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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美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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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丟了老虎,慢步走到崖下。張開雙臂,示意她往下跳。

嚴錦伸長脖子一看,崖壁約七八米。不算太高,摔死人盡夠了。萬一接不準,就是頭破血流,斷胳膊斷腿。

她磨蹭半天,硬是不敢把腳伸出去。苦著臉蹲下來,對他擺了擺手。丈夫瞧得直磨牙,又氣又笑攀上來,一手夾住她,一手提籃往下縱。

——落地無聲,未惹塵埃。

嚴錦知他本事大,也不驚訝。只覺有點難為情,迅速瞥了那三人一眼,從他臂間滑了下來。

眼睛向大老虎瞄著,心頭還在怦怦狂跳。

“它剛才眼睛是紅的呀!”她沙著嗓子說。

“你看錯了。”阿泰懶洋洋回她。

虎口逃生的那三人,還癱軟在死亡線上喘氣。仿佛三只沒有行動能力的雛鳥,充滿依賴地望著他們。

阿泰瞧向那僧人,張嘴便嘲諷起來:“什麽叫禪機已到要以身伺虎,不知羞恥的和尚!分明是你幹不過人家,倒要說成大義凜然的布施,這自欺欺人的習性改不了,還好意思妄想成佛!”

那和尚被他嗆得又咳又喘,接過話頭笑道,“成佛倒也不急。合著周施主如今也不急要貧僧度化了。”

兩人同時笑起來。

那僧人目光投向嚴錦,頗有興味地問:“這位想必就是尊夫人吧?”

阿泰掀了掀嘴皮,拉過嚴錦說,“……吾妻嚴氏。”

他頓了頓,又意興闌珊對妻子介紹道,“此僧法號雲信。是個假正經的和尚。很會玩弄佛理,欺瞞世人,如今又跑去京城侍奉王親貴族。你只認識便罷,往後見著他啐一口,自不必理會。”

嚴錦聽得一呆,驚疑地看著他的臉。

丈夫的嘴角動了動,漏出一絲笑來。

和尚笑罵著回敬他,“你這莽夫,侉得不知收斂。”

他伸手扶住旁邊大石,緩緩起身;慈眉善目慢行了過來,與嚴錦見了個僧禮。

這和尚有著光風霽月的妙色身。面如銀盆,目如朗星。

看人時疏淡而不傲慢,溫和卻不狎昵,威儀極其端正。

——是個姿容清聖的美僧人。

嚴錦自覺是紅塵濁物,被他看著甚感羞慚,連忙雙掌合十,躬腰致歉道:“拙夫說話無禮,聖僧切勿見怪!”

男人們同時失笑。

阿泰牙疼似的歪了歪嘴,斥道:“傻家夥還不打住!此處何來聖僧,老子滿口牙被你酸倒了!”

嚴錦羞紅了臉。

那和尚嗔笑道:“夫人天真溫柔,倒叫你這侉子呼來喝去,好不知福!”

“不知羞恥的和尚,看樣子還真想把‘聖僧’二字生受了!”阿泰繼續嘲諷著他。像不共戴天的死對頭。

嚴錦卻是看得出來,兩人情誼挺深。

他平常與外人說話,很少諷刺得如此起勁的。

地上那兩人,此刻方把三魂七魄塞回軀殼裏,起身略整儀容,一瘸一拐走上前來。

其中一位眉眼冷冽,孤傲得似個修羅。受傷明顯最重。衣裳都被老虎的爪風撓爛了,全身血跡斑斑,行走不太自如。

另一男子,長相比雲信和尚還好。

他受傷輕,血跡也少。顯見是受了保護的,一身玄色錦袍幾無破損。

姿容端的是美若神仙:斜長的鳳眼,冷冷的薄唇,五官精致處難以描畫。

落難到如此地步,走來依然如君臨天下般高貴奪目。

嚴錦垂眼不敢多瞧。以免失了莊重,丟自己和丈夫的臉。

人家好看也罷,聖潔也罷,尊貴也罷,孤傲也罷,跟她畢竟無關。

——她只祈求別是什麽勞什子“男配”就好了!

那美男子行到阿泰近前,夢囈似的嘆道:“天下竟有先生這般奇偉人物!”

他肅著表情,伸臂叉手,莊重往下一拜,“在下秦漠,多謝先生救命之恩!”

一聽這大名,夫婦倆感覺如雷貫耳。

原來這位便是寶親王世子!

——聽說腦子有病,等閑愛抽瘋作怪,攪得滿朝文武雞飛狗跳。茶館酒肆裏說書的,十個裏頭九個愛講他。

昊國上下聞名。

這次不知精神又怎的錯亂了,貴族日子不肯過,偏要跑窮鄉僻壤當縣老爺,初來乍到,就差點進了老虎的嘴。

看來,是個活膩的家夥。

只是這相貌,無論怎樣看也不瘋:如此的清雋爾雅,謫仙氣度……若不是謠言誤人,就是偽裝得太好了!

阿泰嘴皮一掀,扯出一個冷酷的笑來,“閣下便是雲信侍奉的主子吧?哼,救命之恩不敢當。老子沒想救你們,不過瞧中這大蟲一身皮毛,打殺了給渾家做襖子。感謝大可不必。”

他的聲線很沈厚,口吻平得沒有起伏。滿臉冷漠的桀驁,一點不符合鄉野草民的卑微人設。

嚴錦聽得直想笑。

秦漠含笑道:“不敢僭越。在下皈依雲信師父,平日多受師父磋磨,真要論主仆,他是主,在下是仆才對。”

阿泰嗤之以鼻。

雲信笑道:“世子何出此言吶?既如此說,日後少不得要留心磋磨你了……容貧僧介紹,這侉夫乃貧僧至交好友,姓周名泰。皈依我師虛極大和尚,論輩是你師叔。”

秦漠鳳眸一亮,“見過師叔!沒想竟有如此淵源。小侄失敬。”

他頓了頓,又誠惶誠恐對嚴錦行個大禮,“見過師嬸。”

嚴錦立刻也被酸倒了牙。

師嬸!什麽破稱呼……還濕疹呢!

阿泰嫌惡得滿臉皺起來,毫不買帳呵斥雲信和秦漠:“少來攀扯親戚!想把老子拖下水,仔細賞你一頓活剮!”

他厭憎權貴,最恨這些酸不溜丟的場面說辭。

管他甚麽王族,有何相幹?兀自沈著臉,提刀剝虎皮去了。

秦漠眨眨眼,神態愈發恭敬起來。低眉順眼好像自己犯了錯。

作為一個愛抽瘋的王族,此人半星子戾氣都沒有。行止謙遜得像個假的。

修養方面恐怕非一般的瘋子可比吧。嚴錦如此想。

相較之下,她家的鄉野拙夫倒成了懟天懟地的太歲,霸道得讓人想抽他。

那兇神惡煞剝皮的樣子,夜叉見了也要退避三舍。

嚴錦移開眼睛,不忍直視。

那雲信僧也是了得,被人威脅要活剮,表情倒更愉快了。誦了聲佛號,上前給那老虎念起了往生咒。

一個剝皮,一個超度。

畫面既殘忍又和諧。仿佛是一魔一聖在鬥法,個中蘊含深刻的寓意。

只是這寓意,她這等濁物是怎麽也參不透的。

只覺頭皮發麻,身上寒嗖嗖的。

連忙提了籃子和布袋,去樹下遠遠站著……把之前采的漿果兒捏幾顆放嘴裏抿著,壓一壓顫栗的五臟六腑。

阿泰擡眼瞧著他女人的背影。參禪似的深深瞧著。

瘋狂想要。這是他此刻的感覺。

在莊嚴佛音的籠罩下,他十分兇殘把老虎皮一扯,狠狠剝除下來。

草地上漫開一片血泊。

雲信僧站在血泊裏,不疾不徐地誦著咒。

目中空空如也,不含悲喜。

皮剝完了,他也念完了。像伴奏了一支天衣無縫的曲子。

阿泰將皮裏的血滴凍住,卷起來往腋下一夾,拔步便走。

雲信丟一塊石子砸他一下,“師弟啊,是回李家莊吧?”

“怎麽?”

“同路啊。善哉善哉!”

阿泰冷笑,駐足問他,“你既是去李家莊,又因何故進這林子?不知自己幾斤幾兩嗎?”

雲信嘆氣,“本是趕了馬車上的路,不料半途驚馬,恁是扼不住,橫沖直撞進了這山谷……虧得師弟從天而降……”

“好個沒悟性的和尚,到現在還咂不出滋味麽?”阿泰譏誚地望著他。

“師弟意思是有人動手腳?”雲信含笑問。

看樣子,已咂出了滋味。

秦漠無辜地眨了眨眼,好像天真懵懂,不知他們在說什麽。

阿泰又冷聲詰問:“你們去李家莊所為何事?”

秦漠連忙回皇帝似的恭謹稟道:“為的是糧食丟失一案。”

阿泰兇神般睨著他,“奉勸一句,趁早打道回府!當縣太爺也好,王孫公子也罷,消停點享你的福去。別腦子發熱跑山溝裏耍,一腳踩進黑沼澤裏誰也沒法救拔你!往後再要享福就只能等清明了!”

說完,徑自撿了扁擔,接過妻子的物件往前後一掛,牽了她便走。

對王孫公子如此態度,也沒誰了----狂拽得要上天!

走出些許路程,嚴錦不禁擔心地問:“不要緊嗎,把你朋友丟那裏?”

“無妨。他們身上有老虎氣味,等閑山獸不敢惹。”

“可是,那侍衛傷得不輕。”

“死不了……知難而退最好。”

嚴錦扭頭瞧他,疑惑道:“大哥,你為何那樣對他說?陰森兮兮的……跟村裏的詛咒有關嗎?”

阿泰只顧往前走。後來,受不了她嗷嗷待哺的眼神,才無奈地說:“自己動腦子細想!”

“腦子早就想穿啦!”

“這就穿了,是魚腦子不成?”

“你就說嘛!”

“嘖嘖,真沒法子。你想想,村裏人為何集體閉口不言?”

“……因為怕?”

“怕什麽?”他又問。

嚴錦皺了皺鼻子。這她哪知道!

他搖搖頭,“天底下有何事會讓人絕口不敢提的?”

“咦?嘶——”她滴溜溜轉著眼珠,“是造反嗎?”

“總歸是讓人誅滅九族的大事。說出來就是死。”他挑了挑眉頭,“比如說,要殺個皇族祭山,做不到就會全族死光之類……詛咒無非就是這種把戲。”

“誒?你如何知道?”

“猜的!”

“為何會這麽猜?”嚴錦驚悚地入了戲。

“糧食丟的時機太巧,恰好在秦漠上任前……動動腦子。”

他一把將她抱起來,感覺這樣才是正確的行走方式,又繼續說:“背後的人動作太大,意圖暴露得很明顯。”

“……明顯嗎?”

她一點不覺得。甚至到現在,也難以建立清晰的邏輯。

“照你這樣說,嫌犯搞得人心惶惶,就是為了對付秦漠?神爺是幕後人的幫兇嗎,根本沒有降神?”

“也未必。”

丈夫的腦子顯然比她深幾百丈,“真有山神的話,你一請他就降,豈不比鴨子還便宜?或許真有東西降了,但未必是山神。”

嚴錦好像來到了恐怖片的高點,瞪著一雙寶石大眼,饑渴又顫栗地等他揭謎。

丈夫只歪起嘴角對她壞笑一下,啥也不肯說了。

作者有話要說: 劇透:在很久以後的將來,秦漠成了師叔和師嬸家的女婿。。。

作者腦子有坑,鑒定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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