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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六章 直抒胸臆,知道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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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峽島山門口那間屋子裏邊,書簡湖島嶼和附近城池州郡的各地形勢圖,香火房戶籍檔案、各大島嶼祖師堂譜牒,加上將近二十萬字的摘抄手稿,一一歸門別類,大多數都已經放入櫃子抽屜內,宛如楊家鋪子和灰塵藥鋪的那些藥屜,可書案那邊仍是堆積成山。

屋內一張書案,一排靠墻櫃子,一張飯桌,此外不過是一條椅子、兩張長凳和一條小板凳,就這麽些家當。

後來因為顧璨經常光顧屋子,從秋末到入冬,就喜歡在屋門口那邊坐很久,不是曬太陽打盹兒,就是跟小泥鰍嘮嗑,陳平安便在逛一座紫竹島的時候,跟那位極有書卷氣的島主,求了三竿紫竹,兩大一小,前者劈砍打造了兩張小竹椅,後者烘燒打磨成了一根魚竿。只是做了魚竿,身處書簡湖,卻一直沒有機會釣魚。

今晚陳平安打開食盒,在飯桌上默默吃著宵夜。

陳平安還在等桐葉洲太平山的回信。

即便魏檗已經給出了所有的答案,不是陳平安不相信這位雲遮霧繞的神水國舊神祇,而是接下來陳平安所需要做的事情,不管如何求全求真,都不為過。

只是跨洲的飛劍傳訊,就這麽泥牛入海都有可能,加上如今的書簡湖本就屬於是非之地,飛劍傳訊又是出自眾矢之的的青峽島,故而陳平安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實在不行,就讓魏檗幫個忙,代為書信一封,從披雲山傳信給太平山鐘魁。

若是第一次游歷江湖的陳平安,說不定即便擁有這些關系,也只會自己兜兜轉轉,不去麻煩別人,會心裏不得勁兒,可是如今不一樣了。

陳平安不想活成東海觀道觀老道人嘴裏的那種孤家寡人,欠一些人情,並不可怕,有借有還,將來朋友遇上了難事,才能更輕松些開口,只要別好借難還就是了。

陳平安吃完了宵夜,裝好食盒,攤開手邊一封邸報,開始瀏覽。

上邊寫了時下書簡湖的一些趣聞趣事,跟世俗王朝那些封疆大吏,驛騎發送至官署的案邊官場邸報,差不多性質,其實在游歷途中,當初在青鸞國百花苑客棧,陳平安就曾經見識過這類仙家邸報的奇妙。在書簡湖待久了,陳平安也入鄉隨俗,讓顧璨幫忙要了一份仙家邸報,只要一有新鮮出爐的邸報,就讓人送來屋子。

宮柳島上幾乎每天都會有趣事,當天發生,第二天就能夠傳遍書簡湖。

這要歸功於一個名叫柳絮島的地方,上邊的修士從島主到外門弟子,乃至於雜役,都不在島上修行,成天在外邊晃蕩,所有的掙錢營生,就靠著各種場合的見聞,加上一點捕風捉影,以此販賣小道消息,還會給半數書簡湖島嶼,以及池水、雲樓、綠桐金樽四座湖邊大城的豪門大族,給他們不定期發送一封封仙家邸報,事情少,邸報可能就豆腐塊大小,價錢也低,保底價,一顆雪花錢,若是事情多,邸報大如堪輿圖,動輒十幾顆雪花錢。

最近這封邸報上主要寫著宮柳島的近況,也有介紹一些新崛起島嶼的出彩之處,以及一些老資歷大島嶼的新鮮事,例如碧橋島老祖師這趟出門游歷,就帶回了一位了不得的少年修道天才,天生對符箓擁有道家共鳴。又比如臘梅島瀑布庵女修當中,一位原本籍籍無名的少女,這兩年突然長開了,臘梅島專程為她開辟了鏡花水月這條財路,不曾想頭一個月,觀賞這位少女裊裊風情的山上豪客如雲,丟下許多神仙錢,就使得臘梅島靈氣暴漲了一成之多。還有那沈寂百年、“家道中落”的雲岫島,一個雜役出身、一直不被人看好的修士,竟然成為了繼青峽島田湖君之後新的書簡湖金丹地仙,所以連去宮柳島參加會盟都沒有資格的雲岫島,這兩天嚷嚷著必須給他們安排一張座椅,不然江湖君主無論花落誰家,只要雲岫島缺席了,那就是名不正言不順。

陳平安看著這些精彩紛呈的“別人事”,覺得挺好玩的,看完一遍,竟然忍不住又看了遍。

這封邸報上,其中臘梅島那位少女修士,柳絮島主筆修士專門給她留了巴掌大小的地方,類似打醮山渡船的那種拓碑手法,加上陳平安當年在桂花島渡船上畫家修士的描景筆法,邸報上,少女容貌,栩栩如生,是一個站在瀑布庵梅花樹下的側面,陳平安瞧了幾眼,確實是位氣質動人的姑娘,就是不知道有無以仙家“換皮剔骨”秘術更換面相,若是朱斂與那位荀姓老前輩在這裏,多半就能一眼看穿了吧。

陳平安買邸報比較晚,這會兒看著諸多島嶼奇人異事、風土人情的時候,並不知道,在芙蓉山遭遇滅門慘禍之前,一切關於他這個青峽島賬房先生的消息,就是前段日子柳絮島最大的財路來源。

柳絮島當然沒敢寫得太過火,更多還是些溢美之詞,不然就要擔心顧璨帶著那條大泥鰍,幾巴掌拍爛柳絮島。歷史上,柳絮島修士不是沒有吃過大虧,自創建祖師堂算來,五百年間,就已經搬遷了三次立身之地,期間最慘的一次,元氣大傷,財力不濟,只好是與一座島嶼租賃了一小塊地盤。

三次“因言獲罪”,一次是柳絮島初期,修士下筆不知輕重,一封邸報,惹了當時江湖君主的私生子。第二次,是三百年前,惹惱了宮柳島島主,對這位老神仙與那弟子女修,添油加醋,哪怕全是好話,筆下文字,盡是艷羨師徒結為神仙眷侶,可仍是

引來了劉老成的登島拜訪,倒是沒有打殺誰,卻也嚇得柳絮島第二天就換了島嶼,算是賠罪。

第三次,就是劉志茂,邸報上,不小心將劉志茂的道號截江真君,篡改為截江天君,使得劉志茂一夜之間成為整座書簡湖的笑柄。

劉志茂殺上柳絮島,直接拆了對方的祖師堂,這次便是柳絮島最傷筋動骨的一次,等到給打懵了的柳絮島修士秋後算賬,才發現那個主筆那封邸報的家夥,竟然跑路了。原來那家夥正是柳絮島一位大修士手底下眾多冤死鬼中的一個晚輩,在柳絮島蟄伏了二十年之久,就靠著一個字,坑慘了整座柳絮島。而負責勘驗邸報文字的一位觀海境修士,雖說確實失責,可如何都算不得罪魁禍首,仍是被拎出來當了替死鬼。

陳平安聽到比較難得的敲門聲,聽先前那陣稀碎且熟悉的腳步,應該是那位朱弦府的門房紅酥。

趕緊起身去打開門,擁有一頭青絲的“老嫗”紅酥,婉拒了陳平安進屋子的邀請,猶豫片刻,輕聲問道:“陳先生,真不能寫一寫我家老爺與珠釵島劉島主的故事嗎?”

陳平安微笑道:“好吧,那下次去你們府上,我就聽聽馬遠致的陳年往事。”

紅酥雖然面容蒼老,溝壑縱橫,且不知為何,會有濃厚的陰煞之氣,單單凝聚盤踞她的在臉龐上,才使得她如此面目醜陋,可其實她若是汲取了神仙錢的靈氣,姿色並不差,而且她有一雙頗為靈秀的眼眸,這會兒她眨了眨眼睛,壯著膽子,輕聲問道:“陳先生是故意拒絕我家老爺的吧?是因為猜到了我家老爺會再讓奴婢來找先生,好給奴婢這麽大一個功勞,對不對?”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在嘴邊,示意她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便可以了。

月輝下,女子嫣然一笑月光皎皎間。

紅酥望向眼前這個有些消瘦的年輕人,提起手中一壺酒,黃紙封,壺身以紅繩纏繞,柔聲笑道:“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叫黃藤酒,以糯米、粳米釀造而成,是我故鄉的官家酒,最受女子喜好,也被昵稱為加餐酒。上次與陳先生聊了許多,忘了這一茬,便請人買了些,剛剛送到島上,若是先生喝得習慣,回頭我搬來,都送給先生。”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言語的不妥,趕緊說道:“方才奴婢說那婦人女子愛喝,其實家鄉男子也一樣喜歡喝的。”

陳平安接過那壺酒,笑著點頭道:“好的,若是喝得慣,就去朱弦府找你要。”

紅酥走後。

陳平安不但沒有喝酒,還將那壺酒放入咫尺物當中,是不敢喝。

不是信不過紅酥,而是信不過青峽島和書簡湖。即便這壺酒沒問題,一旦開口討要其它,根本不知道哪壺酒當中會有問題,所以到最後,陳平安肯定也只能在朱弦府門房那邊,與她說一句酒味軟綿,不太適合自己。這一點,陳平安不覺得自己與顧璨有些相似。

為了那個萬一,顧璨可以毫不猶豫地殺掉一萬。

陳平安也是害怕那個萬一,只能將紅酥的好意,暫時擱置,封存。

只不過兩者看似相仿,到底是一個相像的“一”,而衍生出來的大不同。

只要顧璨還死守著自己的那個一,陳平安與顧璨的心性拔河,是註定無法將顧璨拔到自己這邊來的。

陳平安也已經暫時放棄了。

連兩個人看待世界,最根本的心路脈絡,都已經不同,任你說破天,一樣無用。

所以顧璨沒有見過,陳平安與藕花福地畫卷四人的相處時光,也沒有見過其中的暗流湧動,殺機四伏,與最終的好聚好散,最後還會有重逢。

未必適合書簡湖和顧璨,可顧璨終究是少看了一種可能性。

在逐漸熟悉了書簡湖一部分高高低低、覆雜交錯的脈絡後,陳平安相信顧璨如果將一部分心思放在殺人之外,哪怕是學一學劉志茂籠絡人心、培植勢力的手段,顧璨與他娘親,都可以在書簡湖活得更好,更長久。

只是陳平安如今看到了更多,想到了更多,但是卻已經沒有去講這些“廢話”的心氣。

不說,卻不意味著不做。

恰恰相反,需要陳平安去做更多的事情。

道理講盡,顧璨仍是不知錯,陳平安只能退而求其次,止錯。

他只要身在書簡湖,住在青峽島山門口當個賬房先生,最少可以爭取讓顧璨不繼續犯下大錯。

顧璨既然不知錯,堅信自己是最對的,自然更不會改錯,陳平安為了一飯之恩,和一部拳譜,兩次大恩,皆有回應。

一次因為過去心坎,不得不自碎金色文膽,才可以盡量以最低的“心安理得”,留在書簡湖,接下來的一切所作所為,就是為顧璨補錯。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順序。

就是做起來並不容易,尤其難在第一步,陳平安如何說服自己,那晚金色文膽破碎,與金色儒衫小人作揖告別,就是必須要有的代價。

人生在世,講理一事,看似容易實最難,難在就難在那些需要付出代價的道理,還要不要講,與自我內心的良知,拷問與答覆之後,如果還是決定要講,那麽一旦講了,付出的那些代價,往往不為人知,甘苦自受,無法與人言。

在這兩件事之外,陳平安更需要修補自己的心境。

不能補救到一半,他自己先垮了。

陳平安走出屋子,這次沒有忘記吹滅書案與飯桌的兩盞燈火。

過了青峽島山門,來到渡口,系有陳平安那艘渡船,站在湖邊,陳平安並未背負劍仙,也只穿著青衫長褂。

天地寂寥,四下無人,湖上仿佛鋪滿了碎銀子,入冬後的夜風微寒。

讓陳平安在練拳躋身第五境、尤其是身穿法袍金醴之後,在今夜,終於感受到了久違的人間節氣冷暖。

隨著江湖越走越遠,尤其是看過了越來越多的官場風氣和山上光景,陳平安就越來越佩服阮師傅對於師徒關系的看法,以及越來越佩服崔東山那場教他的棋外棋。

阮邛收取弟子,不是為了師父哪天與人爭執,弟子在旁起哄,大肆攻訐對手,或是不問是非,毅然決然投身戰場。

阮邛曾言,我只收取是那同道中人的弟子,不是收取一些只知道為我賣命的徒弟門生。

人生之難,難在意難平,更難在最重要的人,也會讓你意難平。

不過這只是好人之難。

到底是更多的人,從來不思量這些的。

世道打了我一拳,我憑什麽不能還一腳?世人膽敢一拳打得我滿臉血汙,害我心裏不痛快,我就定要打得世人粉身碎骨,至於會不會傷及無辜,是不是死有餘辜,想也不想。

這是不對的。

修力是立身之本,修心是登高之路。

大道之上,仗劍直行也好,負笈游學也罷,偶爾總要給人讓讓路。

陳平安面容愁苦,只覺得天大地大,這些言語,就只能憋在肚子裏,沒有人會聽。

陳平安心思微動。

想了想。

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塊黑炭。

他在渡口上畫了一個大圈。

然後他彎腰在圓圈之中,緩緩畫出一條直線,等於是將圓圈一分為二。

陳平安蹲在那條線旁邊,然後久久沒有動筆,眉頭緊皺。

神色萎靡的賬房先生,只得摘下腰間養劍葫,喝了一口烏啼酒提神。

這才在那條直線上下,各自寫了一個善和惡。

陳平安要在那個曾經在心路上停步、不願深思、也無力去深究的“一”這個字上,在今夜跨出一步。

就像泥瓶巷草鞋少年,當年走在廊橋之上。

陳平安蹲在地上,在那條直線上,在善惡兩字之間,輕輕寫下“以人為本”四個字,喃喃道:“暫時只能想這麽多。”

陳平安閉上眼睛,又喝了一口酒,睜開眼睛後,站起身,大步走到“善”那個半圓的邊緣,一氣呵成,到惡這個半圈的另外一段,畫出了一條斜線,挪步,從下往上,又畫出一條斜線。

最終,一個圓圈,已經被陳平安切割成六塊版圖,交集只有那個圓心一點。

陳平安在這之後,好像豁然開朗,快步走到那條直線之上的“善”字半圓當中,在這三塊區域居中的那塊版圖,手中炭筆,落筆如飛,自言自語道:“若說這是本心向善的赤誠之心,且最為堅定,心智不易移動,那麽在這塊地方的世人,三教學問,諸子百家,甚至哪怕是沒有讀過書識過字,教之‘書上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就是最好的學問,因為聽得進去,甚至無需任何一位聖賢苦口婆心說道理,因為這類人,願意聽,也願意坐而聞道,起而行之,無論世道如何困苦,也會堅守本心!”

陳平安快速起身,退到與那個半圓寫滿炭字區域“針鋒相對”的惡之半圓居中地帶。

蹲下身,一樣是炭筆嘩嘩而寫,喃喃道:“人性本惡,此惡並非一味貶義,而是闡述了人心中另外一種本性,那就是天生感知到世間的那個一,去爭去搶,去保全自身的利益最大化,不像前者,對於生死,可以寄托在儒家三不朽、香火子孫傳承之外,在這裏,‘我’就是整個天地,我死天地即死,我生天地即活,個體的我,這個小‘一’,不比整座天地這個大一,分量不輕半點,朱斂當初解釋為何不願殺一人而不救天下,正是此理!同樣非是貶義,只是純粹的人性而已,我雖非親眼見到,但是我相信,一樣曾經推動過世道的前行。”

“心性全部落在此地‘開花結果’的人,才可以在某些關鍵時刻,說得出口那些‘我死後哪管洪水滔天’、‘寧教我負天下人’,‘日暮途遠,倒行逆施’。可是這等天地有靈萬物幾乎皆有的本性,極有可能反而是我們‘人’的立身之本,最少是之一,這就是解釋了為何之前我想不明白,那麽多‘不善’之人,修道成為神仙,一樣毫無無礙,甚至還可以活得比所謂的好人,更好。因為天地生養萬物,並無偏私,未必是以‘人’之善惡而定生死。”

喝了一大口酒後。

陳平安起身走到上邊半圓的最右手邊,“此地人心,不如鄰近的右邊之人那麽心志堅韌,比較游移不定,不過但是仍偏向於善,但是會因人因地因時而易,會有種種變化,那就需要三教聖人和諸子百家,諄諄教誨以‘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警示以‘人在做天在看’,勸勉以‘今生陰德來世福報、今生苦來世福’之說。”

陳平安寫到這裏,又有所想,來到圓心附近的“善惡”兩字附近,又以炭筆緩緩補充了兩句話,在上邊寫了“願意相信人生在世,並不都是‘以物易物’”,在下邊則寫了,“若是任何付出,只要沒有實質回報,那就是折損了‘我’這個一的利益。”

陳平安收起炭筆,喃喃道:“一旦感知到受損,這個人的內心深處,就會產生極大的質疑和焦慮,就要開始四處張望,想著必須從別處討要回來,以及索取更多,這就解釋了為何書簡湖如此混亂,人人都在辛苦掙紮,再就是我先前所想,為何有那麽多人,一定要在世道的某處挨了一拳,就要在世道更多處,拳打腳踢,而全然不顧他人死活,不單單是為了活著,就像顧璨,在明明已經好好活下去了,還是會順著這條脈絡,變成一個能夠說出‘我喜歡殺人’的人,不止是書簡湖的環境造就,而是顧璨心田的田壟縱橫,就是以此而劃分的,當他一有機會接觸到更大的天地,比如當我將小泥鰍送給他後,來到了書簡湖,顧璨就會自然去攫取更多屬於別人的一,金錢,性命,在所不惜。”

陳平安來到上半圓的最左手邊,“此地人心,最為無序,想要為善而不知如何為之,有心為惡卻未必敢,所以最容易覺得‘讀書無用’,‘道理誤我’,雖然身處這邊的半圓,卻一樣很容易從惡如崩,因此世間便多出了那麽多‘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就連佛經上的佛祖,都會憂心末法的到來。此處之人,隨波逐流,活得很辛苦,甚至會是最辛苦的,我先前與顧璨所說,世間道理的好,強者的真正自由,就在於能夠保護好這撥人,讓他們能夠不用擔心下半圓中的居中一撥人,由於後者的橫行無忌,

而遭受眾多無緣無故的災厄,不用害怕所有辛苦勤勞積攢出來的財富,朝夕之間便毀於一旦,讓這些人,哪怕不用講道理,甚至於根本不用知道太多道理,更甚至是他們偶爾的不講理,微微動搖了儒家打造出來的那張規規矩矩、原本四平八穩的木椅子,都可以好好活著。”

陳平安起身挪步,來到與之相對應的下半圓最右手邊,緩緩寫道:‘此地人心,你與他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與鄰近居中的那撥人,註定都只是空談了。’

雖然下邊半圓,最左手邊還留有一大塊空白,可是陳平安已經臉色慘白,竟是有了精疲力盡的跡象,喝了一大口酒後,搖搖晃晃站起身,手中木炭已經被磨得只有指甲蓋大小,陳平安穩了穩心神,手指顫抖,寫不下了,陳平安強撐一口氣,擡起手臂,抹了抹額頭汗水,想要蹲下身繼續書寫,哪怕多一個字也好,可是剛剛彎腰,就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陳平安一手將養劍葫隨便放在地上,另外一只手松開手指,僅剩那點木炭滾落在地,他就那麽仰面躺在渡口上。

“儒家提出惻隱之心,佛家推崇慈悲心腸,可是我們身處這個世界,還是很難做到,更別提時時刻刻做到這兩種說法,反而是亞聖率先說出的‘赤子之心’與道祖所謂的‘返璞歸真,覆歸於嬰兒’,似乎好像更加……”

陳平安竭力站起身,退出那個尚未補全炭字的圓圈,死死盯著那個大圓,最後視線凝聚在圓心地帶、自己最早寫下的‘善惡’兩字之上。

陳平安搖搖晃晃,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抓住整個圓圈。

他幾乎連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麽了。

此時此景,形骸俱忘矣。

“是不是可以連善惡都不去談?只說神人之分?本性?不然這個圓圈還是很難真正站得住腳。”

“這就需要……往上提起?而不是拘泥於書上道理、以至於不是拘束於儒家學問,單純去擴大這個圈子?而是往上拔高一些?”

“若是如此,那我就懂了,根本不是我之前琢磨出來的那樣,不是世間的道理有門檻,分高低。而是繞著這個圈子行走,不斷去看,是心性有左右之別,同樣不是說有人心在不同之處,就有了高下之別,雲泥之別。故而三教聖人,各自所做之事,所謂的勸化之功,就是將不同版圖的人心,‘搬山倒海’,牽引到各自想要的區域中去。”

“若是,先不往高處去看,不繞圈平地而行,只是借助順序,往回退轉一步來看,也不提種種本心,只說世道真實的本在,儒家學問,是在擴大和穩固‘實物’版圖,道家是則是在向上擡升這個世界,讓我們人,能夠高出其餘所有有靈萬物。”

陳平安閉上眼睛,取出一枚竹簡,上邊刻著一位大儒充滿蒼涼之意卻依舊美好動人的文字,當時只是覺得想法奇怪卻通透,如今看來,只要深究下去,竟是蘊含著一些道家真意了,“盆水覆地,芥浮於水,螞蟻依附於芥子以為絕境,須臾水幹涸,才發現道路通達,無處不可去。”

“道家所求,就是不要我們世人做那些心性低如螻蟻的存在,一定要去更高處看待世間,一定要異於世間飛禽走獸和花草樹木。”

“那麽佛家呢……”

陳平安伸出雙手,畫了一圓,“配合儒家的廣,道家的高,將十方世界,合而為一,並無疏漏。”

陳平安最後喃喃道:“那個一,我是不是算知道一點點了?”

砰然一聲,耗盡了渾身氣力與精神的賬房先生,後仰倒去,閉上眼睛,滿臉淚水,伸手抹了一把臉龐,伸出一只手掌,微微擡起,淚眼視線朦朧,透過指縫間,渾渾噩噩,將睡未睡,已是心神憔悴至極,可心中最深處,滿懷快意,碎碎念念道:“雲散天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陳平安閉上眼睛,緩緩睡去,嘴角有些笑意,小聲呢喃道:“原來且不去分人心善惡,念此也可以一笑。”

在陳平安第一次在書簡湖,就大大方方躺在這座畫了一個大圓圈、來不及擦掉一個炭字的渡口,在青峽島呼呼大睡、酣睡香甜之際。

不知何時。

有一位依舊落拓不羈的青衫男子,與一位越來越動人的青衣馬尾辮姑娘,幾乎同時來到了渡口。

兩人沒有任何言語,甚至連視線交匯都沒有。

那位沒有在太平山祖師堂提筆回信,而是親自來到別洲異鄉的讀書人,撿起了陳平安的那粒木炭,蹲在那個圓圈下邊最左手邊的地方,想要落筆,卻猶豫不決,但是非但沒有懊惱,反而眼中全是笑意,“高山在前,難道要我這個昔年書院君子,只能繞道而行?”

而那個青衣姑娘則站在直線一端盡頭的圓圈外,吃著從書簡湖畔綠桐城的新糕點,含糊不清道:“還差了一點點神人之分,沒有講透。”

讀書人手持木炭,擡起頭,環顧四周,嘖嘖道:“好一個事到萬難須放膽,好一個酒酣胸膽尚開張。”

青衣姑娘也說了一句,“寸心不昧,萬法皆明。”

他這才轉頭望向那個小口小口啃著糕點的單馬尾青衣姑娘,“你可莫要趁著陳平安熟睡,占他便宜啊。不過若是姑娘一定要做,我鐘魁可以背轉過身,這就叫君子有成人之美!”

她這才看向他,疑惑道:“你叫鐘魁?你這個人……鬼,比較奇怪,我看不明白你。”

鐘魁伸手繞過肩頭,指了指那個鼾聲如雷的賬房先生,“這個家夥就懂我,所以我來了。”

鐘魁看著這座他眼中與世人絕不一樣的書簡湖,嘀咕道:“世間豈能唯我鐘魁一人是君子。那世道得是多大的一個糞坑?”

阮秀臉色淡然,“我知道你是想幫他,但是我勸你,不要留下來幫他,會幫倒忙的。”

鐘魁問道:“當真?”

阮秀反問道:“你信我?”

鐘魁點了點頭。

阮秀吃完了糕點,拍拍手,走了。

鐘魁想了想,輕輕將那點木炭放回原處,起身後,淩空而寫,在書簡湖寫了八個字而已,然後也跟著走了,返回桐葉洲。

已經不再是書院君子的讀書人鐘魁,乘興而來,乘興而歸。

他留下的那八個字,是“諸事皆宜,百無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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