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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樓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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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東樓

蘇家大屋東西兩棟樓,東樓住的是大房,西樓住的是二房三房,中間夾著狹長逼仄的堂屋,再到後園小樓流水。整座府邸建築格局取的仍然是四平八穩,子孫延綿之意,然進去一看,卻能發覺西樓比東樓寬敞,裏頭格局也更覆雜。樓中樓、閣中閣,廂房之內又有廂房,閣樓之內又有閣樓,為將蘇二老爺、蘇三老爺眾多的妻妾子嗣、仆傭老媽子安置進去,煞費了苦心。

人口一多,西樓主樓便住不下,就得往外想辦法。於是蘇家人又挨著主樓修了夾巷,夾巷開了門,隔墻之外又蓋了一溜平房,推開門固然一間間低矮,開了窗卻被主樓擋了光,白天也昏暗,又底層接地氣,一遇梅雨季節便潮濕。然而這裏畢竟仍是蘇宅的一部分,幹凈得來又井然有序,能住人。

於是西樓一眾雜役拖家帶口的全遣到那裏住,每日進出全憑那一道門。平房臨著街市,說是蘇公館,實質卻屬外圍,住的又多是簽短契來做工的,難免魚龍混雜,天長日久,便不乏有想渾水摸魚,偷雞摸狗的人。於是夾墻那道連著西樓的門便顯得尤為關鍵,夜夜有人輪值不說,警務廳巡邏隊那也是常常要去打點,巡邏隊巡夜,這裏也定例要多照應一下。

住西樓與住東樓不同,簡單講,住西樓熱鬧得多,人丁旺,二房三房在一個宅門進出,同一道樓梯上下,同一座廳堂裏喝茶打牌,典型的擡頭不見低頭見。見得多了,兩家人自然要親密,可親密過了頭,有時便難免有牙齒碰嘴唇,碰得滿嘴血的時候,可無論唇齒怎麽碰撞,該打落牙齒和血吞時,二房三房卻毫不含糊。因此他們應對矛盾的方式,要比東樓裏大小姐與二姨太明火執仗隱晦得多。比方講,若二太太在三太太那吃了委屈,或三太太在二太太那吃了教訓,兩妯娌當面是絕不給對方臉色看的,她們會隱而不發,回頭遣各自的丫鬟老媽子,廚房場院、樓上樓下,自有千百種不同的方法給對方下絆子。有時遇上孩子們打鬧就更好了,一句“孩子們小不懂事”,麻煩總能輕描淡寫揭開去。若哪家的哥哥姐姐欺負了叔伯家的弟弟妹妹,太太們自樂得裝沒看見,沒準回房還要給兒子女兒餵蜜餞,吃雞仔餅,無言獎勵一下他。可若事情鬧大了,鬧出了西樓,叫東樓那邊的人看了笑話,那太太們又會判若兩人,不問對錯,先當著眾人的面不由分說賞自己孩子幾個耳光,再押著孩子好聲好氣賠禮道歉,為自己教子無方愧疚萬分。

無論西樓兩家如何互看不對眼,可對外他們是一致的,促使二太太與三太太親密團結的時候,多半是對上了東樓。她們偶爾也會抱怨老太爺偏心,明明曉得二房三房人口多,可仍將東樓不由分說全給了大房。可她們抱怨歸抱怨,誰也不想真個跟大房換,都知道東樓寬敞是夠寬敞,可那棟樓年代久遠不說,名聲也不好。當年興建時蘇家將將富裕,顧不上用料精細,講究不了風水格局。因此那樓雖是祖上發跡樓,照規矩只能長房居住,可這樓年月一久,總有些關於陰氣重的傳聞。據說老太爺的原配當年也是病逝此樓,輪到大老爺的原配太太,蘇錦瑞的親娘,也在此樓裏香消玉殞。這兩位都是原該做當家主母的女人,都年紀輕輕,如花美眷,沒來得及大展身手,就各自撒手塵寰。

老太爺五個子女,活下來只餘三個,這在省城富戶中絕不算開枝散葉。輪到大老爺情況就更糟了,迄今為止,他的一妻一妾也不過養了兩個閨女,用舊時代的眼光來看,無子嗣簡直可稱為絕後,可惜現在時代不同,便是女子亦有繼承家產的權利。以往老式粵商家,能挑大梁做買賣的姑奶奶也不是沒有。可蘇家人的古怪在於他們對此都漠不關心,蘇老太爺正嫌二房三房少爺小姐養得多,大房有沒有兒子,似乎都與己無關,他也從不過問。蘇大老爺自己也有自己的偏執,他自原配過世後,多年來不續弦、不納妾,更不養外室一流。南北行的事忙起來是粵港澳三地輪流轉;閑下來時,他尤喜讀王守仁《傳習錄》一流,卻又混著禪宗語錄一道瞎看,攪得腦子裏禪也不像禪,儒也不像儒,格物未必致知,心也未必能只系一處。但那又如何呢?蘇大老爺讀書不求顯達,也不求甚解,偏偏歪打正著,多年研習下來,脾性早已養得沖淡平和,偶然想起少年時的癡狂,反而覺得不可思議,仿佛隔著毛玻璃打量一個陌生人。

他對家裏頭的事也不愛管,二姨太與大小姐鬧上了天,只要不影響到他,不在外人面前削了他的面子,蘇大老爺寧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看東樓裏這幾位女眷,也像隔了毛玻璃看人,看的還是變形了的皮影人,美則美矣,然而一舉一動,都像身不由己。他是帶著憐愛來看這些女人,覺得她們都不容易,來世一遭,沒給自己挑一條好走的路。他常想,若這些女人出生在尋常百姓家,或是幹脆點,出生到珠江畔任一艘破船、城郊任一戶農戶家裏倒好了。窮人家的女兒嬌養不了,一落地便被拋到一旁,學會走路便要學會做活。再大一點,燒火劈材、照料弟妹、做飯洗衣,不過是女子一生重重勞役的最開始;待養到十來歲,或是做工或是嫁人,總是有重重的生計二字壓在頭上,哪來閑工夫煩憂?

可蘇家的女人,尤其是住進東樓的女人,仿佛格外要過得難。她們難就難在日子越過越小,小得如透過針眼量度,看什麽都得耗氣耗力,費勁思量。明明好端端地養在精雕細琢的樓裏,拿錦衣玉食供著,拿綾羅綢緞裹著,可又能保得住多久的鮮妍妙曼?她們總是會不明所以地褪色、蒼白,總是會一如既往地憔悴、頹敗。就如養在溫室裏的名貴蘭花,明明傾註了極大的心力去澆灌,施肥鋤草從不耽誤,每一日都拿細布擦拭嫩葉。可越是這樣,它們就越容易雕零不堪。

偏偏他還不能責怪這些女人自尋煩惱,爭來奪去皆是些不入流的小欲望。因為那點煩惱,那點欲望,本來就是她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養分,是她們單薄人生中自己一層層加上去,重重疊疊的色彩。仔細看,那煩惱也是可愛的,為一件時新裙衫,為一樣晶亮首飾,為一盒舶來的胭脂;或是為一句話不對、一個舉止不妥、一個眼神不善,她們能琢磨上大半日。這些緣由都很小,可小有小的正經肅穆,容不得旁人輕易否定唾棄。好比多年以前妻子床頭那瓶用棕色扁平玻璃樽裝的鴉片町,今天想來,那哪是一瓶鴉片町,那其實是一瓶解憂的靈丹,是對付女人細細密密,層層疊疊無窮的煩惱唯一的溶解劑。蘇大老爺當年是不懂,看不明白這棕色小扁瓶中欲說還休的苦,所以才越俎代庖想阻止妻子喝那玩意。後來他慢慢懂了,懂了他便有些後悔,常想若沒這件事,柔弱美麗的原配想必會一直柔弱美麗下去,到死都不會有損記憶中那份美。可看看她後來都成什麽樣?披頭散發、狀似潑婦,對他破口大罵時,哪裏有平日半分溫柔賢淑?簡直瘋得令他驚恐。

可惜人生總是太短,開悟總是太晚,導致現如今,大老爺便是有心想要回憶點少年夫妻、恩愛繾綣的時光,還未憶起細處,大太太病重時那張瘦削又泛著潮紅的臉先擠進腦海,她罵什麽已然記不真切,卻總記得她罵人時迸發出兇狠的光。那是真恨啊,仿佛他不是她的丈夫,而是殺父仇人,是她不共戴天的宿敵一般,恨不得剮腹剖骨,食其肉寢其皮。蘇大老爺每每想起,都要重新經歷一番在妻子目光下倉惶逃跑的驚惶無措,歷歷在目地提醒他自己,他曾經如此耽於外物,如此經不起事。他不止一次地後悔,當年便是讓她喝又如何?讓她喝總好過讓她瘋,總好過讓她罵,總好過讓自己眾目睽睽之下難堪之極,以至於十來年這種難堪仍然不減半分,只要一想起,便是一陣羞憤難當。

若是早點懂得些格物致知的道理,何至於為一瓶鴉片町亂了陣腳?

因為大太太的死,蘇大老爺怪上了許多女人,又體諒了許多女人。比如二姨太,他怪她目光短淺,心思不純,可又體諒她做妾不易,扶正無望,恨不得兩只手抓多點,再多點,也是人之常情;比如蘇錦瑞,他怪她做女兒毫無作用,喚不起親生母親半點憐憫慈愛,可又體諒她幼年喪母,凡事不得不自己做主,多些強硬跋扈也是應當;再比如蘇錦香,他怪這個孩子來得不是時候,她的到來,直接將大太太氣病在床,可又體諒她身為庶女,有個處處比她強的長姊在前頭壓著,愛爭強好勝,任性嬌蠻,也是環境使然。

蘇大老爺因此默許,甚至有些縱容家中的女眷。他帶著憐憫,帶著居高臨下,卻又不偏不倚。有時哪一方處在劣勢,他還會暗地裏伸手扶一把,不叫西風壓倒東風,也不叫東風壓倒西風。蘇大老爺自有他的道理,哪一方輸贏都不叫輸贏,那不過是女人們渡過漫長時日的消遣,再往深裏看,不過是富貴夢中一團團花影綽綽的幻景而已,拿幻境當真,夢裏不知身是客,想想都有無盡的可憐。

蘇大老爺因有這些道理,對上家中女眷,與其說多了三分寬和,不如說多了三分退讓。他輕易不與其一般見識,也不與其爭論短長。葉棠上門來那日,蘇錦瑞朝二姨太扔木屐,正正好讓他碰見,那是不得不當面呵斥的。可呵斥完了,蘇大老爺卻沒下文,既不罰長女禁足,也不罰姨太太回房反省,更加對她們針尖對麥芒的緣故毫無興趣。他倒是隱約聽說,那是大小姐去參加什麽宴會的請柬讓二小姐拿了,可這算得什麽事?不就是穿紅戴綠往人群中走一遭,也值得大張旗鼓煞有其事?

蘇大老爺掏腰包給長女五十塊,讓她去買條新裙子,想了想也給二姨太補了五十塊,讓她帶蘇錦香逛逛百貨公司。拿到錢後,二姨太與蘇錦瑞雙方著實消停了幾日。到晚上他回家時,便看到蘇錦香穿著時興的及踝洋綢裙,脖子上繞著新買的長串珍珠跑來給他請安。蘇大老爺頓感欣慰,覺著錢沒白花,又因心情好,不覺講了二女兒一句:“哪有好衣裳,也記得帶你長姊去買。”

蘇錦香想蘇錦瑞眼高於頂,還需要我帶她買去東西?她心裏鄙夷,面上卻要帶出一個嬌憨的表情,微微撅嘴,卻不失柔美可愛。沒有人比她更明白蘇大老爺希望小女兒怎生模樣了,上頭已然有一個自矜自持的大女兒,剩下的小女兒自然要能扮演撒嬌發癡,承歡膝下的角色。蘇錦瑞對此無師自通,演繹了十來年,為自己掙得好處無數。她正因蘇錦瑞在小姊妹的聚會上奚落她而心存芥蒂,當即用半是委屈半是無奈嘆口氣道:“我這麽笨,懂得又不多,還是莫要毛遂自薦惹長姊厭煩,您沒見長姊與她的同學姐妹們玩,去游園會、開茶話會,從來都不帶我啊?”

蘇大老爺一聽就頭疼了,他曉得這是閨閣女子慣用的拐彎抹角告狀的方式,她們從不直說誰不好,開口總要先說自家的不是,從這“不是”中帶出無盡的委屈,折回來講令她們受委屈的人才是真不是。可惜蘇大老爺剛兩邊給完五十塊慰問金,正覺著該平息事端,天下太平的時候,實在不願順著小女兒多事,他忙端起茶杯,吹吹氣,顧左右而言他:“今年冬天冷,茶花都凍得沒結多少苞,看來過年我們家要用的年花還得早些訂,你可有想要擺在房裏的花兒?”

這要是換成二姨太,聽這口氣就知道大老爺不願管了,自然就會順著他不提適才的話。可蘇錦香剛剛那句只是抖了個包袱,接下來要講的才是重點,她見蘇大老爺不接話茬,不甘心地偏要一意孤行道:“父親,你擔心這個做什麽,我跟你講,今年家裏的花有姐姐呢,不僅年花,往後過年過節所有的花,姐姐都能包圓了。”

大老爺一聽也驚訝了,問:“這話怎麽講?”

蘇錦香就冷笑:“她請了個侍花仙子來家呢。”

“什麽仙子不仙子,盡胡說。”

“我哪用得著胡說啊,家裏都傳遍了,姐姐雇了個養花丫鬟,長得跟仙女似的,說是專門給祖父養花弄草,哼,園子裏的花匠原本做的好好的,她非要多事橫插這一手,那往後園子裏的花給誰管啊?花匠一家都求到二媽跟前哭呢……”

蘇大老爺不怕別的,卻最怕父親,忙問:“那你祖父呢?老太爺說什麽?”

這就不是蘇錦香能知道的了,她撇嘴不甘地道:“誰知道,反正祖父沒責怪,哼,誰不知道他最偏心長姊……”

沒罵人就好,沒罵人就說明老太爺懶得管,既然老太爺不發話,那他也要跟著不發話。蘇大老爺松了口氣,把背脊靠回椅背:“那就沒什麽,夜了,你也早點回房吧。”

蘇錦香不依,撒嬌問:“父親,你都不管一下長姊嗎?”

蘇大老爺揮手:“快回房,家裏的事輪不到你多嘴。”

“你們都偏心!”蘇錦香跺腳,嬌聲道,“我不過多戴件首飾,西樓的嬸嬸們就要講到二媽頭都擡不起,姐姐自作主張,你們卻個個都不講她。”

蘇大老爺笑了,這也是他包容的小兒女態,他好聲好氣地哄小女兒:“好了,不講她也不講你,嬸嬸們不讓你多戴首飾,那我讓鋪子裏的人給你尋枚好胸針別著,可好?”

蘇錦香眼睛一亮,嘟嘴道:“上回我在陳公館見到有人戴琺瑯鑲象牙的,我也要那種。”

“好好,不過你要乖些才有。”

隔幾日,蘇大老爺睡了好覺,起來便聞著一陣花香,這香不比尋常,趁著冬日清晨冰涼的空氣,有沁人心扉的清甜氣息。他想了會,才想起這是桂花香,可今年冬天比往常冷,桂花十一月後基本不打苞,哪來的香氣?他慢吞吞起來,洗漱完畢,坐下來喝了一盅茶,這才開始用早飯。那花香一直如影隨形,若有若無,將人環繞其中,卻偏偏不見蹤跡。蘇大老爺將筷子一放,擦擦手,下了樓梯準備出門。過道那幾個丫頭湊在一堆往花園方向看,不知在說些什麽,大老爺掏出懷表一看,這個時辰二姨太與蘇錦香還睡著,但雖說還沒到伺候時間,這一群人圍著不做活像什麽樣?他禁不住咳嗽了一聲。

那群少女如受驚的小鳥一下四散,當中圍著的人就顯露出來。蘇大老爺仔細一看,竟然是好幾盆修剪得精致可愛的桂樹盆栽,栽在青陶花缸裏,枝葉修剪得整齊,郁郁蔥蔥的,冬日裏顯得生氣勃勃。更難得的是枝頭綴著一簇簇金黃色花苞,嬌艷柔嫩,那香氣便是從那而來。

南粵之地,金桂本隨處可見,栽種簡單,花期又長,開的花清香沁鼻,花瓣能泡茶、制香、做點心,又好看又好用,真是最實惠不過的一種植物。省城內的人家多有栽種,實在沒什麽出奇。可這幾株金桂奇就奇在隆冬時節還能打花苞,也不知栽種的人使了什麽巧法,花了多少心思。

蘇大老爺見了不知多少新奇玩意,幾盆花而已,他也不放在心上,剛要走過去,沒兩步遠忽而聽見一陣銀鈴似的笑聲。他轉頭一看,卻見兩張少女的臉自花旁轉了過來,一張明媚,一張嬌柔,仔細看,這兩人的眉眼間竟然有些許相似,一樣的美眸善睞,一樣的眼波流轉,只衣著氣質天差地別,故一人是大家閨秀,另一個卻是小家碧玉。

蘇大老爺霎時間有些恍惚,腦子裏有一閃而過的情形,似曾相識,卻又真假難辨,仿佛是在很多年前,他也曾遇見過與此相類的一張少女的臉,那樣容貌精致,舉手投足仿佛蘊含無窮盡的韻味,他甚至能記得起那個少女當時穿的碧綠綢襖,盤扣一直扣到下頜骨,襯得一張臉素凈小巧。她的袖口繡著一圈嫩嫩的小黃花,花瓣簡約,不是玉蘭、不是藤蘿,更不是薔薇一類,那是什麽花來著?

想了半日,他忽而憶起,那是金桂。

舒展開的金桂,一小朵一小朵,五瓣花瓣,點綴著橘色花蕊。

可自己是怎麽曉得那就是金桂呢?似乎是在很久以後,新婚纏綿,大紅頂賬之下,他拉著那女子的衣袖聞那上頭熏的香,又仔細端詳袖口繡樣,好奇問:“你繡的?是什麽?”

女子不答,只咬著唇笑,他有心逗她,便說:“迎春花?雛菊?不像,難道是野花?”

女子不依了,嬌嗔道:“你才繡野花,這是金桂。”

“為何不繡花兒雀兒?我有個表姐女紅針線甚為了得,繡了一頂帳子,上頭有一百種鳥,個個栩栩如生,就像活的似的,下一刻要飛到人肩頭嘰嘰喳喳。你會繡那個嗎?繡一個咱們也掛床上。”

女子惱了,一把扯過自己的衣袖:“我又不是你家的繡娘,想要百雀圖自己拿錢買去。”

他摸不著頭腦,不曉得好端端的她為何就生氣了,問了半日,女子也不肯再睬他,後來又被他發現,原來她在背地裏拿針線匣裏的東西出氣,好好的白綾段都給絞成一段一段,仔細看,上面描的竟然也是花鳥,仿的是南宋的小品畫,橫枝遒勁,一只雀兒俏立其上,比之傳統的百雀圖,意境高下立現,可惜的是,哪怕只是繡了一點點,也瞧得出那上頭的繡工不敢恭維。

新婦原來不擅刺繡。

他暗罵自己糊塗,女子雖出身小商賈,可那家人寵女兒卻是出了名的。新婦自小嬌生慣養,長這麽大,只怕拈針動線的次數還沒幾次,家裏人個個偏疼她,想來也無人逼她下苦工學女紅。出嫁了怕人笑話,她便在袖口上繡與眾不同的金桂,那花樣既簡單又別致,屬於取巧,可也是一片蘭心蕙質。

偏生他不明就裏,一下傷了她的心。

為了彌補無心之過,他哄了新婦許久,又親自對外宣講舍不得內人動針線傷眼睛,從此不許人拿針線煩她,又花錢在東樓裏雇了專做刺繡的繡娘,新婦描花樣,選配色,再由繡娘繡上,穿戴出去照樣體體面面,漂漂亮亮。

那時誰人不誇她好福氣,誰人見了他們夫婦,不誇一句男才女貌,璧人成雙,誰人背地裏說起他們倆,不讚一句神仙眷侶,如膠似漆。

蘇大老爺原以為這些年已修得淡泊如水的心,被突如其來的往事猛地刺痛了一下。

那兩個少女見到他,一個深深垂下頭,另一個詫異地揚起眉,眼神亮如出鞘寶劍,酷似生母的感覺瞬間被破壞殆盡,蘇大老爺不無遺憾地想,大太太在她這個年紀時,絕不會這般銳利地直勾勾看人,她只會飛快地瞥一眼,再羞怯地將視線轉到別處去。

可惜了,柳眉鳳眼櫻唇,本就該配賢良貞靜的性子,那才叫相映得彰。

“父親,您來了。”她笑語盈盈地超前走兩步。

蘇大老爺這才驚醒,認出這是他的大女兒蘇錦瑞,那另一個呢?

蘇錦瑞給他解惑:“這是我才請來的養花能人,她父親您也曉得的,就是咱們家園子幫襯了多年生意的老宋,您別看她年輕,侍弄花草可有一手,喏,這四盆開在隆冬的桂花就是她的手筆。不僅如此,她還會養蘭花,我不是想著祖父園子裏就缺個弄蘭花的高手嗎?這才好說歹說,說動了老宋把他大妹借咱們家用一用。她可不是來咱們府做丫鬟的,而是做獨一份的顧問,只管暖房裏的名貴花卉,不管其他。”

顧問是個舶來的新名詞,其意思大抵能猜得出,這也是這個女兒大膽的地方,成日拿外頭學來的洋詞匯標新立異,比之小女兒成日穿戴時髦的奇裝異服,卻又要令人頭疼。蘇大老爺心裏怪大女兒多事,嘴上難免要問最要緊的:“老太爺同意了?”

“我一片孝心,老太爺怎麽會攔著兒孫盡孝呢,這可是我省吃儉用拿自家私房錢請來的人,老太爺高興著呢。”蘇錦瑞笑瞇瞇地把那丫頭往前推了一步,“來,快見過大老爺。”

那丫頭怯生生地上前鞠躬,腦後的油亮長辮子一下順著瘦削的肩滑到胸前,露出纖巧雪白的一段頸子,聲音細若蚊子哼哼:“大老爺好。”

蘇大老爺霎時間胸口那根隱約的針又刺了他一下,他不得不定一定神才問:“你是老宋家的大妹,叫什麽?”

“巧了,叫金桂。”蘇錦瑞笑瞇瞇地補充,“桂花的桂。”

少女羞怯得頭都不擡,蘇大老爺看著看著,忽而像被灼傷一般,倉惶掉轉視線,不敢多看一眼,他想苦笑,卻又想嘆息,像是繞了一番輪回,洗練了一番生死,本以為自在俯仰天地之間了,卻原來不過仍在方寸之地。

他如同十餘年前在妻子病榻前斷然離去那般,再度轉身就走,似乎怕慢一步,身後就有濃郁到令人喘氣不過來的壓抑尖叫咒罵撲上來,那如花美貌,那似水流年,頃刻間便會化作烈火。邁出兩步,他猛然回過神來,妻子早已死了,他想,她早已死了多年。

蘇大老爺深吸了一口氣,轉頭看向自己的長女,蘇錦瑞立在不遠處,大眼睛中似乎有疑惑,也有不安,她像是個不知道自己哪做錯了小女孩,捏著袖口忐忑著。在她身邊,有同樣忐忑的另一個少女,在他回頭的瞬間,她來不及垂下頭,一張秀美的臉龐無遮無擋。

分明是那般未經風雨,純凈無垢。

那些前塵往事,又與她們有何相幹呢?

大老爺慢慢地尋回自己的淡泊從容,尋回他對女人的憐憫寬宥,他對蘇錦瑞和顏悅色地道:“既然把人請來了,就好好招待,莫要傳出我們蘇家苛待人的傳聞。”

“父親放心,”蘇錦瑞挽著宋金桂的胳膊,“金桂就住咱們東樓呢,我親自給她挑的地方,一應東西都全的。”

“那就好。”大老爺頷首,道,“我出門了,你莫要貪玩,快過年,家裏事多,得空你也幫幫你二媽。”

“好的父親。”

蘇大老爺再無話囑咐,卻仍然瞥多了眼宋金桂,捏了捏禮帽的邊沿,這才轉身離開。

家裏多了個如花似玉的養花女子,似丫鬟又不似丫鬟,似小姐又不似小姐,眾人頓時不曉得如何對待,不免敬而遠之。又因那面目實在生得嬌美,月薪拿得比人多,仆傭一類最忌諱這類與眾不同,平日裏更是疏遠為上。宋金桂來了蘇府多日,除了頭幾天大小姐三天兩頭來看她,過後漸漸的無人理睬。熱水也不曉得在哪拿,熱飯也無人給她留,她一開始不明就裏,以為新來旁人記不得疏忽了,哪知忍了幾日,情況越來越差。次數一多,她漸漸覺出這其中無聲的排斥。宋金桂不敢抱怨,只敢暗地裏哭,過了兩天,再見到阿秀女,就說想收拾東西回家住,往後辛苦些,日日來蘇公館便是了。

阿秀女是什麽人,一聽就曉得裏頭有貓膩,回頭告訴了蘇錦瑞,蘇錦瑞親自過來勸宋金桂,問她:“不是說了,你是我請來的人,吃的用的從我們東樓走嗎?”

宋金桂囁嚅:“我是去東樓領東西的,可東樓的人說了,我屬於老太爺園子這邊的,不歸他們管。”

“那老太爺這邊呢?問過了?”

“問過管園子的阿伯,阿伯說,沒有人告訴他多添一個人的用度。”

蘇錦瑞就笑了,點頭說:“是我疏忽,阿秀女,往後金桂就跟我們一道吃飯吧,別被家裏其他人添麻煩。”

阿秀女點頭,蘇錦瑞又軟言寬慰了宋金桂兩句,險些又把她說出兩泡眼淚來。牽扯了許久,終於將她安撫好了。

“就算你是大小姐,也不是這麽敗家的。”阿秀女跟在她後頭忍不住講,“工錢給得比旁人高,現下吃的用的又單獨走你的私賬,她到底做多少活啊?一天到晚閑的要死,不就是拿花灑噴噴水的事嗎?這點活我做不得?其他人做不得?給我那份工錢,我能頂她兩三個。”

蘇錦瑞笑了,故意逗她:“那你到底是嫌她不做活白拿錢,還是嫌我沒貼你錢?”

“哎呀真個沒良心,我是那種人嗎?我還不是為你想。你能有多少錢?先頭太太留下的存款你又動不得,你能動的,不過是那點零花錢、逢年過節家裏長輩給的利是錢,攢了許久,自己都舍不得買雙先施百貨的新皮鞋,倒舍得一百兩百地撒到這些外人身上。那個金桂哦,難道真是金打的?就算她是,也輪不到你往她身上貼錢,還跟你一道吃,你曉得你一天菜金花多少嗎?她也配?”

蘇錦瑞莫名有些眼眶發熱,這家裏人人都調侃她有錢,人人故意把她母親留給她的存款並那點古玩珠寶往高處捧,仿佛匯豐銀行存的不是兩萬塊,而是花不盡的金山銀山一樣。這麽多親朋戚友情願給她營造一場富貴黃粱夢,卻只有這個水上人家出身的自梳女會一語道破這夢有多虛妄不靠譜。只有她會說,大小姐其實窮,也只有她會怕她手縫寬耳根淺,一個不留神,連給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錢都沒有。

這是真替她著想。

她挽住阿秀女的胳膊,湊近了聞她衣服上幹凈的皂角味,啞聲道:“你安心啦,我有分寸的。”

“你有分寸?你要有分寸,就該照規矩把她丟給公館裏的管家使喚,一應開銷全走公賬,是歸東樓管還是西樓管都不幹你的事,這才是分寸,你現在橫插一杠算怎麽回事,怎麽講都不聽是吧?真是氣死我了。”

蘇錦瑞微笑著聽她嘮叨,待她說得差不多了,才低聲道:“莫吵啦,都說了我有分寸,你操心什麽,等著吧。”

“等什麽?”

“等其他人沒分寸。”

阿秀女皺眉,一臉困惑,問:“什麽意思?”

蘇錦瑞戲謔地道:“不告訴你。”

沒過多久,阿秀女便曉得這個“沒分寸”是個什麽意思。

她是宋金桂進了蘇公館定然過得不輕松的,但她並不怎麽放在心上。因蘇錦瑞待宋金桂好,她多少是有些醋意的,大小姐從沒待一個丫頭這麽上心,不似請進來做活的,倒似請進來做姐妹的,那哪個能行?規矩是規矩,什麽人家的女子,就該做什麽樣的事,這不是天公地道,毋庸贅言的嗎?可看看蘇錦瑞對宋金桂,連吃什麽都管上了,那宋金桂一輩子沒見過的好東西,這些天全見著了,沒看她上了飯桌下筷子都不曉得往哪下麽?畏畏縮縮的,這讓金桂也看不上。故她受了什麽欺負,有時聽一耳朵,阿秀女也只作沒聽見。

再則,每個新來做工的都必須捱過“欺生”這一關。倒不是蘇公館的仆傭們有多壞,而是每個大戶人家皆差不多如此,他們伺候的主家不同,這裏便分了不同的派別;大戶人家又多用熟工,誰由誰介紹而來,誰跟誰是親戚,家中父母做什麽的,這又分了一次;進來以後,各人管的東西,做的事,拿的薪水各不相同,有人是買來的,有人是雇來的,有人是長工,有人是短工,有人油水多,有人清水衙門,又再將人分了一次。層層分下來,越是根基深的行商大戶,家裏頭傭人之間關系便越是錯綜覆雜。比起其他家,蘇公館已經算好的了,至少像阿秀女這樣無根無基的自梳女,能憑一股子勁頭上門找事做,竟然還能讓她呆下來,一呆還呆了十來年,這已說明蘇家用人沒別的人家那麽苛刻。

阿秀女當初才來時,也是從“欺生”中過來的。她一來便被廚房的人騙去熬銀耳,水上人家的女子,哪裏曉得熬好的銀耳該粘稠軟糯,哪家會費那麽多柴火去慢慢燉成一盅湯?她做出來的銀耳湯可想而知。可阿秀女好學,不服輸,不怕人笑話,出一次錯,下回絕不會在同樣的事情上再犯第二次,就這樣漸漸在東樓搏出一個做事仔細妥當的名聲,這才會專門被指去伺候大小姐。她大大咧咧,不將吃苦當成苦,從未覺著“欺生”這回事有多嚴重,頂多便是被欺負頂包,被騙著犯錯,要不然殘羹冷炙吃兩回,難聽的話聽幾次,如此而已,放眼整個蘇公館,哪個做下人的不是這麽過來的?

可她忘了人同人卻大不同,宋金桂不是她,她當初進府,做的是最尋常的低等幫傭,簽的契也不過半年,每月拿幾十個銅板,是丟在西樓夾巷那都未必有人瞧得上眼的自梳女,誰耐煩真個來為難她。可宋金桂完全不是這麽回事,宋金桂是典型的小姐身子丫鬟命,她生得好卻怯弱,還愛哭,這些落入文人眼中值得憐愛的好處,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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