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到十四，雪已停，月亮比趙玄還急，倒搶先圓了，明晃晃掛在天上。

“明天就要走了，你弄明白沒有？”

秦楚推開如意鏡，搖搖頭，忍不住又看一眼小七。

小七今晚不知為什麽，忽然換了身女裝，平時隨便挽著的一頭秀發此時規規矩矩地梳了兩個髻，半垂在兩鬢邊，上面插了朵晶瑩剔透的小小的白玉蘭，腳下踏著羊皮小靴，身上穿著極淺的蛋青色絲棉緞裙，腰間束著深青色的絲絳，雖是冬衣，纖腰仍然不盈一握，外面松松套了件月白色狐貍毛的坎肩，並沒有扣起來，飛出來的雪白長毛在她臉頰邊拂來拂去，狐貍毛裏一對直垂下來的珍珠耳環搖搖晃晃若隱若現，襯得肌如凝脂，眼若點漆，衣袖稍松，露出一小截白皙的手腕，一只腕上什麽都沒有，另一只上倒叮叮咚咚地套著兩只白玉鐲。想來這一身是不久前趙玄討好她時送給她的。

秦楚心想，你明天要是打算這身打扮去炎決谷，也不知是去打架的，還是去使美人計的。

小七拿起盒子琢磨了一會兒，決定不再操這個心，反正還有一晚上呢，秦楚聰明無比，這種事情就留給他吧。待要放下盒子時，忽然看見鏡面邊似乎有個小縫，伸手去懷中摸玄冰葉，卻想起來已經被趙玄收走了。

小七邊舉起盒子對著燈看那小縫，邊隨口道，“秦楚，去找個薄薄的能撬的東西來。”見秦楚不答，看著自己走神，將手伸到他面前晃晃，“秦楚？”

秦楚回過神來，有點尷尬，想了一下她剛剛在說什麽，應了一聲，看看左右沒有，起身開門出去，才在雪地裏走了幾步，忽然覺得不對，轉身快步回來，打開門時，滿屋子光影已經散盡了。

迷霧漸起。

小七心想，如果我真是父皇的女兒，進如意鏡後仍然能神志清明，我去看看父母就回，但是如果不是，我此去不知要多久，也許今天就是你最後一次見我。那又如何？反正我若不是應家的女兒，就對你毫無用處。

能迷陷在如意鏡裏倒也不是壞事，這是我一個人的如意鏡，你勢必不會去娶什麽公主找什麽穆鴛鈴，就讓我和你永遠留在墨府書房那個小院。

這也就算是你我的一生一世了。

我強求來的一生一世。

茫茫白霧已起，這一次卻沒有上次那位老人家，只有白茫茫一片。

迷霧散盡，眼前是一條波光粼粼的大河，河水似水而非水，翻滾流轉，晶瑩閃耀。河岸邊不知是什麽樹，葉片泛著隱隱金光，樹上不知結的是什麽果，縈繞著銀白色微芒，似珠似玉，天空上繁星點點，比平日裏看到的星子多了許多也亮了許多。

一道白影從河對岸奔來，如龍如馬，長長的鬃毛雙翼般舒展在身側，無風自動，頸上懸著金鈴，竟是從河面上飄飄搖搖輕踏而過，潑濺出點點星光。到了岸這邊，輕巧地轉了個身，化成一片白色星輝的漩渦。

星輝淡去，一個人白衣翩翩，立在那裏回身看著河水。

小七看著他清冷的背影，不忍出聲。

那人倒自己轉過來了。一雙眼睛凜冽如冰，壓過寒星，令周圍的一切黯然失色。

“姑娘到此何事？可是來找人？”

小七微笑道，“我隨便亂走，不知為什麽，就走到這裏來了。這是什麽地方？”

那人道，“這是天河岸。我從未見過姑娘，為何卻這樣眼熟？”

“人有相似，怕是你記錯了。”

“姑娘要過來坐坐麽？”

“公子是天上人物，我只是世間一個俗人，只怕沒有這個緣分。”

那人笑笑，也不勉強。

兩人遙遙相對，誰也不再走近彼此。

小七望著那無比熟悉的人。我幫你試過了，我的身體裏流著你要的那種血，明天必能如你的願。

原來我的心並不歸我管，如你的意就是如我的意。

你夢寐以求的如意境，就是我的如意境。

既然如此，也是時候該回去了。

小七心念一動，出離心起，周圍的一切頓時如同水波中的幻影被人攪碎，消失不見了。

幻影一消，小七已經被人一把摟進懷裏。

秦楚的胳膊牢牢箍著小七，頭埋在她的鬢發裏，肩膀繃得緊緊的，似乎在微微發抖。

小七苦笑一下，你抱得這麽緊，好像真的一樣，我都要信了。

兩人這樣一動不動緊緊抱著，也不知抱了多久。

小七心想，這時候他應該會說點什麽吧，才能配得上此情此景，他會說，小七，我被你嚇到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我以為你再也不回來了？

秦楚果然開口了，卻只是哼了一聲，“你倒是舍得出來。”說完松了手，反而退後了一步。

小七見秦楚放開手，擡頭去看秦楚，秦楚眼神清澈，臉色平靜，並沒有任何波瀾，臉上這幾天常掛在臉上的調笑的神情倒是不見了，只聽他冷冷道，“明早之前你就留在這裏，再給我耍什麽花招，信不信我把你捆起來？還有，”隨手拔下小七頭上的玉蘭花甩在桌上，桌面光潔如鏡，那朵玉雕的簪花嗖的一下滑了下去，掉在地上跌成兩半，“去把衣服換了，你打扮成這副鬼樣子，是給自己選好了壽衣麽？”

次日一早，準備去北芫的精兵已經整裝待發，馬兒鼻中噴出白氣，兵士翻身上馬準備啟程，秦楚小七的院子裏還沒有動靜。趙玄有求於人，不敢過於造次，敲了敲院門。半晌，小七一身禦寒的素白男裝，過來開了門，看見趙玄身披絳色翻毛大氅腰挎雙刀等在門外，身後的馬上果然馱著昏迷的卓文季。

小七指指卓文季，“帶他進來。”返身回院。

趙玄不解其意，卻相當聽話，將卓文季從馬上解下來，抱著跟上小七進了秦楚的屋子。

秦楚悠閑自在地坐在桌邊，隨手擺弄著那個不大的首飾盒子，半笑不笑地看著趙玄。

小七心想，原來這人打著鬼主意要捉弄人時，就是這個樣子。

趙玄楞了楞，“不走麽？”

秦楚讓盒子在修長的手指上打了個旋兒，“走。可是不是你那個走法。你問小七。”

趙玄的目光轉向小七，小七淡淡道，“去炎決谷要反用如意鏡。我只知道這個。”

“如意鏡？”

秦楚笑笑，啪地打開手中如意鏡，忽然用力去掰上面嵌的鏡子，鏡面居然吱嘎一聲，與四周嵌它的木框分開，動了，秦楚用力扳住鏡子，竟將它裏外轉了一個面，盒子外面那片黑色的琉璃如今被轉到了原本鏡面的地方。

秦楚隨手啟動鏡匣上的機括，笑道，“你那好幾百人馬卻是帶不過去的。”話音未落，已經拉過小七的手將手指按在鏡匣的圓盤上。回頭問趙玄，“走不走？走就把手指按上來。”

趙玄一時猶豫不決，如意鏡卻不容他細想，轉眼鏡上已經溢出五色光芒，趙玄情急之下將心一橫，也拉著卓文季的手按在上面，光芒最盛的一剎那，小七一眼看到一個熟悉的黑衣人影一閃，到了趙玄背後。

小七心想，你還是鬥不過秦楚，不止這些天的精心籌謀全都付之流水，你連一個幫手也沒帶上。

這一次沒有迷霧，一陣天旋地轉，小七便覺得跌落在什麽地方，寒氣森森入骨。爬起來看看周圍，一片冰天雪地，一會兒看到秦楚也從不遠處雪裏站了起來。

這裏倒是真的很像人們口中的北芫，大片的雪花撲撲簌簌地落下來，也不知下了多久，積了足足有及腰深，遠處天與地白茫茫連成一片，周圍除了雪落外寂靜無聲，一絲活物的影子也無。

幾人落下的地方是在一面積雪覆蓋的斷崖前，斷崖這一側仿佛是凝固的瀑布，宛如一面頂天立地的巨大冰鏡，冰鏡與如意鏡啟動時一樣流光溢彩，五色光暈在鏡面上縈繞流轉，冰鏡裏模模糊糊倒映著幾個人的影子。

秦楚看了看冰鏡，“大概想出去時，還是要回到這裏。”

趙玄心想，他們倒是沒誆自己。默默估量了一下，雖然沒帶人手，卓文季暈著，小七功夫不高，秦楚中毒甚深，又都沒有兵器，倒是沒什麽可怕的。看向小七，“接著呢？去哪？”

“這不是明擺著。”秦楚率先向前走去，不遠處斷崖邊有個巨大的黑洞洞的裂口。趙玄只得抱了卓文季跟上，雪極深，舉步維艱，還好裂口不算太遠。

裂口裏是條甬道，像是人工開鑿出來的，黑漆漆一片，幾人都沒帶照明的東西，秦楚想了想，拿出懷中緣燈，那小球雖然極亮，也只不過能照到腳下幾步。

小七心想，如今緣字就是個笑話，拿來照亮倒是物盡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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