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人靜。

鐘嵐坐在窗臺邊上, 想了許久。

卓遠川和她就是再忙，每天也會打兩把游戲, 有時錄素材, 有時純屬娛樂, 半年下來, 楞是沒有和她想象中一樣, 因為分隔兩地而變得生疏。

半年的期限將至, 終點年會也意味著她必須回s市一趟。

許多人喜歡小縣城寧靜宜居，但除了有爸媽在，她厭煩二十分鐘一班的公交, 娛樂選擇有限, 音樂會或是畫展之類的文娛活動, 更是壓根不存在，出門吃個飯全是熟臉孔……這並非絕對的缺點, 亦有人習慣且喜愛這種生活，只不過，她不是其中之一。

她更喜歡繁華的s市。

漂泊異鄉的外地人最大的煩惱是收入不夠高，交完租金後, 薪水就不剩多少了, 大城市再繁華也沒錢享受, 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也變相時刻提醒自己要奮鬥——這是在大城市才有的環境壓迫感, 在老家, 大家都習慣了安逸且一望到頭的生活, 反倒不樂意看見身邊人或者小輩妄想跳出框架。

鐘嵐享受得起，也想享受。

她從熊仔睡裙的口袋中掏出兩部手機，不知該跟誰商量——卓遠川肯定是支持她來s市的，其他現實裏的朋友，她不想因為自己的情緒而給他們添麻煩，大學同學都在忙前程，她們不知道自己寫作收入有多少，說起來也是對牛彈琴。

對身邊人隱瞞得太多，想傾訴的時候便會嘗到苦果。

大拇指劃拉下一個個熟悉的名字。

位面交流群專用的扣扣號，大多都在群聊，鮮少私窗聯系。

伏雲君？他倒是情商點滿而且對凡間的事也很了解，只是不熟。

卡瑞娜？熟是熟了，她天然呆。

塞壬？他只對人類位面的魚類菜譜如數家珍。

人心的煩惱，神仙妖魔也難以解決。

最後，指尖落在[龍澤]兩字之上。

上一次他們的對話結束在他用紅包發來的一束花，泡澡時放進熱水裏有寧神奇效。他總喜歡發些小玩意過來，投之以桃，報之以李，這一年來，他也收了不少大淘寶上的奇怪東西。

例如據說放腦袋上一抓能爽得靈魂旋螺升天的八爪魚頭部按摩器，當時神龍的用後感是——沒啥感覺，並嘗試將其插進腦中，達至深入按摩，用心感受的效果。

最後，被大驚失色的鐘嵐連發十個視窗抖動制止。

想到這件事，她忍俊不禁，心情轉好。

鐘嵐：龍澤，在嗎？

龍澤：在

秒回，看來沒在閉關。

鐘嵐：我心情不好，可以跟你說說嗎？

鐘嵐：你方便聽麽，有事在做的話就算了，沒關系的

對面二話不說，就發來一個語音邀請。

鐘嵐唇角微彎，在想傾訴又怕給別人添麻煩的時候，對方主動的傾聽如同一管定心丸，安了她的心。

“有人欺負你？”

“沒有，”聽他語氣焦急，鐘嵐趕緊解釋：“是我自己心情不好，想找人說說……其實我想了想，你可能聽得也不太懂，我只是想有人聽聽我說話。”

離開校園後，人生分叉路上的選擇沒有公式可套，也沒有必然正確的答案，更好笑的是，b數自在人心，欲望向往何處，她心中有數是有數，但亂，也是真的亂。

幸好，她想說的時候，還有人就願意聽。

跨題材創作練就出了鐘嵐優秀的表達能力，加上對天界的了解，套用大量比喻，總算讓他明白自己身處的狀況。而隨著語言的逐步組織，她也捋順了自己的想法：“我是想去的，也想將爸媽接出來，但他倆半輩子都在小縣城裏，和我不同，習慣了這種慢節奏的生活，我硬要他們陪著，即使能提供比現在舒適許多的生活……也很自私。”

父母的根在這裏。

龍澤：“你第一句就說自己想去。”

“……”

“你父母會支持你嗎？”

“……只要我想，他們都會支持我的。”

龍澤嘗試去安慰她，不惜舉出自身的例子：“你進學的時候，一年也只有假期能見到父母，長大後和父母相見的機會變少是常事，我已經五十年沒跟我父親見過面了，我依然很尊敬他，感情也十年如一日的好。”只是附上數字來看，這個例舉得略為蒼白無力，他遲疑片刻，底氣不足地投降：“我是不是說了傻話？”

“不，你說得對，很在理。”

當局者迷，才會在向別人求助，覆述自身問題時，驀地發現早有答案。

沒人能給她答案，龍澤不能，神也不能，她其實不太想聽到建議——這是最招人嫌的求助人了，心裏揣著答案，還要問別人。

午飯吃什麽？

隨便吧，螺螄粉？不好，味道重，日料？不想吃太淡的，烤魚？不想吃魚……

其實想吃火鍋。

人在迷茫找不到方向的時候，就像一頭在房間內橫沖直撞的小獸，一邊誤傷他人，一邊撞得自己頭昏腦脹。

鐘嵐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我想明白了。”

……你想明白了什麽？

龍澤一頭霧水，轉念一想，鐘姑娘向來很有主見，這次大抵也是心中早有想法，只是拿不定主意，想找人說說罷了。畢竟凡人壽命有限，遇事最好盡快解決，他每次有想不通的事，若是不想向人求助，便會將自己關起來修煉，煉到明悟為止，不記日月，不怕寂寞。

而凡人是不能這麽浪費光陰的。

龍澤其實不是很明白她到底想通了什麽：“你現在感覺好多了？”

“跟你說完之後好多了。”

只不過，他起碼可以將自己的心情如實告訴她：“聽見你這麽說，我真高興。”他始終不擅長表露情緒，連常人會不自覺地飛揚起來的語調都欠奉，平鋪直敘的一句高興，聽上去缺乏誠意，但她知道他是真心的：“我是個幫得上忙的朋友了。”

平淡的男聲背後，是離魂湖一再被掀起的巨浪。

——被神龍用尾巴拍出來的。

“是啊，”

貼著手機的耳朵被壓得發燙，鐘嵐被自己的庸人自擾，也被他的一本正經逗笑了，心情柔軟下來：“謝謝你聽我廢話……哎，其實我也在利用你，我明知道你聽不太明白這種煩惱，壓根沒辦法給我建議的，我只是想找一個會聽我說話，又不會出實際主意的人吐苦水。”

白手興家，一步一個腳印得到成功的人，會特別有主見，相信自己的一套。

鐘嵐也無可避免地墜進了這個怪圈，她不需要一個霸道總裁或是神秘老爺爺來為她指路，她只是想倒垃圾，然後在自己的垃圾裏翻出真正的想法。

“那你可以繼續利用我，”

“我不介意，”

不介意，好像表達得不夠準確，這種感覺是藏在迷霧之中的答案，是未被參透的秘籍。人際關系對他而言而一道難解的題，他知道應該怎麽做，表兄教過。

只不過，有時候，教科書一般學到的情商是不管用的。

久經思索，龍澤決定學一學鐘姑娘——怎麽想，就怎麽說，交給第一想法。

“我想被你利用。”

一句一句地往外蹦的，聲音柔潤而肯定，帶點隱秘的高興。

也許，這就是被朋友依賴的成就感吧。

龍澤終於組織好語言，他十分滿意自己的超常發揮，覺得自己已經趕上表兄的一半功力，最後一句也憋了出來——

“朋友之間，本來就是要互相幫助的。”

是夜，以這句真誠的話作結。

翌日，鐘嵐向爸媽坦白，商量到大城市工作的事。

出乎意料的是，一直非常抗拒女兒遠嫁的鐘父，卻頭一個表現出支持：“年輕該出去闖闖，留在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我沒念過書，能靠雙手掙錢養活你們，可過的是什麽日子，我心裏難道沒數麽？難得閨女有文化，不用擔心我們，有長假了回來歇歇，你媽挺想你的。”

在一輩子沒離過老家的鐘父眼中，這個縣城就是一個世界，他知道外邊有更多更好的。

他自覺沒文化，不配去看。

這麽努力也要供她念書上大學，就是希望自己不配的，女兒配得起，而且能得到。

“想去就去吧，混得不好就回來，我養你，”

想起閨女的收入，鐘父輕咳一聲：“可能沒有你現在過得這麽富貴，但以前怎麽養的，以後就怎麽養，萬事有爸媽。”

他至今都不明白，為什麽小說放在網絡上，就一直會有錢滾進帳戶了。

不可思議，不能理解，超出了他對世界的認知。

即使鐘嵐不碼字，打斷腳在家整天混吃等死，三本完本書網絡訂閱的後續收入，也足以維持她的生活了。

她這一趟，更多是做自己想做的事。

月薪三千的時候，想著每個月不幹活白領一萬塊，就可以天天在家當廢人，完全不介意當米蟲——等真達到了這個標準，還遠遠超出後，她倒想實現自我了。就像曾經以為自己是個商業到極致只愛錢的人，也會在衣食足後，開始寫沒那麽賺錢，卻有興趣的新題材。

鐘嵐點頭，承了父親的情：“好，混得不好，我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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