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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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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嚴錦徹底統治了這個家。

“鮑魚之肆”搖身一變,成了清新的鄉村小居:

窗明幾凈,古拙怡人。舊木家具、柳條籃子、配幾束無名野花,便生出了“唯吾德馨”的雅意來。

革命進行得很徹底。連男主人也受到了改造。

她每日哄著他洗澡,梳頭,刮胡子。如廁後要洗手,吃飯也要洗。更欠揍的是,出恭後還逼著洗屁股。

頭一次聽到這要求,阿泰幾乎暴跳:“腦子是不是被蟲啃了!男人洗腚傳出去還要不要做人了?!”

為了讓他做人,嚴錦表示願意讓步。

但是,每隔一會兒,她那清透無滓的眼珠子就要向他屁股一瞄,隔一會兒又一瞄,好像他整個人都被屎糊了似的。

巨人被這種眼神碾壓到了塵埃裏,恨得磨牙道,“要命的,不洗個屁股就好像低人一等了。”最終,灰溜溜敗下了陣來。

有了女人,就像給自己套上一件枷鎖。惱人的是,即便被套得死死的,也生不出舍棄的心思,只好認命由她的淫威統治。

做為主婦,嚴錦最關註的還是家中糧食。

阿泰有五畝地,是從故去的養父手裏繼承的。種三種作物:稻谷、玉米和冬麥。

秋收剛過,收了稻谷六百斤,玉米二百餘斤。去掉即將上繳的田賦,真是“多乎哉?不多矣!”

至於蔬菜的種類也是極少。遠遠達不到豐富的標準。

南瓜、甘薯、芋頭和花生都是別人拿來換肉的—因為阿泰常進山打獵。

他自種的菜只有兩行秋蘿蔔,疏於打理,葉子長得比大蒜葉還小。

屋後的竹林邊有一塊荒著的地,被野草和野菜占領著。

她決定去蕪存菁,開辟屋前屋後的地,全都種上秋蔬。給青黃不接的寒冬上足保險。

於是,向家主提出申請。

家主莫測高深地說:“種竹林子裏吧。屋後的地先別動。有用。”

“啥用?”

“藏寶。”他一語驚人地說。

之後再問,卻不吐只字片語了。

嚴錦既興奮又困惑,百思不得其解。

盆地的秋天總愛起霧。早晨醒來,到處浮著白煙,如在仙境裏。

這日清早,主婦做好熱騰騰的早飯,梳洗完後,去叫丈夫起床。

他最近田裏清閑,且因陪著她,也沒進山打獵。醒了就愛懶在床上,簡直成了一頭睡獅—還抱著被子不肯放。

嚴錦說:“起來吧,再睡下去,你要從家主淪為家寵了。”

他強詞奪理道:“還不是因為被子味道不習慣,老子以前可沒這麽懶。”

她硬把人拖起來,幫他梳頭。

把鬢角和頭頂的發絲編成小辮,攏到後面的大馬尾中去。馬尾再紮成六段。最上頭編成辮子,下面松著,隔一段再編辮子,最下面又松著。

如此倒飭出一種異域戰士的風采來,既英武,又清爽。

兩人正吃著早飯時,柵欄外來了一行七八人。

領頭的是裏長李四男。

此人是白胖胖的鄉紳模樣,穿件灰色長袍,手裏拿一柄象征城府和家境的金色煙桿子。

“兩口子吃早飯吶?”他揚聲說。

一臉皮笑肉不笑。

旁邊是個瘦長的、蓄著山羊胡的男人,一手執筆,一手捧著帳簿本子。身上著裝肅凈,似是上頭來的官員。只是,滿臉都是生無可戀的倦容。

一副活夠了的樣子。

“是來催稅的吧?”嚴錦低聲問。

“嗯。”阿泰沒表情地說。

從桌邊聳立起來,像座小山似的走出了家門。

裏長的臉顫了幾顫,極不自然地堆砌出一種慈眉善目的笑來,“周泰,今年收成不錯吧,聽說你收了幾百斤谷子!”

“都吃掉了。”阿泰冷冷地說。

“啊,哈哈,到底娶了媳婦愛說笑了……這位是鄉簿劉大人,特地下來督促本村的田賦。”

阿泰和鄉簿各自面無表情。誰也不稀罕認識誰。

裏長清了清嗓子,語重心長地說:“你五畝田地,須繳賦一石,咳,戶籍上又新添了人丁,新增一筆人頭稅,合稻谷一石。此外,你有兩年的裏甲役、正卒役未服,折成白銀共四兩。去年還欠賦一石……我看今年趁收成好,一並兒都交了吧!”

嚴錦聽得目瞪口呆。天啊!這是要抽骨扒皮嗎?

一石大約一百五十斤。按如此說法,豈非要繳上去四百五十斤!

我勒個去!

農民不活了嗎?統共才收六百多斤吶!

傳說中的“封建主義大山”從天而降,壓得她都快窒息了。

果然螻蟻的人生必須充滿磨難嗎?

阿泰聽了裏長所言,一句話不說。

面無表情進了屋,搬了一小鬥稻谷出去,往眾人面前一放。

裏長瞧了不冒人氣的鄉簿一眼,沒好氣地說,“上秤吧!”

跟隨而來的壯丁拿出一桿大秤和繩兜,上前過秤。

“七十五斤。”

裏長冷笑,“不夠啊……”

“只有這些。”阿泰掀起嘴皮,露出一口森白的牙,“老子流汗一年種出的糧食,一下繳這麽多給國家,這份忠孝之心你們好好立碑傳頌吧!”

裏長瞟著鄉簿。鄉簿大人冷漠得像個假人。

對付惡霸刁民的事一點都指望不上他了。

搞不好回去還得跟上頭說,他這裏長鎮不住村中屁民,是個懦弱無能的銀樣蠟槍頭!

裏長心裏說:我可不是銀樣蠟槍頭啊!我花三百兩白銀捐了這麽個官,拿到這點子權力,是為了作威作福,光宗耀祖!可不能被一介莽夫壓得死死的。

他變臉似的,表情迅速陰冷下去:“周泰,刻意欠賦是觸犯律法,是要讓你進監牢的。”

阿泰“唔”了一聲:“裏長大人,張口就拿監牢嚇唬別人,是不是感覺自己能升天了?”

“大膽!”裏長怒喝一聲,權威受到嚴重冒犯的他,臉上仿佛刷了一層辣油,紅得要噴火了,“你跟本大人說話是何態度!是何態度!”

旁邊一壯丁叫周小矛的,連忙撫慰相幫:“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嘖,阿泰,我聽說你收了六百斤吶,不可能只有這一點兒吧?去年是災年,大夥兒都欠了也就罷了,今年風調雨順再拖欠也說不過去。再說你家新婦在那兒活生生坐著呢,這人頭稅怎麽賴得掉!”

裏長“呼哧呼哧”地喘著,眼裏在流火。

鄉簿有氣無力地開口道:“你們李家莊,共八十戶人家,是蓮花縣最大的村。統共收上來不到二十石。新來的縣令大人馬上要就任,這好像說不過去啊。”

語氣很輕,一切點到為止。

裏長大人如被人抽了一鞭,指著阿泰大聲吼道:“說吧,你交不交!不交就是造反!”

阿泰提起嘴角,微微地笑了,“裏長大人真是官威赫赫啊。只是草民人雖長得粗笨,倒也不是個眼瞎耳聾的白丁。去年朝廷就已廢了人頭稅,本縣今年還在逼繳,怎麽,大人們如此搜刮民脂民膏,是想造反?”

鄉簿微微一震,被人驚醒了似的,擡起目光死死盯住他。

裏長大聲吼叫:“你!胡說八道什麽……何時廢除了!聽了幾句謠言就當聖旨,該當何罪!”

阿泰盤起粗壯的手臂,挑起一邊的眉毛說:“哼,既然來了新任縣令大人,吾等草民活不下去,可去找他伸冤吧?”

裏長大人好似被扼住了喉嚨,指著阿泰的煙桿子抖得拿不穩了。嘴裏說:“吃牢飯,吃牢飯!不送你吃牢飯不行了!”

村中壯丁們面面相覷,“阿泰,你從何處聽說的?我們咋都不知道?”

“不會是假的吧?年年有人說啥稅免了,啥子稅又要收了,都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年年還是收!”

裏長大人把煙桿子往柵欄上一敲,“謠言,是謠言,都清楚了沒有!把這造謠的混賬先押起來!”

怒吼聲繞樹下盤旋一遭,落入塵埃裏。

壯丁們不約而同垂下了頭顱。

誰敢動啊?那可是阿泰!他一拳能揍死四百多斤的黑熊!

裏長等了一會,發現自己的權威落實不到任何一個屁民身上,這份惱羞成怒真是不可形容了。

“造反了,全都要造反了!”

鄉簿這時又張開口,語氣頗冷漠地說,“行啦,裏長,如此激動也無濟於事。辦正事要緊。谷子先擡走吧。”

明顯打算息事寧人。

阿泰:“擡走前,勞請鄉簿大人勾了我家的紅字。一直這樣欠下去也不是辦法。一筆勾銷大家也落得太平不是?”

鄉簿的目光如一抔死灰,盯了阿泰一會。果真擡筆抹了簿子上的紅字。“沒錯。希望承你吉言,大家落得太平。”

瘦長臉板得像副棺材。

至此,權力階層灰頭土臉落了敗。

裏長氣得像婆娘似的跺腳,破著嗓子吼道,“周泰,記住你說的話。敢散布謠言惑亂民心,你真要吃牢飯的!別以為本大人拿你沒辦法!”

“行。我胃口大,麻煩裏長大人多準備些牢飯才好。”他頗似愉快地一笑,“草民頂天立地,從不散布謠言。草民嘴裏只吐真話,哼哼!”

裏長被他氣得上躥下跳,尖聲叫道:“鄉簿大人,把他的紅字改回來!給他加兩倍,不,十倍!”

鄉簿轉身就走。臉都被丟盡了。

壯丁們目光閃爍地瞧著阿泰,將巴鬥裏的稻谷倒入一個超大鬥子裏,各懷心思跟著去了。

嚴錦快步走出家門,英秀俏麗的臉放著光芒。

“大哥你太厲害了!這幫貪官汙吏好黑啊,張口要四百多斤,還一臉的心安理得!這樣子勒索百姓,以後不怕下地獄抽筋扒皮嗎?”

“抽筋扒皮當然會。只是老子也不是任人欺淩的主。”

“你如何知道稅賦的事?他們一定對百姓封鎖了吧!”

“天上麻雀說的。”

“你就亂編!麻雀還懂稅的事!”

“麻雀比你出息多了!”他冷傲地瞥著她,“你沒瞧見自己剛才的德性,坐那兒臉都白了。”

“可不是。統共六百斤糧,我還擔心能不能吃到明年呢。他們又來獅子大開口!四百多斤啊,不是剜我的心嗎?”

阿泰更加鄙視了,嗤一聲道,“你的心就值四百斤稻子?好歹是老子的女人,能不能長點出息!”

“我這人才值二十兩,就跟小小螻蟻一樣不值錢!再長出息,頂多變成一只大螻蟻!有何意思?”

“哼。以後再說這種屁話,老子罰你不許吃飯。”阿泰陰著臉說。

“啊……哦。”她抿嘴笑了。攀著他的胳膊跳起來,在那泛青的腮幫子上香了一口。

他嫌棄地斜乜她一眼,“輕浮的女子!”

“虛偽的男子!”

兩人你來我往說笑著,忽然,風中送來一聲隱約的哭叫聲。

“咦,啥聲音?鬼嗎?”

阿泰瞇眼聽了一會,沈了臉說,“是長貴家。”

嚴錦腦中浮現長貴娘的樣子,“長貴家?”

“嗯,好像……所有糧食都不見了。”

“啥?不見了?”

作者有話要說: 劇情的浪頭湧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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