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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錦香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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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蘇錦香

與旁人以為的不同,東樓裏的二小姐蘇錦香並未對自己稱謂前加諸的“二”字深惡痛絕,她甚至覺著,幸虧自己生在東樓,排行老二,則有了比做“大小姐”更為寬裕的進退餘地。

她是姨太太所生,上頭有嫡長姊,底下卻無弟妹,小時候不懂事,她還有委屈,不說旁的,蘇家逢年過節去小洋樓給老太爺叩頭,一溜小蘿蔔頭齊齊跪下,排在前頭的幾個只能是正房太太所生子女。無論二姨太給她打扮得多玉雪可愛,她那天表現得多乖巧聽話都無用,她只能跪在一堆兄弟姊妹後面。她身板矮,拼命直起身也只能瞧見祖父頭頂瓜皮帽上綴著的綠翡翠。等磕完頭被祖父叫道跟前問話的,定然是那幾個排前頭的孩子;年夜飯後分下來給孩子們的煎堆糖三角等油果子,她也定然不如分給長姊蘇錦瑞的豐盛;待守歲時長輩們塞到她手上的利是錢,不用比,她也曉得比蘇錦瑞的薄。

可隨著年齡漸長,蘇錦香的看法卻與以前不同。她的眼光一旦越過那幾個油果子和那點壓歲錢,便慢慢體會出做二小姐,尤其是做東樓的二小姐那些說不出的好。照舊時代的規矩,姨太太所生子女,原本是輪不到本人教養的,可蘇錦香生的年月好,清廷覆滅,民國方興,士農工商都亂了套,更遑論尊卑嫡庶那點老規矩。她的祖母嫡母都早逝,頭上沒了最有資格管教她的女性長輩,其餘親戚不願多事,大老爺也不願多管,她自然而然就跟在親娘身旁長大,整個東樓沒個正經女主人,二姨太的威風抖了十幾年,在她最風光的時候,哪裏是二小姐比不上大小姐,簡直是反過來,大小姐都得看二小姐的臉色。雖說好景不長,二姨太犯了老太爺的忌諱,又被邵太太鬧了一場,從此在蘇家有些短了底氣,難免畏手畏腳,可她再短自己,也斷不會短了親生女兒。蘇錦香小時候管二姨太不叫“二媽”,而叫“阿媽”,她同蘇錦瑞爭東西,一句“這是我阿媽給我的,有本事讓你阿媽死過反生,也給你弄同樣的”,就能噎得蘇錦瑞說不出話來。後來她再喊二姨太“阿媽”,就被蘇錦瑞告到大老爺跟前,大老爺是個怕事的,深恐這叫法被老太爺聽見,又要譏諷自己這一房沒規矩,便發脾氣要她改口,蘇錦香這才在外人面前改叫二姨太為“二媽”。

二姨太疼愛她,是帶了委屈的疼愛,這裏頭有她自己的委屈,也有替蘇錦香抱不平的委屈。當年生蘇錦香時,恰逢蘇大太太病重,整個蘇家都圍著大太太轉,誰也怎麽在意一個姨太太生孩子的事。孩子還在繈褓,又遇上大太太逝世,大老爺倍受打擊,十天半月見不著人,別說給蘇錦香辦百日酒,就連抱都沒抱過她一下,最終分發給親朋戚友的紅雞蛋和酸姜都得偷偷摸摸,生怕沖了大太太的靈。蘇錦香長這麽大,從沒斷過她命克嫡母的說法,西樓那邊傳來的留言更是簡單粗暴,認為大太太就算不是她克的,也是她氣的,終歸跟她脫不開幹系。二姨太聽了火冒三丈,卻不曉得找誰算賬。大太太死不死,全賴她自己命比紙薄,幹她什麽事,幹她的女兒什麽事?她從進了門,可從未對大太太不恭敬過,做姨太太是最規矩不過。說句更明白的,便是她想不恭敬,也得有機會啊。大太太一病,大老爺十天裏頭也未見得能進她房中一兩次,心神全都撲到對大太太的歉疚裏;大太太一死,大老爺成日忙著修身格物,清心寡欲,能想到她的時候也有限,連帶著對蘇錦香也未見得真上心。

二姨太為生了蘇錦香深感愧疚,因為她排行第二,沒投好胎,托生到姨太太肚子裏,也因為二姨太沒法像大太太那樣,匯豐銀行裏頭為女兒早早存了嫁妝,都一腳踏進棺材了,還能有餘力為女兒尋個門當戶對的邵家大少做女婿。這時候她才深深念及做太太的好了,明明都是一樣嫁入蘇家的女人,論出身,她祖上可是出過舉人的書香門第;論德容言功、織絍繡組,她遠遠比那個病歪歪的美人燈要中用得多,可這些有什麽用?正房太太哪怕在病榻上伸出手,能夠到的地方也比姨太太遠;正房太太成天躺在床上什麽也不用做,可就有旁人堆著金山銀山到她眼前任她揮霍。大太太當年喝的那種神仙妙藥,一個扁玻璃瓶子就抵她幾個月的月例,更遑論稍微能動彈下地,廚房裏立即參茸不斷,跟流水似的送到她嘴邊只求她嘗一嘗。

二姨太想,她有什麽地方比不上大太太?從頭到尾,她只比不上一樣,這一處比不過,導致處處都比不過。

可惜這都是二姨太的念頭,卻不是二小姐的念頭。蘇錦香雖然在二姨太身旁長大,卻向來自有主張。在她看來,民國了,報紙上天天都講新風尚、新氣象,她也要講新意識,新觀頭。這個新指向的最直接,指的是她與蘇錦瑞。在她看來,她們倆姊妹,與其說是嫡庶之別,不如說是財產繼承上的區別。可什麽是財產繼承呢?蘇家那些商行店鋪是分不到女孩兒們頭上的,輪到女孩兒的往往是陪嫁,陪嫁多寡,又由直系父母掌握。東樓大房的老爺生怕給自己添麻煩,對兩個女兒從來都不患寡而患不均,壓根不會私下多給蘇錦瑞錢。正房太太病逝多年,二姨太實際上便是女主人,不用蘇錦香動腦筋,她親娘自不會在這種大事上讓她吃虧,說不定還會使出渾身解數,把本該給蘇錦瑞的搶過來塞給自己女兒。

蘇錦香小時候耳聞目睹,人人都說長姊身家豐厚,最是闊氣,可隨著年齡漸長,兩姊妹樓上樓下住著,蘇錦香細細打量她的花銷穿戴,往往還不如自己。蘇錦香這時就曉得冷笑了,又有些可憐她,暗嘆到底沒人真心替蘇錦瑞打算,頂著“存款”的花架子虛噱頭過了這麽多年,把日子生生都過到名聲上去。名聲越響負累越重,逢年過節給底下人的賞錢都不能封得比旁個少,一少人就會說,大小姐這麽有錢還死摳,難聽之極。可見頂這種名聲什麽用?還不如自己暗地裏攢多兩件首飾,起碼神不知鬼不覺,反而能謀個心安。人人都說蘇錦瑞有錢,可瞧在蘇錦香眼裏,她過得卻不如自己痛快。旁個不說,她要買什麽,撒個嬌,訴個苦,大老爺二姨太多半都會允的,換成蘇錦瑞行嗎?二姨太是覺得生了她就先虧了她,物質上就不肯再短了她的;大老爺是萬事不過耳,寧可私下補償,也不願聽她抱怨鬧騰。

那大小姐那兩萬塊存款實際上代表什麽呢?若蘇錦瑞嫁得好,這點錢拿到省港澳數得上名的富戶人家裏做媳婦,也比不過舊時代嫁女兒的十裏紅妝,充其量不過面上好看;若嫁到一般人家,這點錢拿來維持小康尚可,可萬一要倒黴點遇上兵荒馬亂,夫家又不爭氣,那連體面日子也過不了多久。

關鍵在於,這是一筆人人知曉的錢,一等蘇錦瑞出嫁,有的是千方百計朝她伸手的人。

這麽一算,蘇錦香甚至都同情上了蘇錦瑞。

她是學不來蘇錦瑞的洋學生派頭,站在一色的漿硬白襯領英格蘭綠呢裙的私立女中學生中,她誠然沒有這些女孩的張揚漂亮,可她有超乎年紀的洞察,早早便看明白這身時髦裝束下的拘謹。她不會為此而逼自己去考女中,去學一堆不頂吃不頂喝的洋知識。從這點看,蘇錦香甚至比蘇錦瑞看得更明白,她既學點舊時代閨閣女子擅長的詩詞女紅,也請過家庭教師上門教授點新派女郎必備的英文;她既能寫一手整齊娟秀的簪花小楷,也會看點市面上流行的白話文小說。

蘇二小姐對樣樣東西都是點到為止的,唯獨對怎麽做“二小姐”深谙其道。在她看來,“二小姐”的特權,“二小姐”的方便,全在“嬌嗔”二字之上,其中分寸的拿捏,斷不是洋學堂裏能教導的。她不用如蘇錦瑞那般一天到晚擺出大小姐的架勢,裝一幅生怕旁人不曉得她“進步”的派頭去虛張聲勢;她也無需經受嫡母為難之苦,不用如西樓那邊姨太太生的堂姐妹那般,見著正頭太太,個個如經了霜的鵪鶉。太太高興時要會湊趣說笑,太太不高興時要曉得垂頭低腦,恭順聆聽訓斥。最要緊的,西樓裏那幾位姨太太所生的堂姐妹,荷包永遠都是癟的,裏頭的角銀都不夠她上四牌樓買兩回點心。

因為是二小姐,蘇錦香從來沒試過伏低做小,也無需刻意拿大,她只需嬌憨可人,再加上適當地刁蠻任性便可。

她是二姨太的女兒,二姨太橫沖直撞,有心計卻沒謀略;她又是蘇錦瑞的妹妹,蘇錦瑞裝腔作勢,有謀略卻沒心計。蘇錦香冷眼旁觀,早看出這兩人各有所短,若她們能取長補短倒也好了,可她們卻偏生都自視甚高,為爭一口閑氣,陷入那些你來我往的花招中出不來,聰明反被聰明誤。說到底,這口閑氣爭不爭又有什麽打緊呢?二姨太與大小姐本就井水不犯河水,東樓裏又無其他妻妾爭寵,大老爺又最怕麻煩,從未昏聵到偏袒哪個,兩人只管各自安心數錢入袋便是,何須費勁給對方使絆子,連帶著連累到她也不太平。

之前蘇錦瑞故意在家宴請五個小姐妹,明擺著設套等著奚落她們母女,二姨太偏偏就上了當,不明就裏,硬要將自己女兒推出去,害她被那群大小姐們一人一句取笑了去。蘇錦香平日再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這回也惱火了,她一回房便與二姨太嚷嚷開,說別以為進個洋學堂有甚了不起,大小姐們瞧不上她,她也未見得瞧不上她們,本就是各有各玩,何必去自取其辱?二媽眼光未免太淺,只看眼前不看將來,省城大戶人家起起落落,興亡難定,別看一屋子都自以為高人一等,將來的事,誰比誰過得好那可不一定。

二姨太一聽這話孩子氣,急道:“我的二小姐哦,你哪個懂這裏頭的厲害,我也是為你好,大小姐那幫同學仔個個好出身,將來大了出門子,哪個都是頂門的當家太太,你現下多認識個人,往後不是多條路走?”

“多條路走?”蘇錦香冷笑,“就蘇錦瑞那個人,往後不絕我的路就不錯了,還肯牽線搭橋把我引薦給她的同學?你還真是敢想哦。”

二姨太怒:“我哪曉得她在外人跟前一點面子都不留,小小年紀就這般不念姐妹之情,我看她往後能有什麽好!”

蘇錦香嗤之以鼻:“還姐妹之情,你與她天天烏眼雞一般鬥著,她見面沒撕了我,還是托了她一貫裝腔作勢的福。總之你現在罵她也無用,有本事往後捏她的痛腳,照她臉上狠狠刮一巴,那才叫出氣。”

二姨太幽幽地道:“真個撕破臉也不是不可以。橫豎這麽多年下來,我們跟樓上那位無論面上心裏都和氣不起來了。”

蘇錦香心裏一跳,忙擺手:“我可什麽也沒說,蘇錦瑞心眼小過針尖的,你可不要做多餘的事。”

二姨太半響無話,忽而嘆氣,拉過她的手,愛憐地撫摸她:“都是阿媽沒用,讓你受這樣的委屈,當年我要是能爭氣些,不進蘇家做妾室,嫁個好的,你又何須吃這些苦?”

蘇錦香撇嘴:“那你也得嫁得到。還是莫要翻這些老黃歷了,沒意思。”

二姨太點頭,嘆息道:“說的是,所以你要爭氣,要比我爭氣。”

蘇錦香靠在她懷裏笑:“放心啦,我將來一定要做最有錢的太太,至少比蘇錦瑞有錢,然後天天帶你去逛銀樓,逛金行,雇戲班子唱大戲只演給你一個人看,好不好?”

二姨太笑瞇瞇地點頭,道:“乖啦,阿媽不求這些,只求你好就好,你好了,我才能好,至於別人好不好,那就顧不上了。”

蘇錦香當時聽了只覺繞口,並未真放在心上,哪成想過不了幾天,二姨太真的不管不顧,在陳公館的請柬上耍了掉包計。這掉包計雖不高明,可架不住管用,在邵表姨媽與蘇錦瑞兩邊暗自角力之間,莫名地鉆了空子占了先機。蘇錦香從來識時務,自然清楚這等機會可遇不可求,只是她的“遇”和“求”,卻與二姨太截然不同。二姨太大半生都活在閨閣之中,她才是最念舊的,舊時代一應皆好,舊時代的女子頂頂要緊的大事無非謀個良婿,嫁入高門,這也是她認同的頭等大事。對她而言,邵家行商世家,買辦出身,多少年前就能有與沙面領事館的洋大人共泛游珠江,共享下午茶的榮幸。邵鴻愷又一表人才,絕非坐吃山空的紈絝一流,放眼省城簡直找不出比這更好的親事。更遑論她入了名為蘇錦瑞的魔障,只要能給大小姐添堵使絆,二姨太都樂此不疲。

然而,邵鴻愷就算是塊肥豬肉,人人瞧見都想咬一口,也與她蘇二小姐無關。原因很簡單,蘇錦香雖然跟邵鴻愷沒怎麽接觸,不清楚他是什麽人,可架不住邵表姨媽是什麽人,蘇錦香卻心知肚明。那是一個豁得出面子,又能打得開排場的女人,看似爽利,喜怒常顯在臉上,可實際上,這種女人真正的喜怒往往藏得很深,輕易不叫人碰見。

小時候有一回,邵表姨媽來看蘇錦瑞,她也楞楞地跟在長姊屁股後頭去見客。邵表姨媽待她又和氣又可親,還親自摸她的手,看她手腕上綁一串剔透的西瓜紅碧璽串,還笑瞇瞇直誇好看。哪知第二日她便看到二媽被父親叫去訓了一通,說她照料大小姐太不精心,見客時長姊手腕上光禿禿的,細妹手腕上倒先纏了寶石,成何體統。

這一件小事令蘇錦香記了許久,她先是如二姨太那般咒罵邵表姨媽慣會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可罵了幾次後,蘇錦香卻記住邵太太那日拉著她的小手,親熱和煦的笑臉,她心裏真正想什麽,只看臉可一點看不出來。

這樣一個女人,若看不上蘇錦瑞,也定然看不上她蘇錦香。

想到這蘇錦香又可憐起了蘇錦瑞,人人都道邵表姨媽多麽心疼大小姐,心疼到為怕她受委屈,連太太的臉面都顧不得,恨不得蘇錦瑞快快長大好將她娶進邵家,不教她在蘇家受委屈。可在蘇錦香看來,這又是一層蘇錦瑞不得不背著的名聲,背久了,名聲就成了負累。

試想一想,有這麽疼愛自己的長輩,大小姐怎麽能不乖巧聽話呢?邵表姨媽偶爾有想不周到的地方,大小姐怎麽好意思怪長輩呢?邵太太是多喜歡這個表外甥女啊,親朋戚友間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連陳公館冬季交際游園都早早想到她,生怕她不來,替她要了請柬命人送到蘇府,至於那落款上“蘇小姐”三個字的瑕疵又怎麽能是邵太太的錯呢?蘇錦瑞沒來,她的同胞妹妹反而來了,邵姨媽怎麽會真的去責怪大小姐不懂事不給面子呢?不,她只會誇自己心疼的孩子就是不一樣,曉得禮讓恭順,曉得友愛姐妹;她只會同樣歡迎蘇錦香,並熱心地把她帶進陳公館的社交圈。

誰會曉得這裏頭的彎彎道道?便是真有人看明白了,誰又舍得破壞這一團和氣,皆大歡喜?

琢磨明白了,蘇錦香的心便定了。

她不管邵表姨媽打什麽主意,反正通通與她無關,她只在乎最終給自己帶來的好處有沒有落到實處。她才十六歲,要到明年立秋才滿十七,可她已經對自己要過什麽樣的日子心知肚明。邵鴻愷誠然風度翩翩,一表人才,誠然前程似錦,意氣風發,可那又怎樣?蘇錦香一見他就明白,這個男人骨子裏跟她是一類人,他們都從頭發絲到毛孔全都彰顯著索取的欲望,想做他的女人,就要先學會掏心掏肺,繼而等著被敲骨吸髓。

蘇錦香才沒興趣做那種戲文裏苦守寒窯,耕田紡紗供養相公的傻女子,她還等著張開手四下“要”和“拿”呢,哪裏有閑心去湊到邵鴻愷跟前浪費時間?

蘇錦香的精打細算,令她直接越過少女懷春的階段,越過豆蔻年華的浮誇虛榮直奔主題。她冷眼瞧著她身處的這個時代,固然日新月異,固然鼎新革舊,可它也同樣朝不保夕,無例可循。二姨太那套婚嫁理論早已過時,大小姐那套青梅竹馬的念想也顯得不合時宜,她們各有所謀,卻又各有所力不能及,可這些又與她蘇錦香何幹?

時局太不安,命運太無良,她管不了長久,只能看當下,哪怕外頭天塌地陷,都抵不上裁縫按時上門給她送來赴宴那日要穿的禮服裙要緊。

她才不要洋學生那種虛頭巴腦的派頭,她要時髦,就要真時髦,要如洋畫片裏的摩登女郎那般從頭發絲到腳趾甲都與眾不同,要迫不及待從這副少女的身軀裏生長出一個妖嬈成熟的靈魂。她燙頭發,做新首飾,拿水鉆鑲在發冠上,拿法蘭西的胭脂膏妝點自己的臉。她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帶著少女的晶瑩剔透,又有少女達不到的嫵媚,眉目中既天然帶了清新單純,卻又有即將沖鋒陷陣的決絕果敢。她看著這樣的自己,慢慢地笑了,是的,她是在蘇錦瑞、二姨太與邵表姨媽的三重角力中看準時機異軍突起,那又怎樣呢?哪怕明知踏出這一步,蘇家東樓將無寧日,那又怎樣?

她只知道,一扇新大門正朝她打開,而她已經迫不及待,要從“二小姐”的身份,跳到另一重天去。

一切原本進行地異常順利,如她所料,邵表姨媽對她冒名頂替一事只字不提,反倒親自領著她進了陳公館內宅,分外親熱地將她推薦給陳公館的女眷們。她在短時間內真正開洋葷見世面,心早已飛到陳公館裏耀花眼的時新與富貴中,難免疏忽了家中的狀況。等她回過神來才發現,原來蘇錦瑞已毫不留情將了她們母女一軍,而且這一步棋,還走得不管體面。

她竟然能親自操持,給自己的父親找個足足能做他女兒的丫頭做妾。

世間男子,但凡有些身家功名,沒有不想三妻四妾的,蘇錦香生在蘇家,又沒上新式學堂,對此並無特別反感。可問題在於,蘇大老爺已然十幾年不曾為自己添過一個女人,這十幾年來,東樓早已默認了二姨太這個主母,蘇錦香也早已習慣做她獨一無二的二小姐,冷不丁再添一個年輕漂亮的姨太太,必然要打亂她們與蘇錦瑞之間微妙的平衡。更何況,蘇大老爺看著淡泊和氣,然骨子裏卻是蘇家男人一脈相承的薄涼寡恩,他能給與妻妾子女的財物細軟,恩愛眷顧就那麽點,突然多了位姨太太,多了姨太太未來的子女,那還怎麽分?

蘇錦香迅速意識到,這根本不是父親多了個姨太太,而是東樓裏多了一房來爭來搶。

而且爭搶的還是原屬於自己的東西,父親娶多少個姨太太,蘇錦瑞也仍舊是居高臨下的“大小姐”,可她蘇錦香卻未必還能是進退有餘的“二小姐”。眼下她才剛剛開始出入省城名媛社交場,還未給自己鋪好路,蘇錦瑞來這麽一手,表面上打擊的是二姨太,可實際上受損的卻是她。

蘇錦香恨得牙根癢,她心想,省城裏哪家未嫁的大小姐將手伸那麽長,一伸伸進自己親爹的房裏,真是沒羞沒躁到極點,她不是整天自詡端莊大方嗎?不是整天恨不得將洋學生的派頭表演得人盡皆知麽?舊時代新時代,哪條規矩,哪樣觀念,會支持一個未嫁女管起父親房裏的事?

偏生蘇錦瑞打的旗號又好聽又時髦,什麽請個給祖父養花的顧問,蘇錦香想起自己初初聽見這事還好奇什麽是“顧問”,便恨不得給自己來一巴掌。

她想起蘇錦瑞對自己頻繁出入陳公館的沈默,想起她笑而不語瞥向自己時那抹淡定的眼神,想起她這些時日面對二姨太與自己時不時的挑釁退一步微微笑的姿態,這張臉突然與邵表姨媽那張臉重合了起來,蘇錦香才恍然大悟,原來不知不覺間,邵表姨媽那種深藏不露的秉性,已悄然轉移到蘇錦瑞身上。

她看向二姨太,彼時自己的親娘正彎下腰,親自收拾她適才驚怒之下失手打破的一件仿古梅瓶,二姨太本有些呆滯,迎上她的眼卻強笑,反過來寬慰:“老爺只是讓那個小狐貍精送了一盆花,還沒真納了她呢,你沈不住氣做什麽。”

“二媽!父親從未對家裏哪個妹仔上過心,這回又是為那個小賤人出頭,又當眾誇她養花養得好,簡直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是沒見過那丫頭,嬌嬌怯怯的,不像來我們家做工,倒像來我們家享福,你還不著急,等明日新人進門我看你怎麽辦。”

二姨太卻有些心不在焉:“不是還沒進門麽。”

“等進門就晚了!”

二姨太突然發狠罵:“進門又怎樣,那張臉天生的福薄命薄,短命鬼的苦相,趕緊娶啊,這樓裏又不是沒死過人,我看她能熬得過幾年!”

蘇錦香聽著不像話,狐疑問:“二媽,你在說什麽?”

二姨太眼淚蒙了上來,哽咽道:“那個叫宋金桂的小賤人,你道為何老爺一見就失了魂?就因為她那張臉長得像先頭過世的太太啊。”

“宋金桂長得像死了的太太?”蘇錦香驚奇道,“我說呢,父親也不是沒見過女人,這幾年修心養性,我還以為女人落入他眼底都是紅粉骷髏了,怎的這個小賤人卻入了他的眼。”

二姨太哭道:“十幾年了,我還以為他真個修心養性,天天談道論禪,連我房裏也不大來,原來他不是清心寡欲,而是一直對個死人念念不忘。我又做錯什麽?這麽多年來我辛辛苦苦為他養育孩子,操持家務,照料他衣食起居,他在外頭應酬,哪天回來小廚房沒備下宵夜點心?刮風下雨,哪次不是我生怕他凍著冷著?我這麽待他,他回報我什麽?常言道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倒好,等我年老色衰,不但迎一房新姨太太,還挑長得像先頭太太的,這十來年我盡心盡力,結果是做猴戲給人看哇……”

“別哭了二媽,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尋常麽?怎的你反倒越老越看不開,眼下要緊的,壓根不是父親的態度,而是這新姨太太不能進門,至少不能在這時候進門。”蘇錦香不耐地打斷她,輕聲道,“算她狠,親媽墳頭草都多高了,她還能拉出來用一用。”

二姨太掏出手絹擦了淚,冷哼:“要不怎麽能時不時進小洋樓聆聽老太爺規訓呢?都是一樣冷心冷肺的刻薄東西!她也不想想,她那個死鬼母親活著時就最容不下老爺納妾,死了十幾年了,女兒倒還張羅給爹再納一房,也不怕半夜親娘從墳裏爬出來找她算賬!”

“罵她有什麽用,”蘇錦香道,“蘇錦瑞才不是會管死人安不安寧的人,現在她是要我們這些活的人不安寧。”

“有人做初一,就不要怪我做十五,”二姨太扶了扶發鬢,幽幽地道,“阿女,這件事你莫管了,二媽自有法子,管教那個小狐貍精進不了門。”

二姨太會怎麽做蘇錦香並不操心,她對蘇錦瑞驟然升起一種鄭重其事的情緒。她原本自覺看得自己比蘇錦瑞明白,對蘇錦瑞是鄙夷中帶了同情,鄙夷她作繭自縛,也同情她身不由己。蘇錦香對她與二姨太多年的紛爭,從來都覺得於己無關,只要不把她牽扯進去,她多數都視而不見。可這回蘇錦瑞將宋金桂帶入蘇家一事,卻讓她打了個激靈,仿佛一不留神,原以為不過如此的一個女子,竟然會超出她的預想,全然不顧一向拿來裝點門面的大小姐的矜持,能豁出去沒臉也不讓對手痛快。

沖著這股勁,蘇錦香氣歸氣,冷靜下來後倒對這個長姊存了些另眼相待的心。

第二日,她早早起身,洗漱完畢後照例打開梳妝匣悉心打扮,她描眉畫唇,換上幾日前新買的洋裙,這從房中走出,她今日約了新結識的太太小姐們一道飲早茶,吃完茶還要拐去長壽路樂善戲院看文明戲,自然不能遲了。她看了看表,此時不到九點鐘,蘇錦香提著裙子輕快走下樓,路過二樓,見到阿秀女提著熱水進出蘇錦瑞的臥房。她鬼使神差地折了回去,輕輕走到她房前,掀開簾子進去,隔間裏蘇錦瑞穿著月白色家常小棉襖,一頭沒燙過的黑亮長發斜到胸前,正拿起梳子慢條斯理輕刷,臉上素白,一點妝沒上,素日明麗的五官,無端端多了三分寡淡。這樣的蘇錦瑞見所未見,往日裏倆姐妹碰面,都如身披戰袍鎧甲的戰士,打扮得整整齊齊,臉上身上,全是精心思量後呈現在人前的痕跡。似這般春閨初醒,臨窗梳妝的模樣,蘇錦香還是頭一回見著。

沒成想一見之下,蘇錦瑞也有不動輒裝腔作勢的時候,咋樣望過去,倒有些柔弱之美,都說大小姐長得像生母,多年以前,東樓裏想必也有這麽一尊梳個頭都委婉動人的美人太太。蘇錦香譏諷一笑,蘇錦瑞那邊已察覺,一回頭,目光銳利,大小姐的氣勢就回來了。

她一張嘴,果然是蘇錦香熟悉的口氣,適才的柔弱仿佛成了錯覺:“是你啊,今日這麽得空來我這坐坐?我還以為你整日忙著外頭的應酬,比父親還多生意講呢。”

她姐妹不知從何開始,互相見面再不相稱,只“你”啊“我”啊地亂叫一通,蘇錦香撇嘴,沒意思地轉過頭,忽然又想到什麽,眼波流轉回來,在蘇錦瑞臉上徘徊兩下。

蘇錦瑞微微一笑,揚起嗓子,“阿秀女,早起的燉盅再拿一個上來,二小姐來了,總不能我吃她看,成什麽樣子。”

蘇錦香也不客氣,坐下來說:“不用了,我趕著出門看戲吃飯,黃包車都叫好。”

蘇錦瑞又揚聲喊:“阿秀女啊,二小姐不用了,咱們省個燉盅晚上接著吃。”

蘇錦香被她噎了一下,氣得就像擡腳走,想想又坐下,盯著蘇錦瑞的臉似笑非笑。

蘇錦瑞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看什麽啊?”

“看你靚啊,我今日才發現,你要是不張嘴說話,倒是個標致的美人臉,還是蠻能哄人的,”蘇錦香笑瞇瞇,“就是左看右看,覺得像誰,又一時想不起來。”

蘇錦瑞一聽這話就曉得下面沒好詞,正不想借這個話茬,阿秀女正好端了茶碗進來,聽見了便插嘴道:“當然是像過世的太太,太太當年可是出了名的美人。”

“哦,原來是像太太呀,罪過罪過,我沒福分見到她老人家,腦子裏倒沒想到她,我想的是別人來的,”她側頭思索,忽而一拍手笑道,“對了,像新近園子裏那個什麽養花顧問,叫什麽,什麽金桂,對不對?”

阿秀女嘀咕:“要像也是她像大小姐,怎麽好反過來說。”

蘇錦香只作沒聽見,繼續笑瞇瞇說下去:“金桂長得像你,你長得像過世的太太,那豈不是說,金桂跟太太也有幾分相似,哎呦,這可是巧得不得了,難為你上哪尋的人,一尋就尋到個像太太的。”

她話音一落,阿秀女已經沈了臉。

然而蘇錦香到底年紀小,講出這些話便顯得刻意,相比之下蘇錦瑞跟沒事人似的,氣定神閑地端起茶碗飲了一口,慢慢道:“是嗎?那可真是巧。母親過身時我還小,長什麽模樣也記不大得了,不過你這麽一說,怪不得我初初見到金桂就覺得喜歡呢,你說,這是不是叫做有緣?”

蘇錦香心裏暗啐不要臉,臉上卻不得不笑得嬌憨:“還真是有緣,只是這也有緣得太巧了些,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你特地照著太太的臉去尋的人,特地把她安排在老太爺的暖房,特地鬧了這出請顧問的新聞呢。”

她幾個“特地”說出來,聲音難免落了尖利,蘇錦瑞卻笑了,慢吞吞說:“幾日不見,你連笑話都會講了。我沒事尋個像母親的人進家裏做什麽?我是看金桂侍弄得一手好花草,祖父的花房又沒個仔細的人看著,兩年白糟蹋多少好花。這才三請四請,請動她進了我們家,好在家中長輩念我一片孝心,無人責怪我自把自為,二媽更是好人,還特地囑咐過人照顧宋金桂,雖說照顧得太過,讓宋金桂誠惶誠恐了,但也是二媽一片心,你回頭見了二媽,替我謝謝她。”

蘇錦香咬牙:“一家人,何必客氣。”

“是啊,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連父親都誇金桂養的花好,我這心裏頭也算放下一塊石頭了。”

說到這再往下,話未免就難聽,倆姐妹有默契地停了嘴,各自不語。蘇錦香壓著火,深深看著蘇錦瑞,忽而一笑,道:“說到這長相相似,我這還有一樁新聞呢,那日我在陳公館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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