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89章 騸驢

關燈
老苗湯的小院充滿了濃郁的藥味兒, 若是仔細去瞧,墻根底下有好些顏色鮮艷的怪蟲,紛紛朝著一口正燃著紅煙的瓦罐爬去;屋檐下掛著用人頭骨制成的骨鈴, 風一吹, 發出劈裏啪啦的悶聲,好似在幽幽咽咽唱怨恨。

沈晚冬扶著後腰, 緊跟在老梁後頭。

今兒起來後百般不適,身子愈發沈墜。自見罷杜老之後, 她就一直郁郁不樂, 加上被明海氣到, 又差點摔倒,大約是動了胎氣。罷了罷了,而今她是真的沒那個精力再管這攤子事, 昨晚上睡前,明海說他讓玉梁先過去照看著,並暗中派人去找翩紅和李明珠了,吳遠山由自家人照顧, 想來好的也快。

末了,這男人古怪一笑,喃喃道:這位明珠小相, 先前倒是真小瞧了他。此番糾結禦史臺彈劾老唐,他可是頭號功臣,做人做事小心謹慎,隱忍狡詐。只不過還是太年輕, 他以為皇帝的棋子是那麽好當的?造化弄人,好好的吳美男成了吳公公,家破人亡,斷子絕孫,若是能忍過這口氣,那以後朝堂必定有他一席之地,就怕這坎兒賣不過去,毀嘍。

是啊,一朝鮮衣怒馬,一朝卑賤如泥,才三年,河東就走到了河西。

沈晚冬搖頭一嘆,隨著老梁走進了屋子。

屋裏味道倒是比昨晚上好聞了許多,沒了血腥和惡臭氣,地上擺了兩只小泥爐,上面坐著藥鍋,發出咕咚咕咚的響聲,酸苦味藥味兒一分分往出冒,滲透在屋子的每個角落。

老苗湯正在煎藥,瞧見她和老梁進來了,忙在下裳擦了擦手,疾步走過來,回頭看了眼床上的病人,小聲說:“昨晚上就醒了,頭一句話就是想見您,其餘的時候一直發呆,這會兒又昏迷了。”

末了,老苗湯幹咳了聲,好似有什麽難言之隱,嘆道:“昨兒侯爺讓府上的玉梁大姑姑來照看吳大人,那位大姑姑她,她,”

“玉梁怎麽了?”沈晚冬皺眉,也是怪了,從進門到現在,她並未在小院和屋子裏發現玉梁的蹤影,再瞧老苗湯一臉的憤恨嫌惡,難不成發生了什麽齷齪?

沈晚冬莞爾淺笑,屈膝給老苗湯見禮,道:“您和妾身是一起從定陽出來的,咱們也算是老鄉,勝似親人。您有話就直說,不用避諱。”

老苗湯忙躬身行了個大禮,連聲說夫人折煞小人了。

只見老苗湯嘆了口氣,捋了下稀松發黃的胡須,皺眉道:“玉梁大姑姑倒也悉心照料吳大人,擦洗換藥,梳發換衣,並不曾抱怨什麽。今兒早上,小人出去捉蛇,回來後竟聽見大姑姑在咒罵吳大人,言辭粗鄙刻毒,實在令人難以忍受。”

“原來是這樣。”沈晚冬搖頭無奈一笑,道:“玉梁跟了我兩三年,是個極熱心的女子,她出身風塵,早年遭遇坎坷,言語間是有些不註意,原也是為了我,”

“你先別說。”站在一邊沈默不語的老梁忽然擡手,止住沈晚冬的話頭,他盯著老苗湯,沈聲道:“老苗,這兒也沒有外人,有什麽疑惑只管說就是。”

老苗湯低頭,道:“小人繞到屋子側邊,從紗窗往裏瞧,那位大姑姑拿著條用過的布帶抽打吳大人的臉,說:你怎麽沒死在大獄裏,一出來就給我家姑娘找麻煩,為了你這殘廢,她和侯爺鬧了好大的別扭,連家都不回。”

說罷這話,老苗湯看了眼俏臉微紅的沈晚冬,道:“小人曉得昨晚上您和侯爺拌了幾句嘴,也當大姑姑是打抱不平。誰料,大姑姑忽然冷笑數聲,站在床邊,嘲笑昏迷的吳大人:你還不知道吧,我家侯爺早在過年前後就把你原配夫人鳳鳳的老爹接到大梁來,先前你爹來府上求情,半道兒上讓章謙溢公子打暈帶走,侯爺和公子什麽都沒做,就讓你那死鬼老爹去見親家,你爹做了虧心事,當晚就上吊死了。你瞧瞧,你爹死了,你老婆瘋了,你家姨娘又做了暗娼,上下打點要救你出來,你呢?斷了根,成了閹人,而今就是只有出氣沒有進氣的活死人。我要是你,早就一頭碰死了,還活著作甚!別妄想了,就算你熬過這關,督主也絕不會放過你,沒人能囫圇個兒的從唐府地牢出來,莫不如,我給你餵點藥。

小人見這位大姑姑的話越來越陰森,還掏出包藥粉,全部灑進吳大人的藥罐裏,她好似,好似受了誰的指使,要,要殺了,”

老苗湯沒敢再往下說,玉梁敢偷摸殺人,大約是受侯爺的指使,可言語間卻對侯爺頗為不敬,他也弄不明白了。

“小人故意弄出躡手躡腳地繞到大門口,弄出很大的聲響,回去後只是說吳大人傷及要害,怕大姑姑不方便,而且待會兒小人還要煉制毒蛇,怕傷到姑姑,三言兩語就打發玉梁姑姑回去了。夫人,您看這事?”

“我曉得了。”

沈晚冬臉色難看至極,什麽話都沒說。她大約知道玉梁是受了誰的指使了,唐令。先前事多,她也沒多想,其實當時在唐府時,唐令一次次偷偷猥褻她,玉梁卻一次次閉口不提,還幫他遮掩過去,這本就不對勁兒。

日防夜防,家賊難防。

其實早在初九能進宮陪侍在少帝身側,她就該猜到這裏邊事不單純,太遲鈍了。

沈晚冬低著頭,率先走進屋裏。

她坐到床邊的矮凳上,看著床上的吳遠山。

他這會兒醒了,卻與昏迷沒有什麽區別。

形容憔悴,因餓了許久,臉皮稍有些松,面上早已沒了動人的光澤,唇上裂出一道道血口子,滿是血絲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床頂,一眨都不眨。

往事如煙,又嗆又苦。

當年她嫁進吳家,被關進新房裏,與死人洞房花燭。她害怕,蜷縮著身子哭,哭自己時運不濟。

怎能忘了,是二爺在雪裏坐了一夜,隔著門說:大嫂別怕,我是遠山。

當年的他豐神如玉,是那麽的意氣風發,對她是真的動過情,溫柔體貼。起碼在李明珠刺傷她後,他抱著她的“屍體”狠狠嚎哭了一回。

功名利祿,終究給了他最大的虛榮和傷害,在他心底插了一把刀,在他頭上壓下一塊巨石,讓他這輩子都擡不起頭了。

“冬冬。”

吳遠山忽然開口,聲音沙啞幹枯,有氣無力。他仍看著床頂,眼珠子扭轉,目光落在女人的大肚子上,盯著不放。

“家破人亡,斷子絕孫。”吳遠山喃喃重覆著這八個字,忽然,這渾身是傷的男人口裏發出刺耳的悲鳴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滲人,他拳頭捶搗著胸口,血登時從剛有些愈合的口子中流出,也不知他哪兒來的力氣,用胳膊撐著自己起來,盯著床沿,狠狠地磕下去。這事發生的太突然,誰也沒來得及阻止,只聽咚地一聲悶響,這男人軟軟癱在床沿兒邊,再也沒了動靜。

“二爺!”沈晚冬大驚,他竟要自殺!

“夫人莫慌。”老苗湯急忙上前,將昏迷了的吳遠山重新抱到床上,他從懷裏掏出個幹凈棉布,輕輕擦著將病人額上那條血痕。老苗湯不住地哀嘆,無奈道:“我就知道他會想不開,哎,可憐人哪。”

“他,他沒事吧。”沈晚冬捂著發悶的胸口,身子往前湊,忙問。

“無礙。”老苗湯幫吳遠山診脈,悶著頭默默幫著男人處理新傷舊疤,嘆道:“怕是得給他嘴裏塞點東西,再將他手腳綁住,否則,他醒後還會自殺。請夫人將他挪出老朽的小院吧,小人自負醫術出眾,難以接受手上的病人無故死去。”

說罷這話,老苗湯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喊了一旁站著的老梁出去,說是校尉大人力氣大,幫小人套車,待會兒就將吳大人搬走吧。

待屋裏只剩沈晚冬一人時,她從袖中掏出帕子,起身坐到床邊,幫吳遠山擦臉上的藥粉。

其實也不能再難為老苗湯了,他從定陽到大梁,因為她而牽扯進這許多事,本就無辜,是不能越陷越深了。罷了,待會兒先將吳遠山安置在老梁家中吧,等翩紅來後,一切全由她處置。

正在此時,床上昏迷著的病人忽然睜開眼,依舊死死地盯著他眼前的大肚美人。只不過,他眼中似乎沒了才剛死氣沈沈,更多的是陰郁與決絕。

“你!”沈晚冬大驚,這又是怎麽回事?想起了,才剛老苗湯神秘兮兮地笑了笑,並且將老梁給支了出去,想來是要將她單獨留在房中吧。

“冬冬。”吳遠山痛苦地呻·吟了聲,他強撐著精神,沈聲道:“求,求你件事。”

“啊?”沈晚冬一楞,看著眼前這渾身是傷的男人,一時竟沒反應過來。

“求你了。”吳遠山咬牙,忍住身上的種種痛苦,眼裏流出血淚,顫聲哀求:“求你給皇上帶句話,微臣未廢,願為皇上殫精竭慮,死而後已。還有,你,你要提防玉梁。”

話剛說完,男人悶哼了聲,昏死過去。

“二爺,二爺。”

沈晚冬拍打著吳遠山的臉,小聲呼喚。這,這又算怎麽回事?才剛明明瞧著這男人頹靡不振,怎麽眨眼的功夫就求她這樣的事。難道,他一直是在裝?身心經受過這麽大打擊,還記著往上爬,他,他到底是什麽樣的男人!

胸口越發憋悶,沈晚冬大口呼吸著,忽然,肚子陣陣發疼,底下好似有東西往出流,她再也顧不上去思慮吳遠山何人何心,捂著肚子忙往出走,大聲喚著救命。

這兩個小東西,怕是要提前出生了……

而此時,原本昏迷著的吳遠山慢慢睜開眼,扭頭,靜靜地看著她的背影,看她因痛而半彎著腰,手抓住門框,一邊大聲喚大夫和老梁,一邊“咒罵”著殺千刀的臭黑鬼。

打是情、罵是愛。

而今他求她罵,想來她也會不屑一顧。

是啊,他能從唐府出來,真的得謝她。

那個地方暗無天日,唐賊百般折辱他,最後竟然還閹了他,原因很簡單,誰讓你當初欺辱過本督的侄女。他被唐賊的爪牙綁在木椅上,眼睜睜看著內官拿著鋒利的刀片走過來,在他面前晃悠。

周圍好多人,都在笑,嘲笑他的驚恐與痛苦。

等看夠好戲了,唐令這才放下茶杯,讓內官動手。

刀片碰到他的瞬間,他心都涼了。

侮辱、恨、不甘、仇恨席卷了他,他不完整了,他不是男人了……後悔麽?有點啊。若當初沒有那麽貪慕權勢,就不會任由著爹爹和明珠逼死鳳鳳;若當初沒有那麽虛榮,及早回頭,就會帶著冬冬遠走高飛,何至於如今家破人亡,斷子絕孫。

關在地牢的那些天,他就是個活死人,不吃不喝,甚至忘了身上的痛苦,他想死,可是唐令每時每刻都讓人盯著他,不讓他死,大約要玩夠了、涮膩了後才動手吧。

罷了,進了唐府的地牢,連做鬼都要顫抖。

可就在他絕望時,冬冬出現了,把他帶了出去。

帶出去又能如何?他不過是廢人一個,還有什麽用。他想在死前,再見冬冬一面,給她說聲抱歉。

誰知今早,那個玉梁來了,這賤婦以為他昏迷,說了好些話。爹爹,竟,竟沒了……是被安定侯和章謙溢設計逼死的!這賤婦還說了句,你這種負心漢,怎配有麒麟那樣的好兒子,活該你成了騸驢!

麒麟,竟是他的兒子?!也是,侯夫人那種身子,怎麽可能生育。

好,真好。

他忽然不想死了,他有兒子,有後,有活著的奔頭。他有命從唐府出去,就是老天爺的安排。總有一天,他要將笑過他的人、陰過他的人、閹割他的人、害他的人全都殺了,唐令以閹人身份能一手遮天,他吳遠山也能,起碼要爬到高處,有一天能從榮家搶回兒子!

想到此,吳遠山冷冷地瞧向門口,冬冬這會兒癱倒在地,捂著肚子喊疼,她要生了。哼,這和他有什麽關系,又不是他的種,如果他這會兒能動,一定拿刀,豁開她的肚子,將那兩只小畜生親手宰殺。

吳遠山閉眼,仍裝作昏迷,不過嘴角卻浮起抹冷笑。暗道:我謝你給我生麒麟,卻絕不感激你救我出來,這是安定侯欠吳家的命,我爹的命!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