傷心,每次喝酒依舊不多,從未醉過。

程筌無奈道:“陶叔叔,我也不想這麽賭啊,可是飛劍難養,到了一個關鍵的小瓶頸,雖然無法幫我提升境界,但破不破瓶頸,太重要了,我缺了好多神仙錢,陶叔叔你看我這些年才喝過幾次酒,去過幾次海市蜃樓,我真不喜歡這些,實在是沒法子了。”

說到這裏,程筌擡起頭,遙遙望向南邊的城頭,傷感道:“天曉得下次大戰什麽時候就開始了,我資質一般,本命飛劍品秩卻湊合,可是被境界低拖累,每次只能守在城頭上,那能殺幾頭妖掙多少錢?若是飛劍破了瓶頸,可以一鼓作氣多提升飛劍傾力遠攻的距離,最少也有三四裏路,就算是在城頭,殺妖便快了,一多,錢就多,成為金丹劍修才有希望。再說了,光靠那幾顆小暑錢的家底,缺口太大,不賭不行。”

陶文問道:“怎麽不去借借看?”

程筌苦笑道:“身邊朋友也是窮光蛋,即便有點餘錢的,也需要自己溫養飛劍,每天吃掉的神仙錢,不是小數目,我開不了這個口。”

陶文吃了一大口陽春面,夾了一筷子醬菜,咀嚼起來,問道:“在你嬸嬸走後,我記得當時跟你說過一次,將來遇到事情,不管大小,我可以幫你一回,為何不開口?”

程筌咧嘴笑道:“這不是想著以後能夠下了城頭廝殺,可以讓陶叔叔救命一次嘛。如今只是缺錢,再憂心,也還是小事,總比沒命好。”

說到這裏,程筌臉色慘白,既愧疚,又忐忑,眼神滿是後悔,恨不得自己給自己一耳光。

陶文神色自若,點頭道:“能這麽想,很好。”

程筌也跟著心情輕松起來,“再說了,陶叔叔以前有個屁的錢。”

陶文笑了起來,“也對。”

陶文以心聲說道:“幫你介紹一份活計,我可以預支給你一顆谷雨錢,做不做?這也不是我的意思,是那個二掌櫃的想法。他說你小子面相好,一看就是個實誠人厚道人,所以比較合適。”

程筌聽到了心聲漣漪後,疑惑道:“怎麽說?酒鋪要招長工?我看不需要啊,有疊嶂姑娘和張嘉貞,鋪子又不大,足夠了。何況就算我願意幫這個忙,牛年馬月才能湊足錢。”

陶文無奈道:“二掌櫃果然沒看錯人。”

一個小口吃陽春面的劍仙,一個小口喝酒的觀海境劍修,鬼鬼祟祟聊完之後,程筌狠狠揉了揉臉,大口喝酒,使勁點頭,這樁買賣,做了!

陶文記起一件事,想起那個二掌櫃之前說過的一番話,就照搬拿來,提醒程筌:“坐莊有坐莊的規矩,賭桌有賭桌的規矩,你要是與朋友義氣混淆在一起,那以後就沒得合作機會了。”

程筌點點頭。

程筌走後沒多久,陳平安那邊,齊景龍等人也離開酒鋪,二掌櫃就端著酒碗來到陶文身邊,笑瞇瞇道:“陶劍仙,掙了幾百上千顆谷雨錢,還喝這種酒?今兒咱們大夥兒的酒水,陶大劍仙不意思意思?”

陶文想了想,無所謂的事情,就剛要想要點頭答應下來,不料二掌櫃急急忙忙以言語心聲說道:“別直接嚷著幫忙結賬,就說在座各位,無論今天喝多少酒水,你陶文幫著付一半的酒水錢,只付一半。不然我就白找你這一趟了,剛入行的賭棍,都曉得咱倆是合夥坐莊坑人。可我要是故意與你裝不認識,更不行,就得讓他們不敢全信或是全疑,將信將疑剛剛好,以後咱倆才能繼續坐莊,要的就是這幫喝個酒還摳摳搜搜的王八蛋一個個自以為是。”

陶文以心聲罵了一句,“這都什麽玩意兒,你腦子有事沒事都想的啥?要我看你要是願意專心練劍,不出十年,早他娘的劍仙了。”

不過陶文還是板著臉與眾人說了句,今天酒水,五壺以內,他陶文幫忙付一半,就當是感謝大家捧場,在他這個賭莊押註。可五壺以及以上的酒水錢,跟他陶文沒一文錢的關系,滾你娘的,兜裏有錢就自己買酒,沒錢滾回家喝尿吃奶去吧。

陳平安聽著陶文的言語,覺得不愧是一位實打實的劍仙,極有坐莊的資質!不過說到底,還是自己看人眼光好。

陳平安小口喝著酒,以心聲問道:“那程筌答應了?”

陶文放下碗筷,招手,又跟少年多要了一壺酒水,說道:“你應該知道為什麽我不刻意幫程筌吧?”

陳平安說道:“知道,其實不太願意他早早離開城頭廝殺,說不定還希望他就一直是這麽個不高不低的尷尬境界,賭棍也好,賭鬼也罷,就他程筌那性子,人也壞不到哪裏去,如今每天大小憂愁,終究比死了好。至於陶叔叔家裏的那點事,我哪怕這一年都捂著耳朵,也該聽說了。劍氣長城有一點好也不好,言語無忌,再大的劍仙,都藏不住事。”

陶文擺擺手,“不談這個,喝酒。”

陶文突然問道:“為什麽不幹脆押註自己輸?好些賭莊,其實是有這個押註的,你要是狠狠心,估計最少能賺幾十顆谷雨錢,讓好多賠本的劍仙都要跳腳罵娘。”

陳平安沒好氣道:“寧姚早就說了,讓我別輸。你覺得我敢輸嗎?為了幾十顆谷雨錢,丟掉半條命不說,然後一年半載夜不歸宿,在鋪子這邊打地鋪,劃算啊?”

陶文破天荒大笑了起來,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怕媳婦又不丟人,挺好,再接再厲。”

陳平安笑了笑,與陶文酒碗磕碰。

陶文輕聲感慨道:“陳平安,對他人的悲歡離合,太過感同身受,其實不是好事。”

陳平安笑道:“能說出這種話的人,就該自言自語,自問自答,自消自受。”

陶文錯愕,然後笑著點頭,只不過換了個話題,“關於賭桌規矩一事,我也與程筌直白說了。”

陳平安晃了晃酒碗,說道:“能夠一直守著生意上的規矩,是好事。如果哪天一直守著規矩的程筌,依舊願意為了哪個朋友壞了規矩,那就說明程筌這個人,真正值得結交,到時候陶叔叔你不借錢給他,幫著程筌修行,我來。實不相瞞,在二掌櫃之前,我曾經有兩個響徹浩然天下的綽號,更加名副其實,一個叫陳好人,一個叫善財童子!”

陶文指了指陳平安手中的酒碗,“低頭瞧瞧,有沒有臉。”

陳平安低頭一看,震驚道:“這後生是誰,刮了胡子,還挺俊。”

————

晏家家主的書房。

晏胖子戰戰兢兢站在書房門口。

先前父親聽說了那場寧府門外的問拳,便給了晏琢一顆谷雨錢,押註陳平安一拳勝人。

晏琢哪怕對陳平安極有信心,依舊覺得這顆谷雨錢要打水漂,可父親晏溟卻說押錯了,無所謂。所以晏琢得了錢後,想著稍稍安穩些,便自作主張,替父親偷偷押註三拳之後、十拳之內分出勝負,除了這顆谷雨錢,自己還押了兩顆小暑錢的私房錢,押註陳平安百拳之內撂倒那個中土豪閥女子郁狷夫。結果誰能想到,陳平安與郁狷夫提出了那麽一個自己吃虧極大的切磋法子,而那郁狷夫更腦子拎不清,一拳過後,直接認輸。你他娘的倒是多扛幾拳啊,陳平安是金身境,你郁狷夫不一樣是底子無敵好的金身境?

晏胖子不想來父親書房這邊,可是不得不來,道理很簡單,他晏琢掏光私房錢,就算是與娘親再借些,都賠不起父親這顆谷雨錢本該掙來的一堆谷雨錢。所以只能過來挨罵,挨頓打是也不奇怪的。

晏溟頭也不擡,問道:“押錯了?”

晏琢嗯了一聲。

晏溟說道:“此次問拳,陳平安會不會輸?會不會坐莊掙錢。”

晏琢說道:“絕對不會。陳平安對於修士廝殺的勝負,並無勝負心,唯獨在武學一途,執念極深,別說郁狷夫是同等金身境,哪怕是對峙遠游境武夫,陳平安都不願意輸。”

晏溟問道:“陳平安身邊就是寧府,寧府當中有寧丫頭。此次問拳,你覺得郁狷夫懷揣著必勝之心,砥礪之意,那麽對於陳平安而言,贏了,又有什麽意義嗎?”

晏琢搖頭道:“先前不確定。後來見過了陳平安與郁狷夫的對話,我便知道,陳平安根本不覺得雙方切磋,對他自己有任何裨益。”

晏溟擡起頭,繼續問道:“那麽如何才能夠讓郁狷夫少做糾纏?你現在有沒有想明白,為何陳平安要提出那個建議了?如果沒有,那麽我的那顆谷雨錢,就真打了水漂。所有關於這顆谷雨錢帶來的損失,你都給我記在賬上,以後慢慢還。晏琢,你真以為陳平安是故意讓一先手?你還以為郁狷夫出拳卻認輸,是隨心所欲嗎?你信不信,只要郁狷夫舍了自身武學優勢,學那陳平安站著不動,然後挨上陳平安一拳,郁狷夫會直接沒臉喊著打此後兩場?你真以為寧府白煉霜這位曾經的十境武夫,納蘭夜行這位昔年的仙人境劍修,每天就是在那邊看大門或是打掃房間嗎?他們只要是能教的,都會教給自家姑爺,而那陳平安只要是能學的,都會學,並且學得極好極快。更別提城頭那邊,隔三岔五還有左右幫著教劍,這一年來,你晏琢的一年光陰,其實也不算虛度,可人家卻偏偏像是過了三五年光陰。”

晏琢委屈道:“我也想與劍仙切磋啊,可咱們晏家那位首席供奉,架子比天還大,從小看我就不順眼,如今還是死活不願意教我劍術,我死皮賴臉求了好多次,老家夥都不樂意搭理我。”

晏溟神色平靜,“為什麽不來請我開口,讓他乖乖教你劍術?晏家誰說話,最管用?家主晏溟,什麽時候,連一個小小劍仙供奉都管不了了?”

晏琢一下子就紅了眼睛,哽咽道:“我不敢啊。我怕你又要罵我沒出息,只會靠家裏混吃混喝,什麽晏家大少爺,豬已肥,南邊妖族只管收肉……這種惡心人的話,就是我們晏家自己人傳出去的,爹你當年就從來沒管過……我幹嘛要來你這邊挨罵……”

晏溟神色如常,始終沒有開口。

晏琢一口氣說完了心裏話,自己轉過頭,擦了擦眼淚。

這位雙臂袖管空蕩蕩的晏家家主,這才開口說道:“去與他說,教你練劍,傾囊相授,不可藏私。”

晏琢嗯了一聲,跑出書房。

書房角落處,漣漪陣陣,憑空出現一位老人,微笑道:“非要我當這惡人?”

晏溟微笑道:“你一個每年收我大把神仙錢的供奉,不當惡人,難道還要我這個給人當爹的,在兒子眼中是那惡人?”

老人打算立即返回晏府修道之地,畢竟那個小胖子得了聖旨,這會兒正撒腿狂奔而去的路上,不過老人笑道:“先前家主所謂的‘小小劍仙供奉’,其中二字,措辭欠妥當啊。”

晏溟輕輕擺了擺頭,那頭負責幫忙翻書的小精魅,心領神會,雙膝微蹲,一個蹦跳,躍入桌上一只筆筒當中,從裏邊搬出兩顆谷雨錢,然後砸向那老人。

老人將兩顆谷雨錢收入袖中,微笑道:“很妥當了。”

晏溟想了想,神色別扭,說道:“同樣的練劍效果,記得下手輕些。”

老人一閃而逝。

晏溟其實還有些話,沒有與晏琢明說。

比如晏家希望某個女兒小名是蔥花的劍仙,能夠成為新供奉。

那個原本大道前程極好的少女,離開城頭,戰死在了南邊沙場上,死狀極慘。父親是劍仙,當時戰場廝殺得慘烈,最終這個男人,拼著重傷趕去,依舊救之不及。

後來少女的娘親便瘋了,只會反反覆覆,日日夜夜,詢問自己男人一句話,你是劍仙,為何不護著自己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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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男人,回到沒了他便是空無一人的家中,先前從鋪子那邊多要了三碗陽春面,藏在袖裏乾坤當中,這會兒,一碗一碗放在桌上,去取了三雙筷子,一一擺好,然後男人埋頭吃著自己那碗。

桌上其中一碗陽春面,蔥花多放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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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裏,陳平安雙手籠袖,坐在門檻上,斜靠門軸,看著生意極好的自家鋪子,以及更遠處生意冷清的大小酒樓。

聽說當年那位中土豪閥女子,大搖大擺走出海市蜃樓之後,劍氣長城這邊,向那位上五境兵家修士出劍之劍仙,名叫陶文。

後來這些個其實只是他人悲歡離合的故事,原本聽一聽,就會過去,喝過幾壺酒,吃過幾碗陽春面,也就過去了。可在陳平安心中,偏偏盤桓不去,總會讓離鄉千萬裏的年輕人,沒來由想起家鄉的泥瓶巷,後來想得他心中實在難受,所以當初才會詢問寧姚那個問題。

劍氣長城無論老幼,只要是個劍修,那就是人人在等死,已經死了一茬又一茬,死到都沒人願意去長久記住誰了。

然後浩然天下這麽些個王八蛋,跑這兒來講那些站不住腳的仁義道德,禮儀規矩?

為什麽不是看遍了劍氣長城,才來說這裏的好與不好?又沒要你們去城頭上慷慨赴死,死的不是你們啊,那麽只是多看幾眼,稍稍多想些,也很難嗎?

少年張嘉貞忙裏偷閑,擦了擦額頭汗水,無意間看到那個陳先生,腦袋斜靠著門軸,怔怔望向前方,從未有過的眼神恍惚。

陳先生好像有些傷心,有些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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