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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跨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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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城一所安靜的療養院內,晨光正好。

靳岑拉開病房的窗簾,讓溫暖和煦的陽光灑入房間內。

岑谷雨靠著枕頭坐在床上,輕輕拍了拍靳岑的手背。

“你這孩子,昨天晚上又沒睡吧?今天一大早又跑這來了。我身體已經好了,不需要你這樣勤快,有這個時間還不如多睡一會兒,別累垮了。”

靳岑輕輕“嗯”了一聲,拿過一個蘋果幫岑谷雨削了起來。

果皮在他的手裏一圈一圈轉下,薄得透光的果皮在陽光的照射下漏出金黃的光,仿佛一小團金色的太陽。

岑谷雨看著兒子有些疲憊的面容,想起丈夫上次和她說的事,輕輕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開口問道:“李家那個姑娘……”

“沒去見。”

靳岑把削好的蘋果放在盤子裏,利落地切成了幾乎等分的幾小塊,他插上牙簽遞到岑谷雨手邊。

“吃點水果。”

岑谷雨叉起一塊蘋果放到嘴邊,沈吟了一會,又問道:“亦疏回來了?”

“嗯。”靳岑又給母親倒了一杯溫水,妥帖地放在果盤旁邊。

聽到岑谷雨提到那個名字,靳岑的面色可以看出來有隱約的緩和,他臉上那一抹瞬間的柔情被岑谷雨看在眼裏。女人總是敏感又銳利的,岑谷雨也不例外。

她自今年春天一場大病至今,身體一直不太好,斷斷續續地搬進療養院好幾次,靳岑大學以後就和靳振國關系緊張,父子倆之間就像正在打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這段時間因為她的一場病偃旗息鼓收斂許多,至少不會像之前那樣擺在明面上。靳振國便想乘勝追擊,叫靳岑相看一些他覺得不錯的女孩兒,但是全都被靳岑一一拒絕。

岑谷雨心裏也不認同靳振國的行事方式,她呷了一口溫水潤潤嗓子,說道:“別理你爸。”

……

療養院的窗外是一片層層疊疊的綠色,很安靜,偶爾才會傳來一聲鳥鳴。

靳岑這段時間處理公司業務忙得連軸轉,確實已經很久沒有睡過什麽整覺了,就連今天來看岑谷雨,也是他一夜未眠後擠出的時間。

人的時間總是越來越少的。更早的學生時代裏,許多時間能被花費在游戲、玩樂……這些無謂的事情上,而到了靳岑現在的年紀,每一分每一秒都要斟酌和考慮,哪一些花出去是值得的,哪一些是沒有必要的。來看望母親,是他認為值得且必須做的事情,就像在忙碌的時候抽出十分鐘接一個來自大洋彼岸的電話一樣。

靳岑擡起手腕看了看表,已經八點鐘了,他到了開車前往公司的時間。

靳岑來的時候帶了一束白百何,插在房間落地窗前的圓桌的花瓶上,岑谷雨看著靳岑起身,那束百合花從她眼中晃過,十分的好看。

她聽見兒子的聲音。

“媽,亦疏這次回來會進研究院,短時間內不會再走。”

……

岑谷雨聽到這個消息,怔楞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

“是該回來了,都這麽多年了。一個人在外面也夠辛苦的。”

岑谷雨下意識地在腦海裏描繪這個曾經經常來家裏吃飯的少年的身影,瘦瘦的、斯文白凈的……她一邊想著,一邊又覺得有些當年的事情實在有些作怪。年紀大的人,總會更加眷戀故土和家鄉一些,就算她明白可能對於年輕人來說,正是雄心勃勃想要四處征戰探險的時候,但還是忍不住對出國多年的嚴亦疏感到一些愧疚和憐惜。

她說道:“亦疏現在在北城嗎,等我身子好全了,叫他出來吃個飯吧。”

靳岑知道自己母親心軟且通情達理,他站在房間門口,把空調的溫度又調高了一度,然後說道:“他人現在在川城,過幾日他回來了,我告訴您。”

……

“在川城啊。”

岑谷雨喃喃道。

“嗯。”

靳岑最後環視了一圈屋子,確定一切都妥當了以後,和母親道了別,便準備離開了。

還是岑谷雨下意識地叫住了他。

“阿岑啊,等等。”

“怎麽了,媽?”靳岑停住了自己往外走的步伐。

“你還喜歡亦疏嗎?”

她看著站在門口的兒子。

時光偏愛於他,在他身上精心雕琢了一番,英俊深邃的容貌,寬闊的肩和一雙筆直的長腿,穿著白襯衫和西裝褲,挽起了袖子,露出了一截線條流暢有力的手臂。比起曾經青澀稚嫩的少年人,靳岑此刻的確稱得上氣場沈穩、看起來有所城府的男人了。

他轉頭看向母親的時候,面色也不會因為這樣直接的問題而產生什麽太大的變化。

他只是平靜,語氣淡淡地說。

“他是我的愛人。”

靳岑說完,把拉開一半的門徹底打開了。

門外站著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面容和靳岑有幾分相似。

是靳振國。

不僅是岑谷雨知道靳振國在外面,靳岑也在拉開門的那一瞬間就看見了父親常穿的那雙刷的鋥亮的手工定制的皮鞋,但是這句話從他嘴裏說出來,依舊毫無回避閃躲,極其具有分量。

……

氣氛一瞬間有些凝固。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靳家關於靳岑的性向問題都默契地閉口不談,誰都不會主動去提起還有這樣一件事的存在。靳振國以為時間能沖淡他認為的小孩子家家的戀愛,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靳岑好像還依舊和嚴亦疏保持著親密的戀人關系,這讓他感到恐慌——甚至有一種打了敗仗的挫敗感,以至於最近他頻繁提出讓靳岑去相親的要求。

如今親耳聽到靳岑承認他們還在一起,靳振國耳畔轟鳴一聲,腦海中卻沒有浮出太多的意外之感。

他看著靳岑,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但是又發現自己好像無話可說。

靳岑大二就已經基本上經濟獨立,創業的啟動金是他自己多年的儲蓄,那些錢雖然也可以說是家裏給的,但靳振國沒臉去和靳岑再糾結這些。靳岑的創業自然也不是一帆風順,但在這途中他從未開口問靳振國要求用家裏的人脈為他打通關系鋪路。幾乎可以說,靳岑能有今天的成績,全是他自己一點一滴汗水拼搏出來的。靳岑的公司最近開發的app十分受年輕人的歡迎,可以說小有成績,哪個朋友見了他不是誇他養出一個好兒子的?靳振國除了還有幾分長輩的威嚴和面子,無從指摘和命令自己的兒子該去幹些什麽。

靳岑站在他的面前,看著自己父親覆雜的神色,輕輕地頷首打招呼。

“爸。”

靳振國囁嚅了一下嘴唇,腦海中一瞬間閃過了千萬句問話,到最後他卻只是幹巴巴地擠出來一句。

“非他不可?”

……

這場在門口發生的談話來得沒有一點預兆,甚至有一些稍顯隨便。

但是靳岑早就已經做好了隨時隨地和靳振國攤牌的準備,所以他絲毫沒有因為談話地點的不鄭重而亂了陣腳。

“七年前,您叫我多看多走,時間會告訴我一切。”他的開口是已經想了很久的,說出來的時候,每個字都擲地有聲,“七年後,我看了一些人,經歷了一些事。而我沒有遇到任何一個人比他更好,更值得我愛和停留。”

“所以,我不認為我有任何必要和他分開。”

他看著靳振國,靳振國也看著他。

靳岑說的話依舊不多,但是和當年在父親面前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的他相比,卻已經足夠了。

靳振國看著面前的兒子,發現靳岑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比他高了,看起來像一頭正值壯年的雄獅,矜傲又強大。

他聽見妻子在床上低低的咳嗽聲,聽見窗外雀躍的鳥鳴聲……

聽見了自己內心,一遍又一遍掙紮動搖的聲音。

到最後,他選擇往旁邊走了一步。

“你去上班吧,容我再想想。”

……

靳岑向父親再次頷首,跨步走過父親身邊的時候,又輕輕拍了拍父親不再如同記憶裏那般寬闊的肩膀。

“您註意身體,多陪陪我媽。”

說完,他便不再回頭,徑直走出了房間。

靳振國站在門口,頭顱輕輕垂著,他像一只喪失了些許威嚴的老獅子,有些不甘,又十分掙紮。

岑谷雨拍了拍自己的床榻邊,柔聲道:“老靳,過來坐。”

靳振國在岑谷雨的床邊坐下,夫妻二人沈默了許久,最後岑谷雨輕輕靠在了靳振國的肩上。

“孩子長大啦。”她的聲音很輕,“我們也往前跨一步吧。”

靳岑處理完一天的事務,公司落地窗外已經是一片晚霞餘暉。

祁楊走進他的辦公室裏的時候,靳岑正在整理文件,低著頭,逆著光,輪廓處泛著一圈橘光。

“你是爽了,接下來一個星期我是要忙慘了。”

他嘆了口氣,想到靳岑走以後自己要面對的山一般的工作量,恨不得現在就辭職走人。

靳岑把文件放好,低著頭說道:“能者多勞。”

“疏哥呢?什麽時候回來?”祁楊躺在靳岑辦公室的沙發上,呲著牙揉著自己的腰,“陳毅這逼,太沒良心了,讓他來幫忙也不來,看我這幾天不把他按在公司凳子上。”

靳岑看了看手表,算著時間,嚴亦疏在川城那邊應該也進行得差不多了。

他的手機上沒有任何來自嚴亦疏的新消息,靳岑的心裏還是有些無端的忐忑——嚴亦疏和嚴賀歸的父子關系與他和靳振國大為不同,他無法預兆這次出櫃會造成什麽樣的情形,只能相信以嚴亦疏現在的能力能夠妥當地處理好。

祁楊每次打量靳岑的辦公室,都會被那隨處可見的大大小小的各種石頭震撼到。

也不知道嚴亦疏這些年搞科研調查去了多少地方,才能從世界各地給靳岑弄這麽多好看的石頭回國。

除了石頭以外,靳岑辦公室的墻上還掛著裝裱好的照片,多是風景照,偶爾也有一兩張出現了男人的背影,這些照片都拍的很好,每次有人來靳岑辦公室,都會免不了吹捧一兩句,問一問這是哪位攝影家的作品。

而這些裝飾基本上全部都來自嚴亦疏。

想起小嚴老師送給自己的可憐的小石頭,再看看這滿室的愛意,祁楊免不了也有些酸。他砸吧砸吧嘴,一想到接下來這個星期靳岑還要用年假出去和嚴亦疏玩,心裏就更酸更不是滋味了。

他們這個年紀了,情愛多少都見識過一些,無論是他還是陳毅,都沒有一個能固定穩下來的人,大家都還飄著。唯獨靳岑和嚴亦疏,像兩塊吸鐵石般黏在一起,這麽多年了,也不見誰能把他們分開。

若是別人談到真愛,祁楊一定嗤之以鼻,但是若是他岑哥和疏哥談真愛,祁楊就真的無話可說了。

人家就是牛逼。

祁楊早就打心底裏服氣了。

祁楊和靳岑走出寫字樓的時候,北城的最後一抹晚霞漸漸消散在遙遠的天邊。

而與此同時,川城的暴雨還未停歇。

嚴亦疏背著旅行包走在大雨裏,撐著一把黑傘。

他的步伐沒有紊亂,表情也很平靜,看起來不像剛剛和父親出櫃的人。

但是沒有人知道,他的心裏在上演一場怎麽樣的驚濤駭浪。

嚴亦疏設想了很多種關於出櫃以後的情形,嚴賀歸會不會暴怒、會不會強硬地要求他分開……或者是嚴賀歸能夠稍微理解一下他,態度軟和,給出一個好一點的回應。雖然他打算無論嚴賀歸做何種反應,他都依舊堅定自己的想法,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嚴賀歸的反應不是他預想中的任何一種。

嚴賀歸的情緒擺在他的臉上,他確實震驚、有些憤怒、甚至手都緊緊攥在了一起。

但是到最後,嚴賀歸卻什麽也沒說。

嚴賀歸看起來古板而不近人情,但是他什麽也沒說。

他只是良久地沈默著、沈默著。

窗外的暴雨不停往下傾瀉,雨滴打在樹葉上、打在陽臺的欄桿上,滴滴答答窸窸窣窣的雨聲交織連綿成一片網,把嚴賀歸和嚴亦疏包裹在裏面,密不透風。

嚴亦疏想,嚴賀歸在想什麽呢?

這樣的雨,這樣昏暗的天,他看著自己,看著這間屋子,腦海裏是不是會有昔日故人的身影?

他不知道。

嚴賀歸和他實在是太久沒有交流過了,除去父子的血緣關系,他們近乎陌生人。

血脈把他們連在一起,卻也在他們之間橫亙下一道天塹,遙遙相望,誰也無法觸及對方。

嚴亦疏不知道自己和嚴賀歸沈默了多久。

他只知道,這場雨,下得真久啊。

底下的小泥坑,現在都已經變成小池塘了吧?

他前年去美國西南部的納華達山脈做地質調研的時候,也遇見過這樣一場暴雨,說來就來,不講一點情面。大家被困在山上,空氣裏都是土腥味和枯枝爛葉的味道,潮濕又陰冷。那時候他看著順著山坡往下流的雨水匯集成的溪流,心裏也難以克制地想起自己去世的母親。

嚴賀歸和他在沙發兩邊端坐。

直到雨勢漸小,月亮透過厚厚的烏雲勉強散發出一點光亮的時候,嚴亦疏才聽見了嚴賀歸沙啞的聲音。

他那很久不和他說上一句話的父親說。

“知道了。”

……

知道了。

然後呢?

然後就應該是,你可以走了。

嚴亦疏恍惚地站起身,恍惚地背起自己的旅行包,恍惚地離開了這間屋子。

他走得時候,好像看見那個總是蹙著眉頭,心事重重的男人眼中閃著一點水光。

他在想什麽?他在懷念誰?抑或者……他對自己以前從未對孩子的成長付出時間和精力感到愧疚?

嚴亦疏撐著黑傘走在川城的大雨中。

他的世界好像陡然一下就輕松了許多。

這種輕松來得那麽容易,超乎他的想象,就好像他這些年吃的苦全部都不作數了——他甚至還沒有把這些東西搬到嚴賀歸的面前。

想到這裏,嚴亦疏握著傘的手突然一僵。

他意識到,自己居然還在潛意識裏和小時候考第一名一樣,想用成績去向嚴賀歸邀功。

他眨了眨眼,水珠從傘沿邊上滴落在他的額頭,又順著滑落到了他的睫毛上。

嚴亦疏站在雨幕裏,雖然暴雨來襲,但是悶熱依舊不減,嚴亦疏感覺自己出了汗,也淋了雨。

他站在路邊,伸手招了一輛的士。

“去機場。”他和出租車司機說。

出租車在夜色裏匯入了車流之中,往機場駛去。

嚴亦疏坐在車上,手一直在微微顫抖。

他有些不敢置信。

不敢置信,自己剛剛……

好像得到了,來自父親的一點不用邀功的愛意。

這點愛意出現的那樣意外,猝不及防地讓他所有青春裏難言的、隱喻的恨和怨,全部都化成了一灘渾濁的泥水,放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只等著太陽升起,就能全數曬幹蒸發掉。

嚴亦疏從川城坐夜航回到北城。

他的人生,從此真正屬於他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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