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鑾殿上俯視著殿中央此次國試的前三十名學子時，他們目光裏的抱負和野心全部都從那雙眼睛裏顯露了出來，特別是站在前面的一個年輕人。他穿著白色的學子服，烏發高高挽在紗帽裏，露出了艷麗的五官來，桃花眼淚痣，和那天略帶陰沈不同，今日馬蹄踏春遍帝都，一朝拜公卿。欣喜自信掩蓋了眉眼下的幾分刻薄，幾分精明。

從那天以後，唐棠就一直關註著她，幸好這位慶州司徒家的下任繼承人也沒有辜負她的註視，成功抵達了殿試。

有司儀三宣五講，滿殿的金碧輝煌也耀花了學子們的眼眸，當中有貴族的後代，也有平民，作為商家子的司徒幽燕倒是有些出奇了。

“臣李赫茲（……）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福。”追隨著眾人跪拜，司徒幽燕聽到從殿上傳來清亮的女聲，“愛卿都免禮。”

起身，仰望著寶座上的女帝，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冕冠前垂下的珍珠鏈遮了她半張臉，只望著那金線繡出來的龍鳳便覺得刺眼了，象征著皇權的龍鳳衣裳讓人覺得威嚴尊貴。

這樣的距離，司徒幽燕並不敢確定上個月在稷宮見到的少女就是掌握天下權柄的女帝，很快他禮貌的低下了眼眸。但那站在文官隊伍裏優雅的男人，作為本朝的丞相謝玄他無論如何也認識的，所以說……

殿試的考題按照抽簽的方式決定了，即為民生。這是一個很難講述的話題，因為太廣泛了，選取點很重要。

唐棠便端莊的坐在殿上聽著這三十個人進行論述，說來說去，也就是那幾個點，有些老生常談了。慢慢的，便有些不耐煩了。直到司徒幽燕說， “財須民生，強賴民力，戚恃民勢，福由民殖。 ”

當他引出這一句時，殿中士族紛紛將目光投在了他的身上，他看似無懼無畏，衣袖下的的手已經捏成拳頭，他抵抗著眾大的壓力進行對上一句話的論述，引經據典，條理清晰，前後相合。論題不算新奇，甚至算作老瓶裝新酒了。但是觀點卻和唐棠不謀而合。對，她要的是敢為天下先的人，作為她領導班子，一切利益當然是要從皇帝這邊出發了，至於那些討好士族的她可不想再招幾個來給自己添堵。

汗重衣衫，他勉強以一句“得民之勞者昌，得民之憂者康。”結束了論題，雙手作揖，等待著寶座上的女帝開口。

唐棠和謝玄的目光相撞，謝玄知道她對於這位司徒家的後人寄予了厚望，作為帝系第一人，他點點頭。

謝玄的認可無疑讓唐棠唇邊的笑容更加燦爛了，她看著殿中神情認真中帶著些迷茫的年輕學子，雖然微弓脊背，但始終像是拋棄了所有才能站在她面前，甚至只要是不伸出那只手來，他就會落下懸崖萬劫不覆。

“邦之興，由得人也；邦之亡，由失人也。朕在書中曾經看過這樣一句話，當時年齡尚小，不懂得何為得失皆民？直到朕從政，歷經兩河旱澇後。民生則國富，富則強。國強則促進民富。反而言之，民生不興，時久則國運衰。”略停頓了一會兒，她聲音裏帶著些笑意，拿著一雙眼睛瞧著司徒幽燕，“你是叫做司徒幽燕嗎？慶州司徒家出了一個不錯的人才。俗話說，筆上得來終覺淺。朕期待著你以後能夠有一番作為，就像你的話一樣，可別讓我失望哦。”

滿朝文武聞言驚訝極了，難道陛下這是準備將這個年輕人收於麾下？周圍學子嫉妒和羨慕的目光也讓司徒幽燕微微有些得意，他堅定的道:“臣定不會讓陛下失望。”

唐棠滿意的點點頭。接下來的學子裏，有不錯的論述，在學子離場後，大臣們進行了討論，對於名次，唐棠倒不是太在乎，以司徒幽燕出色的表現在前三名很有希望。也許是因為她對國試的看中，以謝玄為首的儒官舉司徒幽燕為榜眼，不過唐棠倒是覺得探花更適合他。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在殿中一片喧嘩議論中，唐棠突然含笑吟道，看著朝中文武，她帶著些小女兒的俏皮道:“探花從來俊美郎，才貌奪得枝頭花。依朕看，這三人文采都是上籌，但朕覺得探花還是司徒幽燕更為相符。”

滿朝面面相窺，最終道:“陛下所言極是。”

殿試後，在舉行了宣布登科進士名次的典禮後，並賜宴瓊林苑，故稱瓊林宴。這一傳統維系了數百年，於是在五月尾帝都又不可避免的熱鬧了一場。這一日，司徒幽燕和同榜的狀元榜眼一身紅袍白馬游盡帝都，多少女兒為之動容，多少兒郎為之躊躇。

枝頭海棠花正盛，當時撒了滿地的紅花。瓊林苑水池裏的蓮花並蒂，水波漣漪，晚風吹來了美酒的醇香，也吹來了絲竹管弦的聲音。廣玉蘭的香氣盈盈的，和著宮女的胭脂香氣穿入林庭，司徒幽燕找了一個借口到涼亭吹風，風吹不醒朦朧醉眼，他看著隔岸依稀的燈火，有些可笑，又有些情緒低落。

突然有人走了過來，琉璃燈籠裏的燭火拉長了身影，司徒幽燕不願意轉身，也許是因為心情，也許是因為疲倦，他扶著闌幹，對著幽幽的黑河問道:“誰？”

“探花郎極好的興致，一個人到涼亭賞月。”帶著些少女甜美的聲音，很清脆，有些熟悉，司徒幽燕轉身一看，她的面容在琉璃燈盞下有些斑駁陸離的樣子，穿著紫英裙，看起來極為年輕，甚至透著些許的稚嫩，嘴角微彎，自有一番尊貴氣勢。

酒氣瞬間被河風吹醒了，司徒幽燕驚駭的道:“陛下——”甚至忘記了行禮，唐棠卻也沒有在意這一件事，等到他臉上出現了懊惱的艷色時，她哈哈大笑道:“愛卿可真是一驚一乍啊。”

畢竟是皇帝，雖然滿肚子的不滿，司徒幽燕還是道:“是微臣的不是。”

唐棠走到闌幹邊，長發被河風吹拂著，在月光下，她的側臉很美，看著這樣的她，司徒幽燕卻在想她來這裏的目的是為什麽？究竟是看中他的才華，還是說慶州司徒家的傾城財富？心裏莫名有些苦澀，無論是那一種，他都沒有選擇，無論如何，從參加了國考以後，他就已經沒有了選擇。

突然聽她沒頭沒尾的說，“今天的月亮可真是漂亮啊。”

天穹如墨，映出如鉤的新月。到了月尾的月亮，像是新生的嫩芽一樣，周邊點綴著閃爍的星子。但司徒幽燕更喜歡滿月時候，圓滿而盈，對於精明的商人來說，這是一個極好的兆頭。寓意著，接下來又是一場豐收了。層出不窮的活動是商人賺錢的好法子。

也許是因為想到了在慶州時的回憶，他望著天邊的新月，臉上的淚痣好像在閃光一樣的鮮活，桃花眼深邃迷人。“陛下今夜微服私訪，只是因為月色很迷人嗎？其實我、下臣覺得滿月時候的月亮更加好看。”

“不。”

正是因為年輕的女帝堅定的說辭讓司徒幽燕好奇的回頭，她的眼睛又大又亮，裏面是月的影子，漣漣波動著。“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凡是太完美的必定雕零，凡是盛極必將衰落。王朝如此，月亮也如此。”

“就算是彈性無限的藤條，拉得太緊也會有崩潰的那一天。所謂物極必反，總是不會錯的。”好像是帶著惡意的揣測一般，透過他，看到了家族由盛轉衰，透過他，看到了世族的雕落。夜風涼涼，背後不由自主生了冷汗，從那雙眼睛裏洞悉的東西讓年輕人覺得有些可怕了。

他們真的可以做到那一步嗎？

琴瑟的樂聲悠悠揚揚傳了過來，繼位不過兩年卻有著鐵血手腕的女帝和初初登臨帝國一角的探花郎對視著，在那如芽的月亮下。那個年輕人終究還是無法掙脫自己的抱負和野心，帶著冷靜的聲音道:“願為陛下驅馳。”

偌大的財富寶藏，假如沒有足夠分量的權利保駕護航，就像是懷揣著千金的孩童走在滿是盜匪的道路上，不但失去了黃金，連性命都無法保全。

司徒幽燕擡頭看著唐棠，“陛下，如何可以，微臣想入戶部效力。”

唐棠摸出一把沙羅制成的小扇，半遮著嘴角，好奇的問道:“理由？”她的眼睛明亮得好像能夠看破所有的謊言，在那樣的目光下，司徒幽燕看起來有些狠辣的容顏也慢慢的染上緋色，“下臣一直以來仰慕著杜尚書。”

居然是如此的坦白，竟讓唐棠有些瞠目結舌，道:“朕許了。”

他放下心來，朝她跪拜道:“臣在此謝陛下隆恩。”

“起來吧。”唐棠看著地下的司徒幽燕，他擡起頭來，一張陰柔如女子的臉龐在他有些傲慢的神情下顯得有些妖艷，淚痣被月光折射出麗色，那精明得有些刻薄的嘴唇居然也十分中意了。

果然這就是因為自己人的區別看待？像這樣一點就通、說話不費勁的聰明人，唐棠很是喜歡。甚至覺得連月色下涼亭景色入眼都覺得美了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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