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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風雨交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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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雲越積越多, 終於忍不住,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雨滴劈裏啪啦地打在車頂上,猶如大珠小珠落玉盤般好聽。可心裏裝著事的人總會覺得, 很煩。

大梁令韓泰此時盤腿坐在車裏, 心亂如麻。他是督主的門生,亦是督主手下最鋒利的一把劍。這些年來, 凡是進了大梁獄的官員,只要督主一句話, 沒有誰能活著出去。

他幫著督主鞏固權勢, 而督主亦幫著他成為真正的皇親國戚。

四年前皇上大婚, 原本選進宮的一後二妃皆是宗親世家的貴女。督主說,宮裏得有咱們的人,於是, 他的長女同日進宮,被冊封為淑妃。而今娘娘深得聖寵,已懷有身孕,若是生了男孩, 那就是皇長子。

前朝後宮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說白了, 其實就是皇上和大臣博弈的結果。此番區區曾氏辱母案,竟鬧到三司會審,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根本就是安國公等人是針對督主發起的。

這些年, 皇上利用督主制衡安國公,亦倚仗安國公對付督主,與此同時收回司禮監批紅之權,設立中閣來架空內閣,扶持了一批寒門士子處理政務,任用諸如吳遠山之流酷吏清洗朝堂。

看明白了,天下是皇上的,再也不是什麽權閹和外戚能把持的了。莫不如借此機會負罪辭官,等這些老虎爭鬥罷,到時候淑妃娘娘也已經生產,他完全可以以國丈身份再出山,想來皇帝還是會重用他的。

正想入非非間,馬車忽然停了。

韓泰一楞,有些煩躁地低喝:“怎麽回事!本官不是說了麽,一直走,不許停。”

忽然,車簾被人從外頭掀開,一個面相俊美、身量挺拔的年輕男子登時出現在韓泰眼前,正是左都禦史吳遠山。

吳遠山此時穿著件玄色鬥篷,黑發被雨水打濕,有一縷貼在下頜上,平添了幾許清冷韻味。

果真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容色與督主昔年不相上下,可惜,也是個斷子絕孫的閹人……

“吳大人,您這是?”韓泰皺眉,問道。

吳遠山不說話,只是微笑地踩著侍衛的背上了馬車。他將濕了的鬥篷解下,從袖中掏出方幹帕子,十分平靜地擦拭著額頭和臉,完全無視眼前的大梁令韓泰。等將自己收拾妥當了,這才擡頭,莞爾一笑:

“本官敬重大人,所以送您上黃泉路時,一定不能邋遢。”

“吳大人這是何意。”韓泰警惕地盯著吳遠山,笑道:“若沒記錯,才剛三司會審罷,是要本官暫且禁足家中,待皇上定奪。本官錯判曾氏辱母案,心中有愧皇上的重托,而今進宮面聖,求皇上準許辭官。”

“大人真是個聰明人。”

吳遠山垂眸,盯著自己的鞋尖,瞧見上面沾了根枯黃的雜草,俯身用兩指夾起,仔細地打量,笑道:

“韓大人您瞧,這種雜草若是長在優美的牡丹跟前,是不是要大煞風景?所以呀,還是除了比較好。”

“你敢!”

韓泰微怒,明白了,吳遠山這小人是來殺他的。

“本官如今仍是大梁令,更是國丈,皇上不可能殺我。是誰讓你來的,安國公麽?他好大的膽子,難道不怕皇上降罪麽!”

“韓大人是明白人啊。”

吳遠山將雜草彈掉,隨後從懷中掏出只瓶巴掌來大的黑色瓷瓶,放到大梁令韓泰的腳邊,嗤笑了聲,道:

“大抵安國公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大人請吧。”

“吳遠山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將皇上與臣子相提並論!”韓泰大怒。

“臣不敢。”吳遠山懶懶地說出這三個字,他歪著頭,看著韓泰笑,直到將面前這位比他年長二十有餘的大臣看得發毛了,不自在了,這才道:“你是國丈沒錯,可人家是國舅啊。如今這車裏只有咱哥倆,說句犯上的話,如果沒有國公爺,皇上這江上能坐穩麽,他有命活到現在麽。”

“你放肆!”韓泰瞪大了眼,兩指指著吳遠山的鼻子,喝道:“本官定要稟明聖上,將你這無恥小人,”

“殺了?”吳遠山嗤笑了聲,打斷韓泰的話。

此時天空隱隱有悶雷響起,雨仿佛更大了,劈裏啪啦地砸在車頂上,如急促的鼓點,聲聲震在人心。

“韓大人,淑妃娘娘有身孕了吧。”吳遠山幽幽說道。

“不錯。”韓泰正襟危坐,隱在袖中的拳頭緊緊握住。

“當初淑妃娘娘是唐令老狗弄進宮的,是麽?”吳遠山相當從容淡定。

“你什麽意思。”韓泰頭皮有些發麻。

“如今這局勢,不用本官說你也該明白,皇上要對付老狗了,這次三司會審,你以為僅僅弄掉一個黃門令就夠了麽?”

吳遠山冷笑了聲,接著道:“皇上同意三司會審,用心再明顯不過了,先解決掉你,再對付老狗。四年前黨人之禍,你在大梁獄中暗殺了何首輔,你忘了?杜明徽是三朝老臣,是皇上最尊崇的帝師,卻死在老狗獄中,你忘了?正巧,本官沒忘,皇上也沒忘。沒錯,你女兒是有了身孕,那又如何,能不能生出來全看皇上的意思。”

“你,你,”韓泰口吃,臉漲如肝色。

“大概你自盡請罪後,淑妃會被皇上降位分,聖寵也會少些,但至少可保住孩子,也可保住韓家滿門不受牽連。”吳遠山一步步下套,挑眉一笑:“言盡於此,本官看你年事已高,不願動粗,你自己動手吧。”

韓泰的心早已沈入深淵中,是啊,早在四年前和督主對付何首輔一黨時就該明白,遲早有一天,他會死在黨人手中。

中年人長嘆了口氣,沒想到二十載叱咤風雲,最後落得個“服毒自盡”的結局。他拿起腳邊的瓷瓶,大拇指推開塞子,登時,一股甜美醉人的芳香從瓶中溢了出來。

一口下肚,可暖不了肚腸……

雨漸漸小了,風輕輕撩動車簾,帶進來一星半點涼雨,試圖沖淡裏面這過分濃郁的酒香。

吳遠山垂眸,瞧著七竅流血、已經死透了韓泰,俯身,將一封請罪書塞進死人的衣襟中,他掀開車簾,對外頭靜靜立著的韓家馬夫說道:管好自己的嘴,國公爺自然會有重賞。

唐府

雨過天晴,遙遠的天邊彎著淡淡彩虹,甚是美麗。

密室漆黑一片,又陰又冷,墻角的桌上擺放了盞蓮花銅燈,花瓣上各有根紅蠟燭。

唐令靜靜地坐在桌旁,手裏拿著支銀簪,看著簪子在燭焰中變黑變熱,隨後,他將簪子戳進蠟燭裏,從容淡定。是啊,最厲害的手段不是拿著刀耀武揚威,而是不聲不響地就解決了威脅。

正如這根發燙的銀簪,非常輕易地就能穿透紅燭,連點聲響都沒有。

才剛探子來報,大梁令韓泰服毒自盡,留下封罪己書。不用看也能猜到寫了什麽,不外乎說自己這些年受人擺布,做下無數喪盡天良的勾當,如今愧對皇上,無顏見先帝,唯有自盡……

宮裏也有密報,淑妃聽聞父親之死,驚懼之下差點小產。皇帝雖說震怒,但到底憐憫愛妃和皇兒,只是將淑妃降為美人,一句未提韓泰到底受誰擺布,也未追究,哼,這小子怕是在心裏都樂開花了吧,這會兒正攢著勁兒呢,等著最後數罪齊發。

韓泰死的蹊蹺,大約是有人毒死了他,是誰?

想到此,唐令頭更疼了。

他冷眼掃視了圈眼前的幾個人,都是他最信任最親近的,孫公公、慕七還有楚楚。

“哥,你倒是說句話啊。”

慕七上前來,他將銅面具摘下,猙獰可怖的臉登時露出。男人有些急躁,揪著自己所剩無幾的頭發,咬牙道:“你難道看不出來,狗皇帝和榮明海要對付咱們了,咱們難道就這樣坐以待斃?!”

“慕七,你別急啊。”孫公公眉頭緊皺,上前來拉住慕七,沈聲道:“督主心裏有數,你別打擾他。”

唐令閉眼,深深吸了口氣。越到這種時候,他越要穩住。

密室太靜了,甚至燭花的爆裂的響聲都能聽見。

半響,唐令冷笑了聲,他端起桌上的一盞苦茶,喝了口,等著苦澀散發到喉嚨,這才道:

“想必接下來,黑鬼就會找個由頭來抄我的家。”

說到這兒,唐令看向孫公公,道:“地牢裏東西,不能見光,若此番咱們敗了,慕家後人也要有東山再起的資本。老孫,你去安排,封死地牢,並將湖裏的水引過去,將地牢永遠沈入湖底。”

孫公公一驚,地牢裏不僅有無數機密文書,更有督主多年來籌集的數百萬金銀。一旦封死,機關就會啟動,人力不可強破,否則會被無數細如牛毛的毒針穿透肉身毒發而死,況且地牢裏機關重重,沒有地圖,也會困死在裏頭。

地牢只有一把鑰匙,想來督主會留給慕家那個後人吧。

“督主,地牢裏還有五十多個文官,要不要給他們灌入食腦丹?”孫公公小心翼翼地問。

“不用。”唐令目光發寒,淡漠道:“他們本就見不得光,為慕家永守地牢,是他們的榮幸。”

說罷這話,唐令看向慕七,輕嘆了口氣,似乎有千言萬語要叮囑這個唯一的親人,可話到口邊,又生生咽下,淡淡說道:“慕七,你和楚楚立馬帶人去宋國,跟宋皇帝交涉,讓他盡快發兵打過來。到時候他在外圍攻,本督在內逼宮,事成後,本督願給皇帝陛下割讓半壁江山,共享天下。”

唐令拳頭緊握住,冷笑:“這些年咱們一直與宋國皇帝秘密往來,此事他定會做的。”

“好!”慕七點頭,彎腰撿起地上的銅面具,沈聲道:“我這就走,哥,你放心吧。”

“等等。”

唐令忽然開口,他皺眉細思了片刻,看著慕七和楚楚,鄭重道:“去了宋國,無論聽到什麽消息,十年內不許回來,這是命令!”

“哥!”

慕七紅了眼圈,這是哥哥是將所有結果考慮到的命令,言下之意,哥哥他認為自己此番有可能葬身大梁……

“你,你……要不咱們一起撤出大梁吧。”

“閉嘴!”

唐令狠狠地剜了眼弟弟,怒道:“慕家男兒頂天立地,當年爺爺兵敗後葬身火海,可曾皺過一下眉?此事就這麽決定,你要是再婆婆媽媽有小女兒情態,休怪我狠手無情了。”

說罷這話,唐令對慕七傲然笑道:“本督一生縱橫天下,還沒怕過什麽。你小子以後去了宋國,凡事多長個心眼,把急躁的毛病改了,要學會謀算人心和步步為營,我不在你跟前,自己多警醒些。”

“哥哥。”

慕七哽咽不已,哥哥他怎麽像在交代遺言。

“行了。”

唐令不耐煩地白了眼慕七,扭過頭,不讓弟弟看到他目中也有淚,此番一別,也不知何時再能相見。

“現在就走,快去吧。”

……

待所有人走後,密室又恢覆了安靜。

直到這時,唐令那一直挺直的腰板才頹然彎下,他感覺有點累了。

紅燭就快要燃到盡頭了,可卻是最亮的時候,這就像他的一生,一直在燃,從未有滅的那刻。

忽然,一陣機關聲咯咯響起。

唐令擡頭,瞧見從外頭走進來個身穿紫衣的女子,她很年輕,明艷得像花園中的杜鵑花;可眉眼間又清冷倔強,又像綻放在懸崖的雪蓮。

即使她在發邊簪了朵宮紗堆成的黑色牡丹,可也能看見,她少了一只耳朵。

“你怎麽又回來了!”唐令微怒,可心裏隱隱有些暖。

“我剛送走慕七。” 楚楚微笑著,快步走過來,她像往常那般,坐在他腳邊,頭枕在他的腿上。

“傻子。”唐令搖頭一笑,輕撫著女人的柔發,柔情脈脈:“走吧,好不好,我這輩子很少求人。”

“偏不。”楚楚閉眼,淚水瞬時決堤,滴滴滲入他的衣裳裏,消失不見。女人莞爾淺笑,撫著他的小腿,嬌嗔道:“別說話了,我現在有點困,想倚著你睡會兒。”

他是她的主子,是她的男人,更是她的信仰,所以生死相隨,永不相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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