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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石出(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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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烏雲翻滾, 悶雷聲聲, 電閃如利劍劃開長空,風寄娘擡起頭, 感到有風從山野的那邊挾著枯草帶著涼意吹拂著自己的衣裙。

“雨來!有雨來……”一個老人從低矮的茅草屋中跌跌撞撞地跑出來,滄桑枯瘦的面容如同地上幹涸的土地,他張開手臂, 聲嘶力竭地悲呼, “雨來,老天慈悲,老天慈悲, 雨來雨來。”

一個一個男女老少拿著木盆,抱著陶甕紛紛從一間又一間的草屋中飛奔出來,他

們聚在空地上,眼巴巴地看著暗沈沈的天, 那老人還在一聲聲地呼喊:“雨來啊,雨來。”他身畔一個老嫗跟著跪下去,連連磕頭, 喊著:“老天開眼。”

村中裏正匆匆趕來,取出幾個幹幹巴巴的野果, 又裝一碗癟殼的陳谷,哆哆嗦嗦供在供案上, 領著村民齊齊跪拜祈求。

“上蒼開開眼,發發慈悲,降降雨保我等能得活命, 來年得新糧鮮雞獻給老天。”

風寄娘站在搖搖將倒的院門下,靜靜地看著一村人跪地祈求,她看到了自己的阿娘,看到了自己的阿爹,還看到了……自己。瘦弱矮小,一蓬枯草般黑黃的亂發,小了大半截補丁打著補丁的衣裳。她跪在裏面,跟著虔誠磕頭祈告,黑亮的雙眸燃著想要活下去的火光,它們小小一簇,風吹不滅,頑強不熄,這雙眼眸一眨不眨地看著暗色的蒼穹,滿是喜悅,期盼,信賴……

幼小的她,深信將有一場甘霖滋潤龜裂的土地。河水會變得豐沛,草種將會發芽,枯樹重將染綠,家中藏著的那一捧糧種將在濕潤的田間變成成片的穗浪。

他們都會活下去。

風寄娘不禁也擡起頭,墨染似得雲層中似有黑龍翻騰,風又大了些,她嗅到風中潮濕的味道,她笑了笑,會有一場雨。

果然,一聲炸得人頭皮發麻的響雷過後,天似破了一個口子,大雨傾盆而下。跪地的村民喜極而泣,接二連三地拿手接了一捧又一捧的雨水吃進肚中,木盆、木桶、陶甕一樣一樣被拿出來接水,他們忙碌著,慶賀著,大笑著。

那老人坐在泥湯漿水中似喜還悲,他擡著頭,張著嘴,抖著花白的胡子,不斷地喃喃自語。

風寄娘傾耳細聽,他說“能活了,能活了……”

艱難苦痛似被一場大雨洗去,焦黃大地似一夜被染上淺淺的新綠,缸中仍沒多出一碗米糧來,但人人都似有了奔頭。風寄娘看到年幼的自己赤著腳,挎著籃子,在山野間歡快地奔走,沒多久帶回一籃子新鮮的菌子,晚間阿娘將菌子煮了一鍋湯,三人都嘗到飽腹的滋味。

她聽到自己的阿娘輕快笑道:“又捱得一日。”

阿爹也跟著笑:“有水便好,往日得一罐水要用幾天,如今吃水都能得飽。”

裏正召來村中青壯,圈出最肥的田地,一戶一家湊出糧種,合力開墾育種。世道仍舊艱難,哪處又起兵禍,官吏來村中征兵役,召走一批青壯。待得收糧時,糧稅不減反增,裏正臉上添了幾道愁苦,好賴留下的糧夠每家每戶留種,麩糠野物勉強還能讓人留下□□氣。

風寄娘在自家小院中似站了千秋萬載,村中又來官吏,她的阿爹嘆氣道:“娘子,官府又擡兵役,我們又無糧抵征,你……與阿囡……”

村頭牽衣頓足哭聲連天,妻哭夫,母哭子,兒哭父,風寄娘見自己站在村頭望著阿爹遠去的身影久久不回。這一去,就是生死兩茫茫,或許他不得歸還,或許他歸來時家中卻只剩殘垣。

天災接人禍,生計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但是,即便餓得皮包骨頭勉強還是活了下來。

風寄娘看到細瘦的自己隨著阿娘耕種,每日早早起來去郊野山林搜尋野菜,在溪澗摸螺摸魚,時不時也去村頭望望宛延小道,盼著自己的阿爹能夠平安歸來。

秋殘冬至,春去夏來,她稀疏發黃的長發堪堪能梳在發揪,在林間擷來一支不知名的紅花插在發間,臨水照影嫣然一笑,已有少女姿態。

一日,有斜風細雨,風寄娘看到自己搬了一個小馬紮,坐在草檐上理著剛采來水芹,有鄰家小郎踩著泥路三步一滑地興奮跑來,“蓬”得一聲推開院門,高聲喊:“阿姊,阿姊,打仗的都回轉了,快快快,你阿爹也歸家了。”

一籃還沾著露水的芹菜被打翻在地上,風寄娘看著自己揚起一個燦爛的笑容拔腿就跑,跑到村中又折去田間拉了自己的阿娘。村頭小道擠擠挨挨站著各家村民,一如送別時,攙老抱幼,看著小彎彎曲曲似無盡頭的小道那頭有自家親人歸來。

風寄娘的一縷發絲被細雨打濕,她跟著眾人看去,遠遠有黑影三三兩兩由遠至近,裏面依稀有自己熟悉的身影。

她應有又不曾有的人生啊……

風寄娘那縷濕發別回耳後,轉身離去,路邊樹下少年模樣的一葉靜立在那,僧衣鬥笠,他的目光中仍然滿是悲憫。

“阿姊。”

“阿弟。”

一葉從袖中取了一把匕首,雙手奉上,道:“阿姊,因我之故,你一生更改,直至慘死。你未曾對我有過半句怨言,今日我們了卻故仇舊怨。”

風寄娘接過匕首,看了半會,手一松,鋒利的匕首落下泥中,沒至刀柄,回頭看了眼村頭的喧囂熱鬧,笑道:“阿弟,已過千秋百載,是對是錯都已湮滅,是好是壞都已不能重來。連這小小村落都已化土無蹤。  阿弟,我的怨恨不甘差不多已經忘盡了。”

“阿姊,你現在非人非鬼,非生非死,你真的不怨嗎?”一葉垂眸,“你心中所怨,唯我身上之血才能洗盡。”

風寄娘除下鞋襪,生前她家中清貧,又年幼,連雙草鞋都無,赤著腳漫山遍野亂跑。她提著鞋,冰涼的泥漿鉆進趾縫,地上有糾纏連綿的草根。

她從來沒有這般釋然:“阿弟,求不得便不求。山高萬仞,海闊千裏,等我看盡人世奇秀,說不得就能知曉將去何處。”

一葉雙目中的悲憫多出一點的困惑不解。

“再說,阿弟,我怎會殺你呢,”風寄娘回頭柔聲道,“阿弟是佛子,因善而生,錯的並非阿弟。”

一葉不動,站在細雨中如山中石佛。

小小村落水洗墨跡一般消褪去,風寄娘看著越來越淺淡的一葉,問道:“你是一葉還是求不得?”

一葉不答,雙手合什還以佛禮,飄然而去。

村落斑駁消失,露出徐府的一磚一墻,風寄娘看雷剎坐在正堂石階上等候,青燈在他身前沒頭蒼蠅似得團團亂轉,許是聽到聲響,又許是察覺到異處,雷剎擡眸向她看過來。

“郎君久候了。”風寄娘笑道。

雷剎出乎意料地報以一笑,松了一口氣。

二人見對方身上無恙,也不多說關切私語,一切盡在不言中。

雷剎又道:“正堂裏空無一物,倒是左側角落有一道院門。”

風寄娘隨他過去,角落果然有一道暗門,拿青燈一照,現出隱隱咒符來,遂沖雷剎點了點頭。

雷剎推門前道:“寄娘,再折一只紙鶴。”

風寄娘點香折鶴,紙鶴扇翅悄然飛出了徐府。雷剎敲了敲暗門旁的一塊石磚,輕輕一推,只聽嘎噠一聲,暗門往一邊嗄啦啦移去,裏面似有火光飛舞,伴著風聲尖嘯。

二人也不做耽擱,一過暗門,雙雙驚得失了顏色。

一個巨大的法陣鐫刻地上,陣中萬鬼攢動,化作流星似得鬼火困在陣中嚎叫亂舞。那些將死的生魂並非無知,魂飛魄散後留下的怨氣將此凝成煉獄,因陣法不得逃脫,又生陰邪惡意,反成陣中傀儡,將各個生魂一一攝來與己同淪。

暗門一開,陣中萬鬼見有生魂踏入,撲天蓋地的陰煞之氣襲卷而來,摧萬物,碎千山。雷剎身影一動,將風寄娘護在了身下,剎那間只感四肢百骸如進油鍋又入冰窖,全身皮肉割裂出百千道的傷口,血氣翻騰從喉中急湧而出。

風寄娘大驚,一手急拋青燈,青燈浮在半空,照亮了方寸之地,一手翻過雷剎,摁在他後背,厲聲道:“毗沙門天你為佛家護法天尊,棲於鬼子之膚,得他功德,焉能不助一臂之力?”

雷剎咽回一口血,一陣巨痛忽得將他整個吞噬,似有刀刃由內至外,慢慢將他切割開來,借著殘留的一點力氣扭頭看去,他的背上現出一把流光溢彩的寶傘來,風寄娘咬著牙,雙手緊握傘柄,猛得將慧傘抽出來,再一把塞進雷剎手中。

“雷剎,接毗沙門天慧傘法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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