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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再見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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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依舊繁華, 這個冬日絲毫沒有冷掉它的全部熱情,瓦市總是喧囂熱鬧,戲棚裏表演著百戲技藝, 時不時發出哄然叫好之聲;販鷹的商客一臉兇悍, 絕不許討價還將;賣酥蜜食和蜜煎雕花的小商販競相吆喝著招攬客人,一個比一個的聲兒高。

這裏沒有饑餓與貧窮, 也沒有刀光劍影,永遠那麽香, 那麽的昭顯著盛世繁榮, 所有人都在醉生夢死, 殊不知,那殘忍的流血正在暗中湧動,即將到來。

兩輛馬車行在熱鬧的街上, 眾人好似知道裏頭坐的是安定侯府的兩位夫人,故而離得老遠就閃開,紛紛踮起腳尖,伸長了脖子去瞧, 期盼著來一點風,將車簾吹開些,好讓他們看見那位沈夫人是何模樣, 有沒有傳說中的那麽美。

沈晚冬打了個哈切,從小荷包中拿出個小梳子,輕輕篦頭,她今兒穿了身素凈的襖裙, 頭上戴了個白貂皮做的昭君套,簪了支金鳳吐珠步搖,面上只點了些口脂,再無甚妝扮。

在家休養了幾天,等著雪融後明海才許她出門。今兒要去杜老先生的府上拜見,故而戚夫人和麒麟也同她一起。戚夫人這幾日氣色好了許多,臉上的郁郁之色似乎也消退了不少,再稍稍一打扮,十分的高貴秀美。

“寶寶,你在偷偷看二娘呀。”

戚夫人笑著,輕擰了下麒麟的小臉,又親了親,笑問道:“你看二娘好不好看?”

聽了這話,沈晚冬也來了興致,打開銅盒,從裏頭拈出枚香糖果子,湊到兒子跟前,晃了晃,故意逗:“想不想吃?”

麒麟早都聞見了香甜之味,吧唧著嘴,點點頭。

“那你說二娘好看。”沈晚冬循循善誘。

“我娘好看。”

麒麟扭著胖乎乎的身子,擰身抱住戚夫人的脖子,咯咯笑著。隨後,小胖手搓摩著戚夫人的臉,眨巴著眼睛,回頭看了眼沈晚冬手裏的香糖果子,好似在求。

“不行。”

戚夫人故意板著臉,柔聲哄著:“長牙牙的時候,不能吃糖的。”

眼看著麒麟就要哭了,沈晚冬舍不得,一把將兒子抱過來,想給兒子吃糖果子,可忽然又停手,戚夫人說得對,是不該慣孩子這些毛病。她忽然記起還帶了些牛乳炸成的丸子,問了戚夫人,得到許可後,這才給麒麟。

沈晚冬瞧著兒子吃的香甜,還用滿是牛乳味兒的小嘴親了她一口,說:二娘要一直懷小寶寶,寶寶有好吃的。

沈晚冬搖頭一笑,真是個鬼靈精。

她輕撫著兒子的絨發,看向戚夫人,挑眉一笑:“昨晚上他去你那兒了,怎樣?”

“當著孩子說這些。”

戚夫人紅了臉,忽然又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一笑:“還是有些不自在,可如今的日子比以前強多了,起碼能活出點奔頭,有些事也想開了許多,有些恨也漸漸放下了,這麽多年過去,我和他都已不是懵懂少艾了,湊活著過吧。”

說罷這話,戚夫人紅了眼,她摩挲著沈晚冬的胳膊,哽咽著笑:“我就服你,別人十年才勉強做到的事,你不到一年就做好,而且更厲害,讓人心生敬仰。哎,好妹子,你是有福的。”

沈晚冬笑了笑,沒再說話。

有福?或許吧,只不過一路走來的辛酸太刻骨銘心,讓她即使到了現在,也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還要往更高走。

去到杜府,正巧逢著杜老先生午睡,沈晚冬便和戚夫人帶著麒麟先行給老夫人請安。老夫人出身高貴,是正經的侯門嫡長女,言談舉止自是大家風範,十分的和善可親,忙叫丫頭們上茶水點心,又讓長媳過來陪著。

頭一回見面,老夫人當即就送了她一對水頭極好的翡翠鐲子,說是當年先皇後賞的,這麽多年她一直舍不得戴,你這孩子正年輕,身份又高,別打扮的太素凈了。

末了,老夫人抹了把淚,嘆氣道:文珊這孩子命苦,她家裏那位姨娘虎狼似得,心術不正,搬出去也好。你們也不必在意那起閑言碎語,其實這侯爺住到哪兒,哪兒就是侯府,不是?你們姐妹以後要好好扶持著,日子啊,其實就這樣一天天過下來了。

在內院陪著老夫人剛說了會子話,丫頭就進來說老爺醒了,這會兒在書房等著見沈夫人呢。

沈晚冬忙起身,給老夫人和她媳婦行了一禮,隨著丫頭走向外院的書房。

一路走來,她也算真正見識到了書香之家是何模樣,當真秀雅無比。園子裏栽種著梅、竹這等氣節之物,梅樹傲骨嶙峋,青竹虛心頑強。

影壁上雕刻的並非花草,而是用大、小篆和隸書刻的《春秋》本經,仆人們斯文有禮,瞧見她並沒有表現出過多的好奇心,皆垂手躬立在廊子下,給她見禮。

書房其實就是個小院,院門口的匾額上題著“不舍齋”三字,鍥而不舍,金石可鏤的不舍。

小院十分幹凈,左右是十幾間一模一樣的二層藏書小樓,正前方的小樓上題著“求是”二字,如此樸實風度,正如杜老先生本人。

進去屋內,沈晚冬只覺得一陣又暖又香迎面而來,四下看去,書房堆滿了花,有蘭草有菊、有杜鵑有水仙……四面是兩人來高的書架,最裏頭是一方大書桌。

杜明徽今兒穿著家常燕居長袍,花白頭發用青布包起,倒真有幾分唐人隱士的風骨。他此時正站在桌前,手裏拿著狼毫,將比在口裏抿了下,隨後在宣紙上畫上最後一筆。

“丫頭,來了呀。”

杜明徽也不見外,讓旁邊伺候的小廝將新畫的幽蘭收起,又叫人再添進來兩個暖爐,再給丫頭拿個厚厚的靠墊,別上茶,兌點薔薇露來。

隨後,杜明徽笑著招手,讓沈晚冬進來坐到書桌跟前,還說了,以後就像文珊一樣叫他舅舅吧,都是一家人,沒必要太過客氣。

閑談了幾句後,杜明徽仔細問了定陽民變之事,沈吟了片刻,似乎在盤算什麽。不過很快恢覆常態,笑著說:“聽說你要修個藏書樓,將好書供天下寒士借閱?”

沈晚冬接過丫頭遞來的薔薇露,喝了口,臉頰有些緋紅,笑道:“丫頭小時候家貧,父親酷愛讀書藏書,可大多數買不起,聽聞官家貴戶得了善本,心裏實在羨慕得緊,可他身份卑微,又進不了人家的門,常常嘆道:那起沽名釣譽的呆子只管收藏,自己不閱,也不與他人借閱,實乃古籍之大劫!”

說到這兒,沈晚冬低頭淺笑,有些不好意思道:“丫頭也算個生意人了,以後若是書齋修起來了,想請些有名氣的先生來選程墨,將書和卷子賣給趕考士人,再請些極通八股和五經的大儒,來批閱士子答卷,也不會多收銀錢;對那些寒士,若是真窮的揭不開鍋,給他們活計做,或點校經籍、或幫著丫頭的書齋編印新書……總之丫頭的書齋,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也。”

“好!”

杜明徽越聽越歡喜,就連眼角的皺紋都透著讚賞,拊掌大笑,忽然又哀嘆了聲:“欽善若是曉得你今日做了這些了不得大事,也瞑目了。”

“啊?”

沈晚冬一楞,父親的這個字,天下間也只有唐令和她知道了,杜明徽是如何知曉的?難不成他竟識得父親?不會吧,父親不過是一窮儒,怎會結交到杜老這般身份地位的人。

“您,您聽說我父親?”

“未曾聽過。”

杜明徽失口否認,眼中閃過絲慌亂,不過很快就恢覆常態,避開這個話頭,轉而笑道:“你今兒來見舅舅,不會只是請安吧。”

“我都忘了。”

沈晚冬輕拍了下自己的頭,真是一懷孕就愛忘事。她從身後站著的玉梁懷裏拿過個小布包袱,平鋪在書桌上,打開,指尖輕撫著包袱裏一摞有了年歲的麻黃紙,鼻頭一酸,強忍住悲痛,笑道:

“舅舅,丫頭這次回了趟老家,找到先父遺墨,特意帶來請您瞧瞧。”

杜明徽大驚,手一抖,茶水竟躍出了好些,他也顧不上燙,將杯子遞給旁邊伺候的小廝,手來回在下裳抹幹凈,捧起那摞發黃的紙細看。

沒錯,這的確是老友欽善的筆跡,三十多年了,沒想到竟還能見到他的文墨。

杜明徽瞇著眼,看紙上遒勁硬朗的字,喃喃讀著三十多年前老友與他論道後所做的文章:“經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詞也,所以成詞者字也……”(註)

欽善老弟早在多年前就論及文字、故訓、音聲對讀經求道的重要,至今讀來依舊振聾發聵,哎,若不是慕元之亂,老弟如今定為一方宗師,不讓馬鄭。(註:漢代的馬融、鄭玄)

不知道是窗外透進來的陽光太刺眼,還是想起老友昔日的英姿勃發,杜明徽不知不覺間竟老淚縱橫,長長地嘆了口氣,瞧見沈晚冬疑惑看他,趕忙用袖子擦了擦淚,笑道:“老夫雖從未見過令尊,如今讀他的遺墨,字字珠璣,似有隔世知己之感,故而忍不住落淚,丫頭莫笑。”

沈晚冬松了口氣,原來如此。

她忙給杜老先生遞上帕子,又心酸又高興。

心酸的是實在想念去世已久的老父;高興的是,父親的才學果真舉世無雙,連杜老先生都這般讚嘆動容。

她正要多說幾句,想要請杜老校正一下父親遺墨,隨後編印出來,廣傳天下。

忽然,從外頭進來個清秀的丫頭,給杜明徽恭敬行禮,脆生生道:“老爺,吳大人來了,就在門口呢。”

“知道了。”

杜明徽將老友遺墨匆匆包好,放入書桌的抽屜裏,起身走過來,如同老父那般輕輕拍了拍沈晚冬的肩頭,眼裏的慈愛喜歡難掩,柔聲道:“丫頭,舅舅得見個重要的客人,今兒不能跟你說話了。你爹的遺墨先放舅舅這兒,我晚上仔細拜讀,你閑了時就來舅舅府上,舅舅略通音學,可而今程朱當道,再者也沒有幾個有靈氣的學生能學通,你願意學麽?”

沈晚冬當即大喜,這是許多王侯貴族男子都夢不到良緣啊,杜老竟這般看得起她!沈晚冬激動的都不會說話了,磕磕巴巴道:“我,我當然願意了。”

杜明徽笑的溫和,親自送沈晚冬出去,再三囑咐了,如今有了身孕,也不可太用心在學上,還是得好好保養身子。有空了多和文珊說說話兒,這孩子心結太重了,想事做事偏激,丫頭你性情溫和沈穩,是能和文珊相處好的。

沈晚冬連連答應,正談笑間,驀地朝前看去,一抹熟悉的身影印入眼簾。在小院門口站著個身量高挑的男人,他穿著剪裁精良的玄色直裰,頭帶著鑲玉方巾,面容清俊,舉止高雅……他,他是吳遠山!

多久沒見到他了,都快有兩年了吧。

沒錯,就是這溫潤如玉的模樣,騙了她,也騙殺了鳳鳳。他的懦弱陰損,至今想來也讓人恨得骨頭打顫。

“怎麽了,丫頭?”

杜明徽瞧見沈晚冬忽然楞住不走,眼眶也忽然紅了,兩眼死盯著五步之外站著的吳遠山,銀牙緊咬著下唇,似有重重恨意。

“舅舅,我,我肚子忽然有些發疼。”沈晚冬隨便扯了個謊,將慌亂憤恨遮了過去,扶住玉梁的胳膊,屈膝給杜明徽行了一禮,強咧出個笑:“丫頭得先回去了,出來這麽久,侯爺肯定擔心壞了。”

“你如今腹中懷了兩個孩子,是得格外當心些。”

杜明徽十分緊張地看著沈晚冬,眉頭深鎖,那發自內心的擔憂卻不是裝的,忙叫來兩個妥帖穩當的仆婦,讓扶著沈夫人家去。

“丫頭記住了,定會好好照顧自己和孩子。”

沈晚冬莞爾一笑,在玉梁和婆子們的簇擁下朝外走。她的心跳的很快,呼吸也有些急促,淚花兒懸在眼中,終於在經過吳遠山的時候,掉了下來。他靠著裙帶關系一步步往上爬,終於爬到了大梁,果然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面不改色地在她身邊走過,微笑著見禮,眼中若秋水般沈靜淡然,仿佛從未見過她這個人。

不愧是寒水縣的明珠小相,厲害啊。

沈晚冬不由得冷笑了聲,絕不能讓吳家父子見到麒麟,他們根本不配!好麽,既然你敢來大梁,那咱們就慢慢算這筆帳吧。

只不過,吳遠山怎麽會來見杜老呢?他們可根本不是一路人啊。杜老是帝師,吳遠山的靠山是何首輔,明白了,他們怕是要聯合起來對付唐令了。得趕緊回家,把在杜府見到吳遠山這事兒告訴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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