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的舊照片上，一個女人站在一棵桂花樹下抱著一個約莫三歲大的孩子，梳著那個年代最流行的翹紋短發，雖是人母，眼神中卻還流露著一絲少女的神情，小孩笑得張揚，淘氣的手扯著她脖子上的絲巾，露出一截漂亮的鎖骨，看起來很是珍貴的融洽。

“真美啊！”岑川靈由衷的感嘆，她擡頭看了一眼周紀，“你長得跟她很像。”

周紀握著她肩膀的手又緊了緊，慢吞吞地，回憶著說：“嚴格意義上來說，她拯救了我們整個周家。”

“我爸年輕的時候不太能跟家裏合上正軌，我大伯因為葉連，也是他自己本身的性格，早早就放棄家業另謀出路，我爸從跟他爭你媽開始，就覺得為什麽我大伯能做的事情他不能做，偏偏又被家裏束縛住，混頭了不少日子，雖然那時候任他再怎麽混，幾位老人還在，怎麽也敗壞不到那裏去，後面另外三大家族慢慢崛起，甚至有要反超的趨勢，他遇到了我媽，一個反覆無常的人開始正經……”

“大家都覺得這是一個變‘好’的表現，我爺爺也慢慢越來越信任我媽，把很多事情都交給了她，以至於……你媽懷著你的時候，我大伯說要接你們進周家，我媽第一個反對，大家也都向著她。”

岑川靈搖了搖他的手，這些都是命運，即使那時候進了周家，大抵也會因為這樣那樣的事發生別的變故。

“那時候我才七歲不到，遠遠地隔著大門見過你媽一次，她挺著大肚子被我大伯強行拉到門前，周圍還圍了不少看戲的人，結果，被我奶奶命令下人用水波了一身。”

“我偷偷跑去你媽住的地方找我大伯，求他回家，”周紀頓了一下，周啟天對他來說很重要，那時候他頻繁跟家裏鬧意見，屢次說過要是走了就再也不回去，年幼的周紀對此深以為然，“結果遇到了你媽，她換了一身衣服，頭發還沒擦幹，見到我就笑著打招呼：‘來找你大伯呀，他去買東西了，唉，我勸了他回家的，可是他也不聽我的，你在這裏等等吧，要吃東西嗎？我這裏沒什麽太好的東西，只有自己做的蒸糕，要不要？’，在這之前我一直覺得你媽就是那種每天無所事事跟男人拉扯不斷破壞別人家門的女人，可是那次，我覺得她甚至跟我媽差不多……”

差不多二十年前，葉連在蜚語中狼狽地回到自己的小閣樓，周啟天匆匆去買厚的衣服料子，周紀跟在他們身後落了一程路在追到小閣樓，他想氣勢足一點，直接砸了那女人的門，就在要落拳的時候，門開了。

“我說了你不要再來了！”葉連聽到門外的動靜，似乎以為是周啟天，她看到周紀的時候楞了一下，見他衣裳單薄，“進來吧，別凍著了！”

葉連長得好看，是那種那人看了一眼，兩眼，還要忍不住再偷看的那種，周紀在心裏想著，就是這種“忍不住”才讓他大伯誤了那麽多事，雖然他那時候也不明白究竟是什麽，只知道爺爺奶奶們的痛心疾首真的。

“我第一次，看到我大伯在一個人面前這麽沒脾氣，”周紀挽著岑川靈看著她的臉：“你跟她，也很像。”

“我也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女人會強硬這麽久，”周紀說著，忍不住嘆了口氣，“其實，如果她能夠跟我大伯的話。”

“世界上沒有如果，”岑川靈忽然正色道，“就算有，那也要比原來付出更多的代價。”比如她自己。

“嗯，”不知道她在強調什麽，周紀接著說：“葉連……你媽消失的那倆年，我大伯也想過要把你接過來，但是除了福利院的院長堅持不讓之外，我們家還是一樣的態度，直到後來你媽回來，我大伯卻像死了心，也不再去找她。”

岑川靈隱隱覺得有股不對勁，她安靜地聽他說著。

“連我媽都覺得奇怪，忍不住讓我去問問是不是發生了什麽，可是他什麽都不說，我們都以為這是跟我爸一樣，收心的表現，我爺爺早就不管他了，但是我奶奶還在盼著，能有第二個像我媽那樣的人出現，每天求神拜佛就希望一家人能好好的不要再出幺蛾子。”

“有天晚上我聽到我媽跟我爸吵架，下大雨隱約聽得不是很清楚，那是我印象中他們第一次這樣鬧，只聽到了關於孩子、葉連、我爸什麽的。”周紀說著捧起岑川靈的臉，仔細看著她，“就是那個時候，我懷疑，你是我爸的孩子。”

“我……如果我是你爸的孩子，你現在該離我遠點了，但不是說不是嗎？”

“嗯，”周紀又繼續摟著她，“那時候，其實……我偷偷坐過一次遠程車，去找你媽，我從家裏來到E城，也就是現在的E市，想要問她你的親生父親到底是誰。”

“可你沒問。”

“沒錯，我問不出口，如果是，那我應該親自問我爸，而不是跑到大老遠的為難一個女人。”

岑川靈靠在他的身上，接下來的事情似乎都一目了然了，但還是需要一層層去抽絲剝繭般說出來，“然後你就回家了嗎？”

周紀的眼神飄忽著，“不是，她挽留了一下我，說大老遠休息一下，再送我去車站。”

岑川靈忽然想到了一點，“那你看到我了嗎？”

“嗯。”

葉連生下岑川靈後的第三年，她到了E市把女兒從福利院中接了出來，在那裏安家落地，租了王奶奶一棟帶院的老房子，三個人住在同一個空間，平日裏在學校教教語文，沒事再兼職做些繡工，一時間，日子倒也不算太拘謹。

那天，周紀趁陪周啟風夫婦去上海，躲過了所有人的視線，買了張長途汽車票，帶著從別人手上買到的地址，一路直接到了院門口。

“你怎麽來了？”葉連當時正在院裏洗衣服，看見他差點沒驚掉下巴，又幾乎是下意識的探尋著他身後，是不是還有別人來了。

“媽媽，我要吃麥芽糖……” 當時才三歲的岑川靈站在手打井後面奶生奶氣地撒嬌。

“等下再給你買，”葉連往圍裙抹了把身上的水，堪堪地站了起來，對周紀出現在眼前的事感到非常不可思議。

周紀一步步走前，看見岑川靈在後面沒有穿褲子的景象連忙剎住腳，他該怎麽問呢？阿姨你是不是懷了我爸的孩子嗎？還是你這個壞女人快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正當他猶豫之際，小川靈跑了過來，習慣性地抱上他的大腿：“哥哥你是誰啊？哥哥你長得真好看。”

幾乎是節節敗退的，尤其她還只穿著一個小肚兜，周紀結巴著：“阿姨，我……我路過。”

葉連顯然沒相信他的話，只是長舒了一口氣：“你一個人來的嗎？”

“嗯。”周紀點點頭，肚子很不給面子地叫了起來，到了E市尋這個地方的路上被那些看他“外地人人傻錢多”的腳夫把一倍路分成十倍路走，找到地方天也黑了，錢包瘦成了個骨頭。

“餓了吧，等等啊，我去給你下個肉片。”

葉連沒有多問什麽，好像從周紀見她第一面起，這個女人就十分從容，不會為什麽事特別吃驚，也不會為什麽事特別慌張喜悅，偏偏就在面對周啟天死纏人的事上，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後來你就直接回來了嗎？”岑川靈問。

“第二天她送我到了車站，還給了我一些錢讓我小心點。” 他在那裏睡了一夜，但此時並沒有仔細說明。

“後來我想著再去，至少把錢還給她，就從我媽那裏……聽到了不好的消息。”

“我的疑問也一直沒能得到解答，從那次他們吵架開始，就開始頻繁地吵，雖然他們有刻意躲開我。直到我十五歲那年……”

“別說了，”岑川靈忽然制止道，“親人離世，我們就把這當成一個自然界的定律，不好嗎？”

她能聽出來他言語中的不甘心，如果如果，世人經常都說如果，但即使如果成真了，也未必不會朝著反向發展。

周紀忽然笑了一下，抱緊了她：“那時候的周家家大業大，我爸的應酬越來越多，我媽除了管好家裏的事其他都不願意參與，那年發大洪水，不少別地的人去A市避難，也是短短的一年之內，盜竊入室搶劫案常有發生，我才出生那會兒家裏就已經托人請了幾個靠得住的人幫忙做事順便看門，後來我媽覺得養這麽多人沒有必要，就把他們打發了，我爸生意正在勁頭上顧不了太多，總覺得這樣不好就又請了一個人，是我媽老家的，叫伍永鑫，發大洪水的那年，原先被解雇的那批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冒了出來，找著上門求我媽再請他們，我媽刀子嘴豆腐心，見是真的困難就想著幫一把，但也沒讓他們進家門，只是介紹了朋友那裏的活計，管吃管住，那時候算是很不錯的工活了。”

周紀似乎有些說不下去，他醞釀了一下，岑川靈看著他骨節分明幹凈修長的手正扣在皮座上，似乎要把它扣出個窟窿，她把他的手扒了出來，輕輕地揉了揉，重覆著在上面挼直的動作。

“失火那天，那幫人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沒有一個想著救人，只‘搶救’了那些值錢的東西。”

“這很奇怪，他們這種行為就像是提前知道了你家會著火一樣。對了，那個叫伍永鑫的呢？”

“是他把我從火堆裏抱出來的，那時候他被我媽叫去郵局給我爸寄信，回來的時候大火燒到了屋頂，他也是拼了命才救出了我。”

“那些人呢？” 以周啟風的性格，該是不會放過他們。

“他們拿了那些錢財，連夜想從A市逃走，又怕被警署追上，走的是山路，結果被山賊搶了，一個個死無全屍。” 只是恨不能，他就是山賊。

岑川靈始終覺得不對勁，如果那些人為貪財，拋開著火時間這點且不說，再者，就算是失火，只要周紀母親手腳正常沒毛病，帶著周紀逃出不是什麽大問題，除非——除非當時倆人已經被失火包圍住了，而且身子還不是很利索，她看了周紀一眼，只見他眼神是無盡的悲鳴中夾雜著怒火。

那幫人如果在當時救了周紀母子，以周啟風乃至整個周家，必然會把他們當座上賓款待，就算想要索要錢財謝禮，也算是“人之常情”，沒有不應允的道理，何必非要做那亡命之徒，去發那種財。

“伍永鑫把你救出來以後沒有說當時的情況嗎？”

“事發過後，他就失蹤了，我爸找了他很多年，都沒找到。”

“那你找到了嗎？”岑川靈相信，只要有一絲“希望”，他都不會放過。

也許是她腦子轉得太快，也許是她太會舉一反一，周紀沈默了一會兒，“你現在，果真是聰明地非比尋常了，他在北城。”

“北城？那不是你大伯的底盤嗎？”

“我大伯不知道，也沒必要讓他知道。”周紀解釋道：“為了這件事，他跟我爸已經不來往很多年了，如果再牽出當年的事，恐怕這輩子都沒個消停。”

“我媽走的時候我大伯回來過一次，那一次……兩個人吵得很厲害。”

“你知道，我為什麽要一步步設計讓你進西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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