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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七章 眼底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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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師父死了,小沙彌哭得很傷心,看不開放不下,一點都不像出家之人。

但是陳平安當時看著嚎啕大哭的那顆小光頭,使勁搖晃著老僧的手臂,像是想要把師父給睡夢中搖醒,陳平安覺得如此這般,才是人之常情。

後邊曉得師父圓寂後,竟然燒出了佛經上說的舍利子,小沙彌又笑了,覺得師父的佛法,大概還是有些厲害的。小沙彌仍是不像個出家人。

陳平安一直幫著寺廟打理老僧的後事,忙前忙後,私底下與心相寺新任住持,說了老僧的想法,舍利子一事,不要急著對外宣揚,免得在這個當下,白白惹來市井非議,甚至有可能引起官府的揣測。新住持對此沒有異議,對陳平安低頭合十,以表謝意。

在那之後,陳平安就不再去心相寺靜坐,但是跟新任住持說過,若是心相寺有什麽難處,可以去他住處知會一聲,他陳平安能幫多少是多少。

中年僧人誦一聲佛號,在陳平安離去後,去了大殿佛龕,默默為這位心善的施主,點燃一盞長明燈,喊來小沙彌,要他經常照看著這盞蓮燈。

小沙彌哦了一聲,點頭答應下來,僧人見小家夥答應得快,便知道會偷懶,屈指在那顆小光頭上輕輕一敲,教訓了一句“木魚,此事要放在心上”,小沙彌苦著臉又哦了一聲,事情記沒記住不好說,可是總之不長記性的後果,已經曉得滋味了。

等到住持師兄離開大殿,小沙彌嘆息一聲,師兄以前多和藹,當了住持,便跟師父一樣不講情面了,以後他就算能當住持,也不要當,否則肯定會傷了師弟的心……咦?自己是師父最小的弟子,哪來的師弟,以後都不會有了,太吃虧了!想到這裏,小沙彌嗖一下轉身,飛快跑出大殿,追上住持,殷勤詢問師兄啥時候收取弟子。

住持僧人知道小沙彌的那點小心思,哭笑不得,作勢就要再拿小沙彌的腦袋當木魚,本來他的法號就叫木魚。

小沙彌哀嘆一聲,轉身跑開。

心境趨於安寧的陳平安,很奇怪,他仍是沒有重新撿起《撼山拳譜》和《劍術正經》,而是繼續在京城游蕩,這一次背著小小的棉布包裹行囊,緩緩而行,就著酒水吃幹餅,居無定所,隨便找個安靜地方對付一下就行,可以是樹蔭之中,屋頂之上,小橋流水旁邊。

那些高高的朱紅色墻壁,在高墻上對著墻外探頭探腦的綠意,墻內的秋千搖晃聲和歡聲笑語。

有高冠博帶的士子文人曲水流觴,盛世作賦,出口成章。

當時有一襲白衣就默默坐在樹枝上喝著酒。

有臨水的酒樓,高朋滿座,都是南苑國京城的青年才俊,指點江山,針砭時事,書生治國,天經地義。陳平安坐在酒樓屋頂,仔細聽著他們的議論,滿腔熱血,嫉惡如仇,可是陳平安覺得他們的那些個治政方針,落在實處,有點難,不過也有可能是這些年輕俊彥們喝高了,沒有細說的緣故。

兩撥地痞約好了幹架,各自三四十人,興許這就是他們的江湖,他們在走江湖,闖蕩江湖。陳平安蹲在遠處一堵破敗矮墻上,發現二十歲往上的“老江湖”,出手油滑,二十歲以下的少年,則出手無忌,狠辣非常,事後鼻青臉腫,滿臉血汙,與患難兄弟勾肩搭背,已經開始向往著下一場江湖恩怨。

其中一幫人的帶頭大哥,年紀稍長,將近三十歲了,則吆喝他們去酒肆喝酒,浩浩蕩蕩殺去,姿容秀氣的沽酒婦人正是他的媳婦,見著了這幫熟臉面,只得擠出笑臉,拿出酒水吃食款待自己男人的兄弟,看著被人圍住、居中高談闊論的男人,婦人眉宇間有些生計不易的哀愁,可眼神中又有些仰慕的明亮。

她看著自己男人,而她男人麾下最得力、最敢沖殺的一位高大少年,則偷偷看著她。

陳平安坐在離著他們最遠的地方,要了兩壺酒,一壺倒入養劍葫,一壺當下喝。

年輕婦人一咬牙,報高了兩壺酒的價格,多要了這位公子三十文錢,好在那人仿佛不知市井行情,毫不猶豫就掏了錢,婦人有些愧疚,便多給他拿了兩碟自己做的佐酒菜,那人起身對她笑著致謝。

婦人紅了臉,連忙擰腰轉身,不敢再看那張俊秀幹凈的臉龐。

那邊人滿為患的酒桌上,已經年近三十的男人,借著酒意,說兄弟們總有一天,會在京城有一塊真正的地盤,到時候人人喝酒吃肉,見著了腰間挎刀的班房官老爺們,根本不用怕,到時候人家肯定眼巴巴求著跟咱們稱兄道弟,以後再與那個瞧不起咱們的馬秀才討要幾幅春聯幾個福字,且看他那會兒還敢不敢斜眼看人,有無膽識說一個不字……

男人舌頭打結,旁人聽得心神蕩漾,大聲喝彩,唾沫四濺。

尤其是血氣方剛的少年們,喝了吐吐了喝,回到桌旁,醉眼朦朧之間,依稀可見四周皆兄弟,只覺得人生這般活,痛快,好痛快!

陳平安默默離開街邊酒肆。

走遠了後,忍不住回望一眼,像是看到了當年的自己、劉羨陽和鼻涕蟲顧璨,三人也坐在了那邊,那會兒還黝黑似炭的龍窯學徒,應該會心疼著酒水錢,劉羨陽一定在嚷嚷完了豪言壯語之後,開始憂愁,埋怨著為什麽稚圭就是不喜歡自己,從小就很早熟的顧璨,大概會咬牙切齒,學著江湖中人的強調,說要報仇雪恨,就該快意恩仇,其餘管他個娘。

陳平安收回視線,繼續前行。

有一位眼尖的少年開玩笑道:“方才那個小白臉,停下來看了咱們這邊很久,該不會是瞧上咱們嫂子了吧?”

已經醉醺醺的男人一拍桌子道:“有這狗膽,老子砍死他!你們信不信,就算明天老子死了,你們的嫂子也會守一輩子寡,誰也不嫁!皇帝老兒都不嫁!一個細皮嫩肉的小白臉,算個屁,背把劍了不起啊……”

說著說著,腦袋一磕,重重撞在酒桌上,徹底醉了過去。

年輕婦人低頭擦拭酒桌,悄悄抿起嘴角,不知道為何而笑。

那位視線經常掃過婦人婀娜身姿的高大少年,此時也低下了腦袋,有些慌張,也有些怨懟,少年喝了口酒,沒滋沒味。

有個市井坊間的憔悴婦人不知為何,逮住頑劣稚童就是一頓打屁股,孩子嘴上幹嚎,其實對著不遠處的小夥伴們擠眉弄眼,衣衫寒酸的婦人打著打著,就自己哭出聲,孩子一楞,這才真哭了起來。

一場滂沱大雨過後,京城終於重新見著了暖洋洋的日頭,一夥錦衣玉食的膏粱子弟縱馬大街,揚鞭策馬,踩得泥濘飛濺,路旁一個老嫗的攤子,來不及撤離,上邊擺了些做工粗糙的針織物件,不小心給爛泥濺得慘不忍睹,頓時臉色慘白,末尾一騎,是個眉眼倨傲的年輕女子,見著了這一幕,馬不停蹄向前,卻隨手丟了一只錢袋子在攤子上邊,只是由於她騎術算不得熟谙,太想著將那只沈甸甸的錢袋拋得有準頭,一不小心就歪斜著墜馬,好一頓驢打滾,哎哎呦呦起身後,原本秀美的臉龐和昂貴的衣裙,都不能看了。

女子踉蹌著走向那匹停下的駿馬,略微艱辛地爬上馬背,揚鞭而去。

滿身泥汙的高高仰著腦袋,眼角餘光發現一位身穿雪白長袍的劍客,正站在街邊望向自己,她忍不住轉過頭。

那人朝她擡起手臂,豎起大拇指。

女子翻了個白眼,沒有放在心上。

陳平安就這樣走走停停,看了許多士子風流和市井百態。

白河寺的醜劇,只蔓延了不到一旬時間,就已經迅速拉下帷幕,朝廷已經蓋棺定論,白河寺的僧人幾乎沒剩下幾個,除去斬立決的幾個罪魁禍首,下獄的下獄,驅逐的驅逐,白河寺的財產一律充公,至於誰會接受這顆燙手山芋,有說是其餘京城三大寺裏的高僧,也有說是地方上幾座著名大寺的住持。

南苑國顯然有高人在為皇帝陛下出謀劃策,白河寺醜聞被一種攔腰斬斷的方式,迅速消停沈寂下去,因為朝野上下的註意力,很快就轉移到了另外一場盛事上,天下四大宗師之一的湖山派掌門俞真意,閉關十年,成功破關,召開武林大會,召集群雄,商議圍剿魔教三門一事。

屆時被譽為“天下第一手”的南苑國國師種秋,鏡心齋童青青,號稱能夠在山霧雲海中溫養劍意的鳥瞰峰山主陸舫,都會出現,四大宗師齊聚於毗鄰南苑國京師的牯牛山,這是江湖百年未有的大氣象。

這四人,皆是各自所在國家的武林魁首,跺跺腳,就能讓一國江湖掀起驚濤駭浪,尤其是南苑國國師種秋和松籟國俞真意之間,恩怨糾纏了足足甲子光陰,兩人是松籟國的市井出身,自幼就是街坊鄰居,一對生死兄弟,機緣巧合下,開始一起行走江湖,各有奇遇,成為當時江湖最引人矚目的一雙武道天才,最終不知為何,卻反目成仇,一場只有寥寥四五人觀戰的生死戰後,兩人都身負重傷,種秋這才來到南苑國,兩人在那之後,老死不相往來,不談恩情也不說仇怨。

黃昏中,陳平安回到了狀元巷附近的宅子,在這之前,街角那邊依舊有一堆人在下棋,爺孫二人正在看別人下棋,見著了陳平安的身影,孩子臉色雪白,趕緊起身,招呼陳平安來看棋,陳平安走近之後,一起看了會兒,孩子又說有事先回家,撒腿就跑,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沒有觀棋興致的他,站了一炷香,這才緩緩走回宅子。

開門進屋後,對面屋子那邊,孩子踩在小板凳上,透過窗戶望向陳平安,孩子輕輕松了口氣。

陳平安關了門,摘下包袱放在床上,小蓮人兒立即從地面蹦跳出來,咿咿呀呀,指指點點,好像十分氣憤。

陳平安瞥了眼桌上的那疊書籍,一些不易察覺的細微褶皺,比起自己離開宅子,顯然多了些,心中了然,蹲下身攤開手掌,讓小東西走到自己手心,然後起身坐在桌旁,小蓮人兒跳到桌上,不惹塵埃的小東西,輕輕跳到書山上,跪在一本聖人書籍的扉頁上,用小胳膊仔仔細細撫平褶皺。

陳平安笑道:“沒關系,書就是給人看的,人家這不是已經還回來了嘛,不用生氣。”

正在那邊辛勤幹活的小家夥轉過頭,眨巴眨巴眼眸,有些疑惑不解。

陳平安揉了揉它的小腦袋,掏出竹簡和刻刀,輕輕放在桌上。

在這天夜色裏,陳平安悄悄去往白河寺,之前就在這裏燒過香,陳平安並不陌生,白河寺有一座大殿,極為奇特,供奉著三尊佛像,有佛像怒目,也有佛像低眉,還有居中一座佛像,竟然倒坐,千年以來,不管香火如何熏陶,佛像始終背對大門和香客。

白河寺最近有些蕭條,大白天都門可羅雀了,深夜時分更是寂寥,加上那些以訛傳訛的可怕傳聞,襯托得往日寶相莊嚴的菩薩天王神像,怎麽看都變成了陰森猙獰,前些天,有一夥蟊賊來打秋風,結果一個個哀嚎著跑出去,全部瘋瘋癲癲的,直到進了牢房才安靜下來,只說那白河寺鬧鬼,萬萬去不得。

陳平安進入這座大門未關的偏殿前,特意點燃了一張陽氣挑燈符,並無異樣,在寺廟內身形悄悄換了幾處地方,符箓始終是勻速緩緩燒盡而已。

陳平安正打算離開白河寺,剛走到殿門口附近,就驟然倒掠,腳尖一點,下一刻就坐在了大殿橫梁上,側身而臥,屏氣凝神。

從大殿外大搖大擺走入三人,毫無竊賊的模樣,反倒像是月夜賞景的達官貴人。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竟然有兩位都見過,正是狀元巷那邊一棟幽靜宅子的武道同輩,老人身材高大,相貌清臒,雖非道人,卻頭戴一頂樣式古樸的銀色蓮花冠,相較於陳平安那次市井街道的遠望,老人今夜不再刻意收斂氣勢,當他跨過門檻,就如一座巍峨山岳,硬生生撞入了這座白河寺大殿。

女子摘下遮掩容貌的帷帽,姿容動人,脫了籠罩住身段的曳地披風,色彩靡麗,最出奇之處,在於她穿了一雙木屐,屐上赤足如霜雪。

一位俊俏公子則是生面孔,身材修長,一襲藏青色的寬袍大袖,手上纏繞著一串珊瑚念珠,行走之間,輕輕撚動珠子。

女子嗓音清脆,不是南苑國的京師口音,嫵媚瞥了眼那位公子哥,調侃道:“我的簪花郎唉,你既然虔誠信佛,為何還不跪下磕頭?到時候我往佛像身前一站,占了周公子這麽大便宜,豈不是一夜之間,名動天下?死也無憾。”

年輕公子微笑不語,只是仰頭望向三尊神像。

天地寂寥,偌大一座佛殿,唯有珠子滾動的細微聲響。

老人笑道:“鴉兒,就別拿周仕開玩笑了,人家那是脾氣好,不與你一般見識,不然撕破了臉皮打一架,到時候周仕的棺材錢,誰出是好?”

貌若少女、可氣質風情卻如婦人的“鴉兒”,掩嘴嬌笑,秋波流轉,風情流瀉,竟是讓一座原本陰森嚇人的大殿,都有些春意盎然。

名為周仕、綽號“簪花郎”的年輕人,無奈一笑,“丁老教主就莫要欺負我這麽個晚輩了。”

“湖山派的俞真意,這南苑國的種秋,鏡心亭的童青青,鳥瞰峰的陸舫,可都是了不起的神仙人物,其中童青青這老婆姨更是跟師爺爺一個輩分的,反觀咱們,勢單力薄,真要玩這一出火中取栗嗎?即便拿到了羅漢金身和那部經書,能否活著離開南苑國京師?”

女子掰著手指頭,一個個點名道姓過去,說著這方江湖最為帷幕重重的密事,“雖說師爺爺你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可是好漢雙拳難敵四手,俞真意的徒子徒孫那麽多,南苑國種秋又是地頭蛇,童青青這個老妖婆,最喜歡蠱惑人心,說不得上次簪花郎負傷歸來,嘴上說是給她打得半死,其實是被老妖婆的美色迷得神魂顛倒,在跟咱們演一出苦肉計呢。尤其是那個陸舫,幾十年來出手的次數,屈指可數,江湖上都說他是走了正道的師爺爺,由此可見,天賦該有多好,經過這麽多年潛心練劍,說不定都已經超過俞真意和種秋了吧?”

老人置若罔聞,默不作聲,雙手負後,望著那尊背對蒼生的佛像。

女子一跺腳,有些幽怨。

木屐踩在石板上,響聲清脆。

周仕出言寬慰女子,“這四人並非鐵板一塊,真到了生死關頭,恐怕沒誰樂意舍生取義。”

女子笑道:“咱們中就有人願意啦?”

周仕神色自若,繼續道:“其實光是我爹,加上臂聖程元山和磨刀人劉宗,僅就頂尖戰力來說,已經不比這四位大宗師聯手遜色,我們這次是密謀行事,又不是沙場上的兩軍對壘,不用講究兵力多寡,鴉兒你不用擔心。”

其實四大宗師,只是江湖正道的自家之言,故意撇幹凈了那些魔教中人和黑道梟雄,屬於關起門來自己樂呵樂呵,真正服眾的說法,是更有含金量的十大高手。

剛好正邪皆有對半分。

四大宗師當然各自占據一席之地。

從武道一途轉入修習仙家道法的白道第一人,俞真意。排第二。

世間外家拳第一人種秋。排第六。

傳言九十高齡卻青春常駐的童青青,都說在她之後,數位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所謂第一美人,姿色、風韻加在一起,都不如她一人。排第九。

隱世獨居鳥瞰峰的劍客陸舫,是四大宗師中最年輕的一位,如今還不到五十歲。排第十。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幾乎所有人都堅信,在二十年前榜上墊底的陸舫,才是最有資格挑戰並且戰勝那位第一人的存在。

甚至有人認為如今的陸舫,已經超出南苑國國師種秋,躋身前五之列。

而簪花郎周仕所說的臂聖程元山,武功極高,對人對敵,必分生死,所以不被名門正派認可,覺得武德太差,不配享有宗師頭銜。此人排在第八。

磨刀人劉宗,是名副其實的頂尖邪道高手,純粹喜好殺人,惡名昭彰,排第七。

至於周仕的父親,周肥,更是無數正道人士做夢都想大卸八塊的大魔頭,武學奇高,品行極為低劣,創建了一座春潮宮,搜羅天下美女,除了幾個兒子,數百人的春潮宮,再沒有一個男人,周肥因此自詡為“山上帝王,陸地神仙”。

但是讓人無奈的是周肥,排第四,而且公認橫煉功夫天下第一,年輕時候的陸舫,曾經以一把佩劍“龍繞梁”,成功刺穿周肥身軀三次,周肥依然安然無事,戰力折損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陸舫就此主動退去。

孤身一人,仗劍闖入春潮宮的陸舫,也為自己的意氣用事,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在他一次出門遠游的三年期間,師門六百人,被周肥半點不講高手風範,親手慢慢折磨殆盡,傳言陸舫的師娘和十數位師姐師妹,如今尚且在春潮宮擔任侍女。

至於為何陸舫游歷歸來,聽聞噩耗,沒有再度登山挑戰周肥,就成了天底下最大的幾個江湖秘密之一,與天下第一人的那個大魔頭到底有多強、鏡心亭董青青到底有多美、俞真意到底可以活到幾歲,並稱為天下四大謎案。

從南苑國京城,到城外那座牯牛山,在這條線上,處處雲波詭譎。

有一位萬裏迢迢趕來的中年男子,帶著一身酒氣進入南苑國京城後,如魚得水,終日在街邊酒鋪酗酒,渾渾噩噩,最後以至於不得不將佩劍押在了酒鋪,五兩銀子,那還是掌櫃婦人看他一身腱子肉的份上,可以趁著他睡著了,偷摸幾把,不然最多三兩銀子頂天了。

牯牛山頂,一位身材如稚童、面容純真的人物,每天閑來無事,就細細打磨一把玉竹折扇,而負責山腳下那八百禦林軍的南苑國武將,見到此人後,卻要畢恭畢敬尊稱一聲俞老真人。

太子府第,一位多年來擔任掌勺廚子的佝僂老人,對著一大缸時候未到的腌菜,揭了蓋子,酸味撲鼻,嘴上呢喃著多事之秋,多事之秋。

但是無疑以今夜白河寺入廟不燒香的三人,分量最重。

跟那女子和簪花郎周仕關系不大,因為老人姓丁,八十年來,在天下第一人的位置上屹立不動,殺人只憑個人喜好和心情,江湖名宿也殺,帝王將相也殺,罄竹難書的武林惡人也殺,路邊的老幼婦孺也殺,後來將教主之位傳給了被自己殺到只剩一人的唯一弟子,從此消失。

但是在他離開江湖後的二十年一次評選,依舊是毫無懸念的第一人,

有個聽上去很可笑的江湖傳聞,說是專職收集江湖秘聞、評點宗師高低的敬仰樓,先後兩任樓主,至交好友都曾好奇詢問,為何不撤掉那個生死不知的丁魔頭,兩人都說過同樣一句話:萬一他沒死,我就死了。

此刻大殿之中,女子笑問道:“你爹只要周仙子這麽一個美人兒,明面上卻是出力最大,如此興師動眾,當真不覺得虧了?”

周仕苦笑道:“我爹什麽脾性,你還不清楚?說好聽點,是愛美人不愛江山,說難聽點,就是見色忘命,如果不是種秋就住在南苑國皇宮旁邊,他都能進宮去搶那位樊皇後。”

女子伸手揉著臉頰,自怨自艾道:“周姝真,樊莞爾,一個當今第一美人,一個在二十年前,顏色甲於天下,你爹的眼光真高,難怪會難入他老人家的法眼,哪怕見面了,一起喝茶,也是客客氣氣的,目不斜視。”

周仕苦笑不已。

女子笑問道:“你爹怎麽不對董青青有念想?”

周仕仰頭望向那尊對人間怒目的威嚴佛像,手指撚動珠子不停,輕聲道:“我爹說一份美食,燙嘴不怕,燙得起了水泡都值得,但是註定會燙穿了肚腸的美食,再嘴饞,也莫要去碰了。”

那個負手而立的老人,聽聞此言,扯了扯嘴角,環顧四周,輕聲道:“走了,金身已經不在這邊。”

絕色女子和周仕並無異議,也不敢有絲毫質疑,別看女子在口口聲聲“師爺爺”,十分嬌憨親昵,實則膽戰心驚,生怕一個不留神,就要被老人拍碎頭顱。周仕也好不到哪裏去,一個父親周肥,至多是一張可有可無的護身符,遠遠不足夠成為真正的保命符。

一舉一動都仿佛與天地契合的老人,跨出門檻的時候,腳步略作停滯。

只是這麽一個不起眼的小動作,就讓女子和周仕氣息絮亂,胸口發悶,額頭滲出汗水,停步站立不動。

老人又稍稍加快速度,跨過了門檻,走下臺階。

兩個在江湖上已經贏得極大名頭的年輕武學天才,又覺得氣血疾速奔走,牽線木偶一般,情不自禁地跟著老人一起快步前行。

老人擡頭看了眼月色,笑道:“這座南苑國京城,比起六十年前那次,有意思多了。”

身後兩人視線交匯,都覺得大有深意。

夜涼如水。

陳平安從臥姿變成了坐姿,先是雙手合十,跟三尊佛像告罪一聲,莫要怪自己的不敬。

那個姓丁的老者,挺厲害的。

陳平安突然又側臥回去,很快就有兩道身影如縹緲青煙一閃而至。

好一對金童玉女,當下這位女子的姿色氣度,比起那位腳踩木屐的女子,還要勝出一籌。

男子約莫三十歲出頭,玉樹臨風,穿著古雅,冠冕風流,一身帝王之家的貴氣。

他用醇正的京師口音笑道:“樊仙子,如你先前所說,這個丁老魔頭性情果然古怪,剛才明明發現了咱倆,竟然都不出手。”

飄然出塵的女子,就像一株生長於山野的幽蘭,容貌出眾得不講道理,尋常美人應該第一眼看到此人,都會自慚形穢,尋常男子甚至生不出占有之心,得有自知之明。

聽到男子的言語後,她說道:“這位老教主是不屑對我們出手。”

男子笑道:“難道我一招都擋不下?不至於吧,我師父好歹是那十人身後追得最緊的一小撮人物,如今我與師父過招,已經有兩三分勝算了。”

女子搖頭道:“太子殿下自然天賦極好,可是江湖宗師之間的生死廝殺,與切磋武藝,有著天壤之別,殿下切莫小覷了這座江湖,哪怕是面對一位二流高手,不到最後一刻,也不可以掉以輕心。”

男人為這位仙子擔憂自己,而感到由衷喜悅,只是生在帝王家,早早養成了喜怒不露於色的習慣,便輕輕點頭,微笑道:“我記下了。以後與人對敵之前,都會拿出仙子這番言語,好好思量思量,再出手不遲。”

姓樊的女子莞爾一笑,不置一詞。

男人這點小心思的含蓄輕佻,她已經獨自行走江湖六年之久,不會在意,當然更不會動心。

她突然冷笑道:“出來吧!”

男子臉色微變,心湖震動,能夠隱藏到現在而不被發現,最少也是與他們兩人實力相當的人物。

他與女子一起視線巡視大殿各處。

片刻之後,樊仙子松了口氣,笑道:“讓殿下笑話了,行走江湖,小心駛得萬年船。”

男子如釋重負,忍俊不禁,微微側身,學那江湖中人拱手抱拳道:“仙子教誨,小生受教了。”

女子也笑了起來。

兩人之後在三尊佛像那邊摸索探尋,並沒有發現隱蔽機關,徒勞無功,只好與之前三人一樣,離開白河寺。

一條橫梁之上,漣漪陣陣蕩漾,逐漸露出一抹雪白,原來是那件金醴法袍變大了許多,使得陳平安能夠縮在其中,也算是陳平安自己琢磨出來的一門不入流障眼法,對付江湖中人,挺實用,就是不夠高手氣派,仙家風範。

陳平安坐在橫梁上,剛要摘下養劍葫喝上一口酒,突然想起這是寺廟大殿,收回手,飄然落地,就要離開白河寺。

剛來到大殿門檻,就看到遠處那個姓樊的漂亮女子,正朝他冷冷看來。

陳平安停下腳步。

那女子既不說話,也不出招,就是盯著陳平安。

陳平安有些郁悶。

姑娘,你瞅啥瞅,我已經有喜歡的姑娘了。

她可比你好看!反正我陳平安是這麽認為的。

不過陳平安咧咧嘴,其實眼前這位姑娘,確實挺好看的。

但是姑娘你長得好看,是你的事情,可不是你傻了吧唧使勁瞪我的理由吧?

陳平安不願再跟她耗下去,害怕飛檐走壁不太容易脫身,便幹脆用了一張方寸符,直接離開了白河寺。

那女子微微張嘴,滿臉震驚,難道是江湖上哪位隱世不出的前輩宗師嗎?

陳平安離開白河寺沒多久,目光被一條彩燈連綿的熱鬧街道吸引,香味濃郁,便跑去找了家攤子,吃了碗又麻又辣又燙的玩意兒。

結果陳平安發現自己身邊又站著一位目瞪口呆的漂亮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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