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修沒回來是因為外面無數人都在等著他，一時脫不了身。三人在如意鏡裏呆了悠悠數日，外面竟然也已經過了二十幾天，小七原本以為可以在鏡中白白地多活幾天，這個便宜卻沒占到。韓將軍那天晚上就已帶兵剿滅潛入宮的刺客，卻對是誰派來的人這件事毫無頭緒。

墨修早已籌謀攻打陳國多年，這次雖然人不在，手下諸將按照演熟的安排攻城略地，毫不含糊。這些天來，楚國大軍長驅直入，但是先到延陽的卻是走海路借道浮攸小國的水上的那支，比陸上幾路提早多日打到了延陽城下，韓將軍長著腦子，主帥失蹤一事秘而不宣。楚國大軍一到，圍城的軍隊全做鳥獸散，陳國眾將斟酌利弊，紛紛擁立十一皇子。如今只剩下西北軍還在西陵邊境掙紮求存。十一皇子在刺客進宮時只受了點驚嚇，並無大礙。墨修留下年紀極幼的十一皇子本是圍城時安定人心的權宜之計，如今只得暫且放著。好在打著他的名義，萬事名正言順，讓陳國這輛大車又緩緩地轉了起來。

陳王這次趕上大災，對大周占而不治，在祈安關以北留的人本就不多，主要是為了防著西陵和北芫，如今北邊的陳國將領皆上書擁立十一皇子，倒是讓墨修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大周也收入囊中。

墨修一忙，就再不見人影，只有秦楚和小七在陳王宮中每天逍遙自在。秦楚身不由己，早接到鳳梧山傳信，如今圍城已解，這邊事了，不能再繼續在延陽城裏躲清閑，轉眼就要去婁梁幫忙施粥放米，只是想著又不能帶著小七，就又拖延了幾日。

小七心中卻有一件事，思量來去，最後終於忍不住，來找墨修。

墨修現在每天呆在陳王原來的禦書房裏處理公務。小七到時，看到韓子青也在。韓子青這次立了大功，深得墨修信賴。小七只道以墨修的風流手段，不知是怎麽給這位斷袖的韓將軍灌的迷魂湯，讓他不顧身家性命地誓死追隨，卻沒料到墨修對韓子青親切卻疏離，一副上位者的樣子，而韓子青對墨修，竟然比當初在陳王面前還要恭謹小心十倍。

韓子青見小七來了，深施一禮，告辭而去。

小七開門見山，“你當初答應過我，只要我殺了陳王，就大開祈安關。”

墨修放下筆，“小七，現在陳國局勢初定，大周災民此時卻已經山窮水盡，陳國富庶，如果這時候放大批災民進關，必成大亂。”

小七看著墨修說不出話來。墨修平靜地說，“現在還不是時候，再等一等。”

小七怒道，“每多等一天，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餓死。”

“婦人……”墨修在小七逼視的目光下，硬生生把後兩個字咽了下去。穩一穩說，“現在開了祈安關，釀成了大禍，只怕死的人更多。我一定會救大周，你能不能偶爾也信我一次？”

小七冷笑一聲，“我要是信你，只怕現在早就已經燒過五七了。”轉身就走。

“你去哪裏？”

“我不想再跟你說話，我要跟著秦楚去大周幫忙放糧。”

只聽墨修在身後壓了怒氣道，“這是你們應家造的孽，你是不是應家骨血，都當過西固公主，受人供養，如今那麽多人都在幫你們繕後，你有什麽資格在這裏亂發脾氣？”

小七腳步頓住。

墨修從案後快步轉出來，握住小七胳膊，放柔聲音道，“現在事情多，千頭萬緒，你再容我一段時間。”

小七擡頭看著墨修，墨修盯了一會兒她的眼睛，察覺她已經動搖，接著說，“為解燃眉之急，我可以先從陳國官倉調糧去大周救災，讓子青押著糧跟你們一起過去。”

小七想了想道，“好。”半晌又道，“兗河南岸洺永一帶災情最重，又沒有鳳梧山的人去過，你能調糧到那裏好讓他們過冬嗎？”

墨修點頭，“好，陳國倉廩豐實，這個不難，我馬上安排。”

小七勉強笑道，“好像連陳王這個暴君，當皇帝都當得比我父親好。”

墨修也對小七笑笑，“等我一下。”回去取出一個小包。小七一看便知是當初刺陳前留在墨府的攢絲甲。

墨修將攢絲甲塞在她手裏，“大周如今到處都是流寇盜匪，一路要加倍小心。”

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小七在回去的路上不禁莞爾一笑，墨修愈發進益了，這筆生意談得連消帶打又含情脈脈，弄得跟真的似的。

墨修這次言而有信且出手闊綽，請秦楚去洺永幫忙放糧，令韓子青帶著手下軍士協同。

秦楚並不推辭，傳書給師伯，暫且不去婁梁，先帶著墨修的糧去洺永救災，由此也可以帶著小七。小七將攢絲甲給秦楚看了，秦楚臉色不算好，但是想來是覺得這東西對小七有用，也沒說什麽。小七忽然覺得，墨修給自己攢絲甲，也許並不是為了保住自己這個唯一知道炎決谷的活口，說不定就只是為了慪慪秦楚，這大概也算是他百忙之中好不容易剩下的一大人生樂事。

不幾日幾人押糧啟程，出祈安關直上洺永。知道進關無望，祈安關外聚集的災民反而不多了，但是大周的狀況比小七想象得還糟。

陳周邊境都是流民，韓子青與秦楚從祈安關到洺永一路沿線設點賑濟，以每日發放簽籌施粥。幾人到了洺永，洺永守備如今暫時監理政務，與韓子青是老相識，那裏水患已退，但災民苦無存糧，除在城鎮設點施粥，也著人直接去荒村遠壤勘查災情，登記造冊，散米賑糧。有墨修的手令，人員調動容易，倒是萬事都有條不紊。

秦楚並不是第一次放糧，在鳳梧山做慣了這種事，極有經驗，他不以鳳梧山的名義出頭，只說了主意讓韓子青去做，這收買的人心自然還是墨修的。韓子青雖沈默寡言，卻是個機靈乖覺的人，萬事都唯秦楚馬首是瞻。

兩人相處得極融洽，時常出雙入對，一個驍勇一個清冷，惹得小七胡思亂想，有天忍不住問秦楚，“秦楚，你覺得自己……會不會喜歡男的？”

秦楚從手中的賬冊上擡頭看她一眼，眼睛又回到賬冊上，“你打算告訴我你是男扮女裝？沒關系，我都可以。”

小七頓時全然忘了剛才在想什麽。只是這之後秦楚即使和韓子青出去辦事，也盡量帶著小七。

來洺永後一連忙了多日，這天秦楚稍閑，看小七悶得十分無聊，帶她出去逛逛，順便也看看兗河災情。

大水已退，滿地泥濘，兗河漫出河道的痕跡猶在，北地秋意已濃，天高風涼，落葉紛紛，兗河向東滔滔而去，兩人放開了馬沿著兗河狂奔，

過了晌午時路過一個村落，這裏竟然不像其他地方一樣衰敗雕零，村中人家炊煙裊裊，幼童在嘻笑打鬧著跑來跑去，雞鳴狗吠，如同未經災荒一般。兩人連忙下馬打聽，原來這地方叫南陰，因地勢高，雖然可以俯瞰兗河，卻並沒有水過，只是水災時低處的田地盡毀，此地有一位卓公子，在饑荒未成時就把自己私倉裏的儲糧全分給宗族鄉裏，是以雖然大災，這南陰竟並沒一人餓死，也沒人背井離鄉，元氣未傷，只等明年春天開耕，就能恢覆如初了。

小七看一眼秦楚，兩人同心同意，都覺得這樣一個人實在應該一見。遂打聽了卓家的方向。

卓家遠遠地離開村落其他人家，在一座小山的半山腰上，山上樹葉半紅半黃，掩映著一個院落。院外種了各式果樹，照顧得極好，累累垂垂地掛滿了果子，小七看著有一樹紅紅的海棠果很喜歡，就著馬鐙站起來伸手去摘，秦楚一邊在旁暗自留神防她跌下來，一邊笑道，“不問自取視為偷。”

只聽有人用極好聽的聲音說道，“難得姑娘喜歡，盡管摘就是。”樹後轉出一個人來。

這人一身白衣，手裏拎著個藤編的小籃，裏面裝了三兩樣果子。此人容貌出色，卻和秦楚墨修都不太一樣，他像秦楚一樣穿白，卻不像秦楚那樣束腰帶懸長劍踏輕靴，而是松松散散地隨便垂著，飄飄搖搖。墨修閑時也時常寬袍廣袖，但寬肩細腰，身型矯健，你只會當他是一只犯懶的豹子，絕不會把他錯認成羊。可眼前這人在寬大衣衫的襯托下顯得十分單薄，瑟瑟秋風中小七都替他覺得冷，一頭墨發隨意披著，只在背後稍稍一攏，他的年紀看起來與秦楚差不了多少，但不知為什麽，臉上有種幹凈的少年氣，容貌柔美，眼似秋水，若是剛才沒有開口說話，只怕難知他是男是女。

那人看見秦楚似乎楞了楞，轉眼掩了神色笑道，“敝姓卓，這裏是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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