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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下課後,一班後門口。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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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施燦月弄在研究和尚這招又是少林七十二絕學的哪一式的時候,和尚熱情的喊道:“鄭老師、王老師、施燦月,你們也趕緊過來。我們大家一起合個影。”

突然,一頭豬好像修得正果,成了佛,號曰:凈壇使者。

七六、同學們背水一戰,螳螂兄最後三句

六月五日傍晚,高考前一天,黃昏日暮。

已經停課一個禮拜了,試卷不再像六月飛雪鋪天蓋地而來,做做以往做過的題目,看看自己的錯題集,老師所強調的是調整好心態。

下了課,許有晴收拾了試卷,早早地離開座位,從一班後門口一望,螳螂兄以一貫愛崗敬業的精神將拖課進行到底。

“我話不多說只說三句。第一,春風得意馬蹄急,一舉成名天下知!”螳螂兄竟然不是以“他姥姥的”作為發語詞,許有晴都有些不習慣了。

他昂首挺胸,慷慨澎湃地繼續說道:“很快就要天下知了。但是,不要把高考看得太重要。天無絕人之路,不管將來結果如何,晚飯照樣吃,明天太陽照樣升起。高考,只是人生中的一步。讀書談戀愛,結婚生孩子,既然是只是人生中必須走的一步就沒什麽好怕的。”

許有晴皺著眉頭,心中憂桑地嘀咕道:“你們都走過來了當然不怕。”

“他姥姥的,我是流氓我怕誰啊。你們都給我記住,不管今年難度多大,題型怎麽變化,我們不會的,別人肯定不會。我們會的,別人不一定會。不然你以為鄭老師這三年課都白拖了。”

同學們哈哈大笑,螳螂兄接著說道:“他姥姥的,越害怕,頭越大。你要想著,我不上清華北大,你上清華北大?鄭元風水平能上清華北大?笑死掉!他就只能去中學教教書。”

螳螂兄正縱橫捭闔地論述,慷慨激昂地演講。忽然,腳步紛飛,仿若兵荒馬亂之時,伏軍奔湧而出。只見其他年段所有人都站到了走廊之上。這麽宏大的陣勢一般只有打架鬥毆的時候看的到,唬得萬裏獨行林文寺從政教處飛奔而出。

高三師兄,揮筆如風,高三師姐,難題易解,梓江出場,勢不可擋!

一遍遍,一波波,喊聲震天,不住回蕩。

高三年段也全擁擠在走廊上,沒有策劃,異口同聲地喊著:謝謝。

黃昏欲望休,玉梯橫絕月如鉤。夕陽怎麽留戀今天的時光,也不得不退到夜幕之後,為明日的破曉積蓄力量。人群漸漸散去,其他年段的同學都收拾行囊,空出教室,歡慶著屬於他們的“高考節”。

突然,一個尖銳的女聲穿破離校人群的嘈雜喧囂,瘋狂喊道:“施憶學長,清華等我,明年我去嫁給你;未名湖畔,未名嬰孩,有你的地方就是家。”

施憶省質檢一戰成名,在學校不留餘力的吹噓下,他已經成了學校今年高考最被看好的種子選手。

不管過去有多長,無論未來有多遠,前半生和後半生的分界線就在此時此刻。

來吧,高考,決戰就在此時!

六月七號,傍晚七點。

灰蒙蒙的天,小強推著自己的“房車”照舊來到一中門口。正值上下班高峰期,今天的老街上的人異常的稀少,仿若,整條街只有自己一人。原先,一同擺攤的小販似乎約好了,也都沒來。

一中門口的楹聯:養天地之正氣,育世間之英才。他看了一眼,低下頭來擺弄炭火,火星剛起,小桌椅腳未沾地,眼瞧著遠方沖過來的兩個城管。小強開著“房車”,拔腿就跑。

圍墻內,沒有屬於他的課桌椅,圍墻外,也沒有屬於他的立足地。

小車躲進巷弄,城管不再深追,小強習慣性摸了摸顴骨處的疤痕,小時候偷三叔公地瓜的狂奔到現在似乎都還會喘。仔細想來這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的本領是從小打下堅實的基礎,他心中暗笑道:“也不想想你們猜做了幾年城管。”

突然,醒悟過來,今天高考了,才抓得這麽嚴。

有人星夜赴考場,

有人辭官歸故裏。

小強錘頭喪氣回到出租屋。他發現父母也早早的下班,白紅集團已經兩個月沒發出工資,工人們開始罷工,所有生產線都停了。

夜色漸濃,明月高掛。

窗外開始變形的月亮,許有晴想象著它該是什麽樣的曲率、半徑、周長、面積,考過的數學題目歷歷在目。輾轉反側,極力地想睡覺,腦子卻異常的清醒。噌噌作響的磨牙聲,顏以若依舊睡得很香。

教室裏倒計時掛歷的最後一頁已經不知所蹤。掛歷上的數字從三位變成兩位,從兩位變成一位,然後空空如也。三年,晃眼而過,是否有人算過它是以怎麽的初速度,多快的加速度,急速前行。

過了明天,這一切是否就戛然而止。

嗯。明天,我和李華有個約會。

許有晴將被子壓在身下,淺然安睡。

六月八號。

叮叮叮……刺耳的鈴響仿若道士手中的鈴鐺,喚醒逝者不滅的靈魂。江城空城般的寂靜被打破了,警戒線外焦急等待的家長開始躁動起來。

英語考試終了,考生離開考場……廣播機械的重覆。

在即將上繳考卷的時候,那道模擬兩可的題目,想改又不敢改。其實,許有晴早早的做完英語試卷,最後看一眼,就這樣吧,再見了,李華。

走出考場,陽光晃眼。扯碎的書籍,漫天飛舞的紙屑,恍惚間,仿若六月飛雪。然而,許有晴的心是炙熱的,一切都結束了嘛。那些看不到盡頭的日子,終於窮途末路了?

高中生涯,青春歲月。許有晴沒有想象中的欣喜若狂,兩天的考試,忙忙碌碌,以為是一次模擬考,平靜得自己都驚訝。紅花楹樹燦爛,嫣然三年前模樣,心情躁動。

“還要回教室嗎?”顏以若如釋重負。

“不知道,應該要吧。”

“你要去跟他表白嘛。”顏以若問道。

許有晴點頭,如花美眷。

正要回教室,樓梯轉角處,不禁駐足,仿若撞在他身上的頭還微微發麻。望窗邊的位置,他依舊面無表情。回到教室裏,一班的同學們三三倆倆談天說地,解文論題,一切如昨,和一次次的模擬考沒有什麽不同。

螳螂兄嚴肅喊道:“上課!”

顏才得依舊接道:“起立!”

同學們全部起立,一往如常,還沒開口。螳螂兄深鞠一躬,搶先喊道:“老師好!”見同學們驚愕的神情,幸災樂禍道:“以前,我總覺得這上課鞠躬的方式不好。特別是上連堂課,一節課就是一鞠躬,兩節課就是二鞠躬。三節課就是……”

“不過還好沒三節的連堂課,不然我總覺得我早該掛在墻上。”螳螂兄咧開了嘴。

哄堂大笑。

“這三年我是你們的數學老師,你們也是我的老師,所以這一聲老師也是屬於你們的。”螳螂兄提高音量說道:“一切都結束了,最後,鄭老師有幾句話要說。”

紛噪的同學們,瞬間靜得令人窒息,比以往任何一節課都全神貫註。似乎才明白過來“考生離開考場……”這句話背後的含義。

“他姥姥的,你們這麽嚴肅幹嘛。”螳螂兄似乎也被陣勢嚇到了,“鄭老師又不是要發表遺言。之前上課的時候,怎麽從沒見你們那麽認真過。”

“老師,我知道你又要說‘我話不多說,只說三句了’。”李曉自作聰明說道。

“還是你了解我。這節課,鄭老師不可能像數學課一遍遍的給你們重覆了。”螳螂兄沒有占滿粉筆灰的手,習慣性往頭上一抹,卻早已留下花白的痕跡:“不管成績出來是好是壞,你們這三年所做的努力,在鄭老師心中都是狀元。你們要記住,高考留給你們不是單單是一個成績,而是這三年來你們所養成好的學習習慣和思維方式。”

螳螂兄接著說:

“第一句話,鍛煉身體,多吃多看書,將來不要讓大學生活對不起你這三年的努力。

第二句話、無論你考到哪裏,走多遠都要記得家裏守望著的父母、親人,到了大學你們可以光明正大的去追逐你們的愛情。你還有親情,還有友情,記得給家裏去一個電話,給朋友去一封信。

第三句話、或許在更長的時間裏,你們或許平平凡凡,或許身居高位,記得你們此時的夢想。”

許有晴默默濕了眼眶,心中念叨:不忘初心,方能始終。

一個女生哭了,兩個女生哭了,許多女生都哭了,像是會傳染似的,哭成一片:“老師,你不要只說三句了,多說幾句吧。”

往日喋喋不休的螳螂兄,見她們哭哭啼啼的模樣,一時也哽咽了,卻再也無話可說。幾度收拾心情,才繼續開口道:“以前上課的時候,鄭老師喜歡胡說八道,你們就全當放屁。今天說的這幾句希望你們記在心裏。下課!”

“老師,你怎麽不拖課了。”龔漪雲哇哇大哭。

“說好的,我們最後一分鐘要達到NBA的效率。”黃文佐、李鴻燦也跟著嚷嚷起來。

本以為他拖了三年課,其實他已經十幾年,想來當時還是太年輕了。

講無趣的笑話、蹩腳的故事,螳螂派猥瑣的孫猴子、靖哥哥的降龍十八掌不過為了提高同學們的註意力;扯各樣的時事,對同學們嚴厲刻薄是怕我們承受不住社會殘酷的競爭;把拖課進行到底也不過為了照顧水平參差不齊的同學們,既要講細控制難度,又要講全講清楚,總是把自己累得筋疲力竭,卻成了同學們暗地咒罵的兇巴巴的壞人。

其實,同學們心裏都明白,他對我們帶手機的默許沒少挨學校的罵,他對我們的小情愫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或許窗外的紅花楹都明白。它也伴隨著我們共同成長,幾度花開。

一些人一直叨叨絮絮著一些話,我們卻一直無法體會裏面的意思,直到被傷得傷痕累累,才知道痛。

七七、高考過恍如隔世,琴房中刨根問底

三十七、八歲的他站在教室門口,看著十七、八歲的他們離開教室,然後消失在鼓滿風的白帆下,一個個從這座學校離開。

“我還會在這工作生活,你們都可以回來看我啊。”螳螂兄哈哈大笑。

“啊燦、啊燦,你看,你看到了嗎?像蒲公英花一樣,每個孩子長大了總是要出門遠行的。啊嫲會像那個蒲公英母株一樣一直在這裏隨時等你回來的啊。”笑娘的話縈繞耳邊,施燦月哽咽了,搖搖擺擺的辮子仿若在宣誓什麽,大聲嚷嚷,:“你不要騙我們。你不要也當了騙子。”

螳螂兄點點頭。施燦月第一次覺得他那麽帥。

施燦月手裏握著那封偷藏起來的信。她不知道一封信為何會讓猴仔癲狂,看來只能去問三叔公和三嬸婆了。

她不由得心有疑問:到底誰是騙子。

許有晴再回到一班時候,一班的同學們都離去了,包括施憶,就剩下螳螂兄守候在班級門口。

日斜影長,他立在走廊盡頭,身後的影子如同日晷上的指針,走過一個大格。轉身再回頭,剎那之間所有離去的他們,仿若都要變成永遠的過去。回憶,包裹著時光的影子,滄海桑田不過一瞬之間。

他守著一座學校,像是客棧裏的店小二,送往迎來,過客匆匆卻是永恒的十七歲,從年齡上越來越遠的拉鋸,變得與他們有了代溝。一夜休整,養精蓄銳後,他們將踏上另一番新的征途。

畢業了,從這裏出去,或許你們成了顛沛的湘江楚水青須客,或許你們成了流離的嶺北淮南雪夜人。

以後的路,還長著呢。

“他姥姥的……”在歲月無情面前,想要咒罵,卻不知從何開口。點燃的香煙,還沒來得及抽上一口,卻落了一地灰燼。

他口中吐出了一口煙,像是舒坦了一口氣。

“少抽點。”許有晴搶過父親手中的煙。父親把車停到老榕樹下。滿樹青翠,一地韶光。老榕樹的根須帶著時光記憶深深紮入土的罅隙裏。

“把它們賣了,可以換兩根冰棍。”父親指著學校門口收書的人,喘著粗氣。

自己執意要將所有的書都搬回去,連父親都有些抱怨了。

明晃晃的陽光下,紅艷艷的紅花楹,喘著粗氣汗流浹背。車子後備箱裏塞滿的行李和書本。再看一眼,然後“砰”的一聲,關上後備箱門,心中舒坦了一口氣,像是一個陣法把它們全部封印了。雖然心裏清楚的明白,或許,今後都不會再去翻看這些書了,但不知道為什麽還是執意的要將所有的書帶回家。

關上車門,蟬叫的聲音也小了,似乎要永遠與這一切分離了。

那些多少次想走下去,就有多少次想放棄的日子,終於走到這裏,卻絲毫沒有欣喜若狂的感覺。心情平淡如同天上的雲,風一吹就散了。

朝夕相伴的同學,無時無刻出現的班主任,哪裏人民群眾需要他,他就出現在哪的政教處主任。

千篇一律的班會,揉皺又展平的每張試卷,樓道裏昏黃的燈光下,站成一排努力背書的同學們。

所有酸甜苦辣,一切喜怒哀樂。

全是因為那個憑你絞盡腦汁也湊不足八百的作文題。

全是因為那個怎證也證不對怎看也看不破的數學題。

全是因為那個翻來覆去怎麽看都是對的政治選擇題。

……

背書的早自習,捂著耳朵,閉緊眼睛。突然仿若燈火通明的喧囂裏,斷了電,明明剛剛看過的內容卻什麽也不記得,可以感受到那些工整規矩帶著油墨臭的鉛塊字,卻從身體的裏的每一個角落跑出來。

睜開雙眼,茫然四顧的瞬間,卻發現所有人都不住張合著嘴皮子,全神貫註的背著書,似乎全世界剩下自己一個人在偷懶。

充滿困惑,充滿退縮然後又自己努力調節情緒的日日夜夜,那個在卷子和作業之間煎熬並且反覆告誡自己要忍住不去看小說的窘境。

枕著堆積成山的教輔書,仿若這山上隨時都會發生泥石流,將自己淹沒。堅硬的書角刺痛了肌膚,從夢中驚醒,朦朧中望見時間過去了半個小時,猛然的睡意全無,浪費時間的罪惡感如浪花湧上來,一遍遍沖擊著心岸。

心,仿若隨時都會決堤。

卷子仿若一副畫卷,似乎我們生命的意義全都刻錄在卷子上。然後,它緩緩打開,最後濃縮成一個數據,窮圖匕現。

掙紮著是否要去睡個午覺,卻悲慘的發現舉棋不定的時間,已經足夠美美的睡上一覺了,只得帶著疲憊的身心繼續背書。

這將都過去了,清空的心保藏著一個不敢說出口的秘密。一個許有晴自以為是秘密的秘密。

校門口一如既往的堵車,她和學校的距離越來越遠。回頭望著高桅鼓帆的校門,時間的暗流載動這艘滿載青春的船只離她遠去,仿若她是靜的,學校的動的。

駛離老榕樹,轉過六角亭。

車進入老街,一切又變的局促而狹窄起來。車蝸牛般蠕動。去年還轟隆隆的作業的機械,仿若沒有再開工,不遠處仿若戰爭炮火蹂躪後,一副殘垣斷壁蕭條的景象。白紅集團鮮紅噴漆的拆字,在夏季幾場午後雷陣雨地沖刷中漸漸褪色。

一個消瘦的身影,從車窗旁邊掠過。許有晴探出頭去:他書包上的木偶,隨著他急切的步伐而擺動。仿如在向許有晴招手。

“爸爸,我去下日月書屋。晚點自己回去。”沒等父親回答,許有晴匆匆下車。

高考結束,養中學子奔湧著出校門。逆流而上施燦月,恍惚間回到兒時與施憶相遇的那天。

無事此靜坐,有福方讀書。

施燦月站在日月書屋門前,看著這楹聯,她可沒有如此閑情雅致。她只不過是放不下氤氳在心中謎團。在猴仔爺爺怪異的行為舉止中,在三叔公和三嬸婆欲言又止的神色中,或許能猜到些許。

她還是希望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

站在《海上風濤》的屏風前,恍惚間,仿若暴雨狂風,船只顛簸起伏。施燦月挪不開腳,她心中有些許的害怕。仿若兒時,古大厝前,窺探的幼童一般,躊躇不前。

摘下黑色的皮筋,將高高紮起的頭發放下,轉過屏風,施燦月以輕快的口吻喊道:“三叔公。”

三叔公打量片刻:“啊燦?你這個野丫頭,現在怎麽不紮你的小辮子了。”

一旁擺弄盆栽的三嬸婆也走上前來:“你們高考結束了,有空多來三嬸婆這玩。”如此,噓寒問暖了一番。

“我都打算天天來了。”施燦月笑著說道:“我可懷念三嬸婆的豆花、燒肉粽了。”

“還有我田裏的地瓜吧。”三叔公招呼著施燦月:“來內室泡茶喝。”

“你怎麽知道是我們偷的啊?”施燦月驚訝道。

“你擺動的小辮子和美少女戰士,我啊,一眼就認出來了。我就假裝不知道,你們就經常義務幫我生火烤地瓜咯。”三叔公笑得爽朗,抖動著大胡子:“你們小屁孩的那點小心思,我還能看不出來。”

施燦月臉羞得黑裏透紅,將茶一飲而盡。小茶杯喝得不暢快,向三嬸婆要了大杯子。施燦月四下張望,隨口問道:“這是什麽?”

“古箏。”

“哦?”施燦月將蓋在上方的藍色碎花布扯開,見上面躺著一封信。施燦月伸入口袋,輕拂口袋裏的信,問道:“這裏怎麽有一封信?”

“哦?”三叔公瞇著眼,抿了一口茶,風輕雲淡的說道:“笑娘走了,三叔也老了,我們這些老家夥指不定哪天就要去見毛主席了。有什麽事就問吧。”

“我確實有些事情要問三叔。”施燦月應承道。

“關於你啊嫲吧?”

施燦月連連點頭。

古箏聲脆,聲聲入耳。

施憶掀開內室簾幕,茶味撲鼻,滿室飄香。透過《海上風濤》的屏風,她修長背影,長發披肩,隨意撥弄著琴弦,本想質問她,話到嘴邊口氣又軟弱了許多,只是淡淡的:“怎麽不接電話?信息也不回?”

她按住錚錚作響的古箏,轉過身來,驀然地看著施憶。

是施燦月。施憶愕然,悵然若失。他急切問道:“三叔公,啊汝沒來嗎?”三叔公搖搖頭:“先坐下來,喝口茶。”

“我……”

“聽我慢慢講。”三叔公打斷了施憶的話,示意他坐下。三叔公見了古箏上的封信和江城經濟報上的報道,所有的事已經都了然於胸。

室內封存已久的錛、鑿、斧、鋸、刨……每件工具都雕刻著一段段被史冊遺留的詩篇。三叔公微微閉眼,仿若一副史卷在眼前緩緩展開。那些揚帆起航的船只,那些洶湧猛烈的波濤,聽得一聲無奈的哀嘆,聞見一股海風的血腥:

故事,或許要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

七八、一生繁華黃粱夢,半世功名總成空

施、陳兩家本是江城大姓。自從施至阪大將軍晉封鎮海候後,在江城近百年來一直是名門望族。江城陳氏則是自從祖上陳嘉三下南洋歸來,成了南洋巨賈富商在江城一下成了名門望族。

施、陳兩家政商結合。兩個家族,一內一外,一官一商,相宜得章。經過幾代人的耕耘勢力名望蒸蒸日上。名聲走出的江城這個海港小鎮,不僅在大陸,就連南洋之地也傳揚施、陳兩家的盛名。

後來,南洋排華運動,又遇上資本主義世界的經濟危機,陳家在南洋的生意受到嚴重的影響。施家依舊是富貴之家,豈料福禍相依。經歷全世界打得昏天黑地的戰火硝煙,猴仔雙親早在軍閥混戰中就死去。新國家的成立,劃分成分的時候,施家劃成地主。陳家衰敗的得早,躲過了一劫,卻也不富足。

陳家念在兩家深厚淵源冒死收留成為孤兒的猴仔。一同長大的猴仔和笑娘便日久生情。

“我們那個年代,全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猴仔和笑娘的感情一經被發現便受到了強烈的反對。”三叔公喝了一大口茶,接著說道:“哪裏像你們現在小屁孩就開始談戀愛。”

兩人被三叔公如此一說,各懷心事,面面相覷竟都紅了臉。

“可是,笑娘脾氣倔啊,認定一個人,死也要跟著他。”三叔公像是嘆息又像是羨慕。瞥了一眼,正為他們斟水泡茶的三嬸婆,微微一笑,繼續說道:“猴仔就帶著笑娘私自出逃,要偷渡遠下南洋。俗話說‘跑馬走船三分命’沒想到了半個多月,他們不幸遇到海上風暴,笑娘腿落下的傷痛。不幸的萬幸是九死一生總算是活下來了。”

天色暗沈,將入夜的天如同陰雨將至。施燦月想起啊嫲的類風濕,每逢陰雨天,便隱隱作痛。多想攙扶你到那張雕花大床上,給你貼上通風貼,給你端來一杯溫開水,給你揉揉腳。那些兒時便熟練的技能。

就連曾經向月亮許下的願望都是多陪陪啊嫲。

可是,只願天堂沒有疼痛。

施燦月不禁又紅了眼。

“戰爭遺留下滿目蒼夷千瘡百孔的的國家。江城這裏又還是對臺前線,經濟困難,饑荒的年代,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但是那是出海捕魚已經無法填飽肚子。猴仔決心再試一次。”三叔公捋了捋自己的大胡子,天色越發的暗,仿若回到幾十年前沿海相送的那個夜晚:

金木合月,雙星伴月。無盡黑色蒼穹下,老天擺出了一張似笑非笑的臉,倒映在萬頃碧濤下,隨著浪花湧動,被撕裂得面目全非。當時夜色正隆,岸邊等待的人,各自踱步的人,臉上表現得若無其事,淩亂的腳步卻暴露了內心的焦慮。

猴仔和笑娘親吻擁抱,做最後的告別。

他們往望著遠處亮著指引航海方向的玲瓏寶塔,學著姑嫂塔裏的故事,約定四年之期,約定書信聯系。猴仔仿若自己是隔壁村逛逛幾天後就回來。倔強的笑娘裝得若無其事。

一絲月光混雜著姑嫂塔燈光,隱約中一艘大船從遠方駛進淺滬灣,如鬼如魅。

猴子僵硬的臉龐露出仿若金木合月的表情。笑娘拿出到鎮海宮求的護身符:“這個給你帶在身上,媽祖娘娘能保庇你平安。”猴仔接過護身符的一剎那,笑娘卻將護身符的另一半緊緊攥在手中,哇的一聲哭出來:“你能不能別去了。”

“當時一去前途未蔔,前途渺茫,不知道要經歷怎樣的風餐露宿之寒,怎樣的驚濤駭浪之苦。猴哥奪過護身符,都沒回頭再看笑娘一眼。男人的心就是硬啊。”三嬸婆長嘆一口氣,站起身來,掀開簾幕:“我再給你去燒壺水。”

“對不起,對不起……“簾幕掀開,呆站在門前的許有晴低著頭不住的道歉。

施燦月還沒來得及驚訝,擡頭便見她滿臉淚痕,便起身摟過她,輕聲詢問:“你怎麽哭了“

黃泉路上,忘川途中,一口飲盡孟婆湯,你就千萬別回頭,忘了那前生的恩怨情仇,投入這今世的生老病死。若是回了頭,看著她梨花帶雨的模樣,再怎麽鐵石心腸,怎麽狠得下心來走得了呢。

聽著他們的故事,滾燙的淚水如山洪迸發,許有晴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了他們不屈的抗爭而激動,還是為了自己偷聽的行為而羞愧。六月的天,人近離別,越發的多愁善感起來。

“她是我們同學。”施燦月看著三叔公、三嬸婆木楞的眼神搶先說道。

“小姑娘,我們也是老朋友了,坐下來喝杯茶。”三叔公擠出一絲笑意,招呼道。

三叔公接著說道:“在江城這個荒灘小漁村,我們如往常一樣過日子。笑娘到碼頭幫忙,每每望著駛進的漁船,眼中往往有一絲期盼。他們就一直這樣依靠書信聯系著。而郵遞員便是啊燦的爺爺,他是上山下鄉的知青,小鎮裏僅有幾個識字的人他就是一個。”

“然而,時間一晃四年而過。不久笑娘和啊燦的爺爺來找我定制婚床,說是要結婚。我們都不敢問具體是怎麽回事,只怕勾起笑娘的傷心往事。我和三嬸婆都以為猴仔早已客死他方。當猴哥以華僑之名,衣錦還鄉之時,笑娘早已冠了他人姓氏,成了孩子的母親。”

是誰違背了誓約,是你誤了約期?是你嫁了他人?

“所以,這……”施燦月捧出一頁泛黃信紙,仿若一碰就碎。信紙上蒼勁有力的字跡:

笑娘吾愛,吾漂泊在外,身無定所,已另娶他人,深深歉意,笑娘勿念。

三叔公一眼掃去,蒼勁工整的字跡,曾經猴仔曾拿笑娘寫的信給三叔公看過,蒼勁工整的字跡如出一轍。三叔公一眼掃去,心中已經七分了然。他抿了一口茶,入口生澀,繼續說道:“我也不知道其中緣由,猴仔當時尚未娶妻,給我看笑娘給他的信,拉著我喝得酩酊大醉,一個大男人哭得眼睛紅腫,但也沒說笑娘一句不是。然後,猴哥在笑娘對面建了房子娶了親安了家。”

“那是怎麽回事?不是猴仔娶了別人嗎?”兩相矛盾,施燦月疑惑不解。她望著施憶冰封的面容,不知道他是否知曉其中緣由。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笑娘當初是經歷過怎麽不屈反抗,面臨著怎麽樣痛苦的掙紮;交通不便,信息不通的年代,笑娘當初憑借一句承諾,幾封情書,便矢志不渝的苦等四年。

如同等待海生歸來的姑嫂,這紙書信對於笑娘來說無疑是駭浪驚濤,讓歸途變鬼途。

“難道這封信不是施憶的爺爺寫的?”心思縝密的許有晴小心翼翼問道。

“唉,番仔哪有真好趁,誠多人去幾個還?擾是家鄉環境逼,則著出門渡難關。”三叔公不自覺的微微點頭。他繼續說道:“不久撥亂反正,國家來到變革的歷史轉折點,改革之風漸起,海禁松動,東南沿海走私成風。猴仔讓我跟他幹走私倒貨的事。這我才可以想象猴仔在南洋做的是什麽生意。”

華僑,是榮歸故裏的華工;華工,是客死異鄉的華人。

所謂的衣錦還鄉都是血和汗澆築而成的,包含著罪惡和醜陋。言及至此,三叔公回想這一生,浮光掠金,從眼前閃過,仿若乏善可陳。

撩起的簾幕,燒好水的三嬸婆走進來。三叔公望著她手上的油煙燙痕結了疤。每日仿若平淡而相同,卻都有些小新鮮、小變化。

“如果不是猴仔寫的那是誰寫的?”施燦月急著追問道。

“聽我繼續說吧。”三叔公回過神來,他搖搖頭,繼續說道:“可是,啊燦的爺爺一心想發大財,主動去找了猴哥。然而很快,還沒發大財,啊燦的爺爺便被抓入獄。猴哥多方走動關系,但是救出來的時候,啊燦的爺爺已是惡疾纏身很快也就走了。”

“後來,猴仔的走私生意越做越大,可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在賴七爺被抓後,猴仔也在劫難逃。後來,想通過資產轉移的方式,將一大筆資金轉到陳家,也就是陳亦汝父親名下,企圖風聲一過東山再起。不料陳竟暗中扣押了這筆資金,拉走了猴仔的人,一手創辦了白紅集團。這筆資金的不到位成了壓死猴仔的最後一根稻草。施家的生意再次全線崩塌。”

近來蟬的聒噪又統治了世界,附近白紅集團工地再也沒有重工機械的轟鳴聲,這又該是暴風雨來的前夕了,三叔公長嘆了一口氣。

仔細想來,一生繁華黃粱夢,半世功名總成空。

“啊憶,你不是問我啊汝怎麽沒來嗎?”三叔公指了指古箏上的信:“裏面應該有你要的答案。”

靜躺在古箏上的信,信封上梅花小楷的字跡:“他方有憶,啊憶親啟。”

施憶仿若早有預感,信都沒拆,便急匆匆地跑出去。

“啊汝怎麽了?”施燦月問道。

無人答應,室外那只彩色的扁毛畜生神氣的東張西望,還說著那句人話:“天烏烏,蔔落雨。海龍王,要娶某。

高考結束,告別一段時光。

舊時光才會靜止,未來漫長的歲月,從不曾停下匆匆的腳步。

施燦月一直如同老屋前的蒲公英狂野的成長。直到笑娘去世,才感受到韶光易逝,當她披著被單,戴著鬥笠,幼稚的以為自己就是被選召的孩子,都學著動畫片裏上演著屬於自己的悲喜劇,卻無法控制故事的結局。

七九、使詭計猴仔輸棋,做噩夢有晴驚醒

施燦月故意選擇漸漸被遺忘的青石板路。厚重的青石板路是踏上童年歸途的旅程。偏僻荒野、野草雜生漫過了白色的帆布鞋,帶著泥漬,打濕了清晨的褲腳,一直通向飄揚著紅領巾的校園,通向莊嚴肅穆的古大厝,通向遙遠未知的地方。

童年的記憶,總是遙遠未知,帶著迷幻的色彩。

記憶的燈光忽明忽暗,掩映江城風景變幻。遙遠未知的故事,只能在夢裏。在夢裏,躲在老房子旁草垛裏的大黃生龍活虎;在夢裏,房後的紅花楹任時光的年輪劃上一圈又一圈;在夢裏,房前的笑娘燈下倚門,帶著江城鄉音的呼喚一遍又一遍:野丫頭……

從現實到夢境,從夢境到現實。

高考完,終於有大把大把閑暇的時光用來揮霍。以至於在淺滬鎮上,漫無目的走,來來回回,把小鎮仔仔細細的看了個遍。多少次在喊著:全場三折,跳樓大甩賣,跳樓大出血……的女裝店門前徘徊。心中的好奇和害怕爭執不下,始終沒用勇氣走進去。

又一次,走到這。施燦月緊握了手中的信封,深呼吸了一口氣,大步向前,扯下橡皮筋,將頭發像啊嫲一樣高高盤起。

煙酒陳雜,臭不可耐。

一口酒搭著一口煙,近來是越發的嗜酒了。猴仔半躺在搖椅上搖搖晃晃,趁著施憶不在,偷偷三兩米酒下肚,身體才能感覺到沸騰的力量。

門口叫喊的音響,咿咿呀呀,話不成句,索性拔掉電源也落得個清靜。迷糊中見得走進來一個女人:眼角悉堆笑意,頭上別著一朵野花。

笑娘,是你嗎?猴仔顫動著手,開口說話卻發不出聲來。心如死灰的他又激動又興奮,笑娘也不說話,一步一步地靠近。

你是來帶我走的嗎?

“啊、啊燦?”猴仔定睛一看,卻是施燦月。

搖椅上,一夜之間蒼發如雪的老人,身薄如紙,風吹就要飄走,再也不覆當年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霸氣。

“猴仔爺爺~”施燦月大聲喚道,生怕人老耳聾的他聽不到,也不像幼時那樣任性執意不肯喊“爺爺”二字。

“唉~”猴仔有些不習慣撓撓頭,抓下一把頭發,問道:“你是來找我們家啊憶的嗎?”

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孩子是父母生命的延續,靈魂的傳承。自他們小時候,猴仔便有令他們結親的意思,可能是為了彌補一生的錯過,一世的遺憾。把自己的夢照在了孫子身上。

“沒有啦。我是來找你的。”施燦月連忙矢口否認。猴仔的話竟讓施燦月有些驚慌。澎湃的青春荷爾蒙,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

笑娘過世的事情,讓兩人袒露心事,重新審視施憶小弟弟,似乎……本以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可是,面對死亡到來,面對時光流逝,無論是販夫走卒,還是王侯將相都顯得無能為力,何況是自己。一直笑話許有晴膽小怯懦,但是發現最膽小怯懦的是自己,那些從小潛藏在生命歷程中的情愫,只是一味的逃避,不敢承認。

“啊憶不在家,他去給人當家教了。”猴仔仿若喃喃自語接著說道:“你們都這麽大了,你可是跟你啊嫲一樣漂亮,都可以嫁人了,只可惜笑娘看不到了,我這老頭子也快看不到了……”

談到笑娘,施燦月眼眶濕潤,故作姿態,笑道:“放屁啊,我要是嫁人了,還等著猴仔爺爺給我一包大紅包呢。”

“紅包啊,下棋下贏我才有哦。”

“還要賭綠茶嗎,我現在可不怕你。”施燦月拿起茶桌下滿是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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