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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石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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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蕭寒風中, 悲佛山一片沈寂, 山中各樣樹木蒼翠得愈冷愈翠,枯條得越冷越蕭然, 石階上殘留的枯葉早已腐爛漚泥,積在縫隙間,如陳年積垢。

老叔提著燈, 彎著腰, 深深地行了一個禮,醜陋的臉上露出一些笑意:“娘子總算回來。”

風寄娘還禮:“這些時日,累老叔操心。”

老叔前頭領著路, 道:“一葉法師只在寺中稍作停留,十日中倒有九日都在徐府。”

“徐知命?”風寄娘訝異。

“正是。”老叔點頭,“許是外出雲游時二人結下交情,饒是法師這般方外之人也有摯友知己。”

風寄娘拾階而上, 漫不經心似地道:“是嗎?我一直以為凡塵俗事從不在一葉法師的心中。”

他二人邊說邊走,不一會就到了歸葉寺山門前,四大護法仍舊頹敗, 進寺後那些牡丹幹枯如柴。

風寄娘看了眼寺中正殿,道:“老叔自去忙碌, 我去殿中燒爐清香。”

老叔掀起被燒得扭曲了的眼皮,嘆口氣, 忽道:“娘子的心中可曾有一絲怨懟,一絲悲憤?”

風寄娘回首,矮身撿起一片枯幹的落葉放在老叔的手中。

這片枯葉曾在枝頭抽芽嫩黃, 經風雨陽光長大翠綠,四季輪轉,發黃欲墜被微風吹落,又經雨澆踩踏,午陽炙烤,如今捏在手中,幹黃枯卷,拿指尖一撚便成碎屑。

老叔拍拍沾在衣上的葉屑,提著燈慢慢離去。

風寄娘推開歸葉寺正殿大門,十八連枝銅燈盞燭火終年不熄,兩側木架上累如山高的瓷瓶在火光流光溢彩,她一踏進殿中,銅燈盞一齊晃了晃,搖曳間,火光影轉,那些數也數不盡的瓷瓶似跟著晃了晃。

“唉!”隱約間一聲似有似無的嘆息。

“嗚呼……”又有游絲般的低泣。

“噫……”

風寄娘閉目傾聽,那些嘆息悲泣漸漸清晰,依稀可辨,殿中仿佛有成千上萬個男女老少、幼弱病殘在無奈地詢問。

“何處?”“何處?”“何年何月?”“何往何往?”“為人?”“為獸?”“為禽?”“為蟲?”“消彌?”“啊?”“不願啊……”“不甘……”

那些淒然無奈繞成細絲一匝匝地繞在風寄娘的心上,他們每嘆息一聲,她便感到心間多一些疼痛。

忽然,一塊尖嘯隨著厲風撲向她,一個聲間似從虛空那傳來厲聲喝問:“你,與我等相同,為何你為人?為何你為人?”

風寄娘避開一步,厲風撲了個空,轉瞬消散無蹤,十八連枝銅燈盞上的燭火焰跳躍幾下,火光轉成幽藍,燈焰拉長,燈盞銅枝上了那些交錯擡手的銅人似乎活轉過來,開始吟誦祭文,殿中又漸漸趨向安靜,藍幽幽的燭焰又成溫暖的桔色,成了游子遠歸從紙窗望進去時那片刻的心安。

風寄娘退出大雄寶殿,重又掩上殿門,殿外的冷風撲上她的臉頰,令人一個清靈,殿中的悶熱,郁躁盡皆散去。沈沈的暮色暈染,一筆一筆又淡轉濃,寺中枯柴似得牡丹被夜色喚醒,在黑魅的夜裏展葉開花,舉目四望一片盎然的生機。

春生夏長秋收冬殘,都與此處無關。

然而……

風寄娘伸手拂過一朵開得最盛的,重疊的花瓣在夜色不似紫色反倒是濃黑的一團,二喬,白雪塔、豆綠、趙粉,那些粉白青綠與千姿百態,在濃夜裏,每一朵每一枝都那般相似,那般無味。

傾國名花應開在春光之中,經雨露澆灌,沐陽而開,在和風中展露無邊風采,引美人垂眸,玉郎讚賞,路人停車駐足。

“唉。”風寄娘輕嘆。

“唉!”寺中不知哪株名花跟著發出輕微的嘆息,隨之,一寺的牡丹跟著發出孤寂淒愁的悲聲,“唉……”

風寄娘在一片悲嘆聲中回到小院,用火折點亮風燈,掛在檐下,屋中幾日沒有住人,荒荒得似已經年,案上積了一層薄灰,一吹,灰塵帶著逝去的腐氣四散開來,風寄娘從角落翻出一只酒瓶,拔開酒塞,瓶中還有殘留著一些酒,撲鼻的酒香,她不由笑開來。

俗世之人,好金銀、好功名、好權勢、好美人,還有一些人好美酒,如雷剎,天地間似無沒有任何事物牽動他的心魂,只一杯好酒,醉飲窗前。

她還要贈他幾壺美酒呢。

葉刑司拒絕了阿棄的瘸腿驢,這驢又瘸又瘦,馱著瘦小的少年郎阿棄還要幾步一停索要些吃的,他怕自己上去,這瘸腿驢怕要一命嗚呼,成了他們的盤中餐。

阿棄在瘸腿驢上笑得前仰後合,左右這驢走得也不快,有時還要落在葉刑司身後,他便由著驢亂走,暗地提防四周動靜,防著葉刑司行路。

二人越近城門心中越生謹惕,來往商旅、和尚、書生、農人神色間都夾著惶惑不安,城門前把守的士兵全然不是往日的漫不經心。葉刑司與阿棄對視一眼,攔下一個書生,問道:“這位郎君,我兄弟二人遠行剛歸,不知城中出了什麽大事?”

青衣書生連忙拿袖遮掩,急道:“二位悄聲,城中出了大事,輕易不可妄言。”

阿棄揖一禮,道:“郎君指教。”

青衣書生見把守的士兵投過目光,連忙將二人引到角落,放低聲音,道:“二人有所不知,因醇王一案牽連太子,引聖上註目,責令不良司重查舊案,誰知這一番動作竟掀起風雲,原來是百年賀家心有反意,與那宮中賀婕妤裏外應和,謀害太子與醇親王。太子因著奸人所害,做下錯事,如今已自請廢黜。聖上擔心還有漏網之魚,滿城戒備,各個城門進進出出,各坊各市街街巷巷都有武侯巡視。”

“賀婕妤?”葉刑司絞眉,怎也沒料是這個答案。

阿棄嘖舌:“不是說賀婕妤在宮中吃齋念佛的如枯木死灰?”

青衣書生見他堂而皇之議論皇家事,嚇得臉色劇變,抱肩矮身飛也似得溜走了。葉刑司雖然詫異,只是他心中掛念的並非皇家,道:“我們先回不良司再議。”

城門守衛見了不良司手令,不敢多話,爽快放行。

葉刑司與阿棄正要走,就見旁邊繞出一個錦衣指揮,這人面貌周正身形魁梧,一身凜然正氣。

“不良司的人?原來是葉侍郎家的郎君與徐帥愛子阿棄啊。”

葉刑司是個心無旁鶩,又不露朝中紛擾,竟是不認識,倒是阿棄有眼見,略吃一驚:“朱侍衛?”

朱申沖他一點,一雙虎目盯著葉刑司,轉了幾轉落在葉刑司身上的包袱上,問城門守衛:“葉小郎身上可有可疑之物?”

城門的一幫守衛面面相覷:“這……”

朱申喝斥:“叫你們守城門,不是叫你看人下菜碟的。”

葉刑司本就緊繃的神弦已張到滿月,怒視著朱申:“你要搜我身?”

朱申笑了:“不過公事公辦,別說葉小郎君是侍郎之子,縱是尚書子,太師子也沒例外之行的道理。”

“不良司隸屬君上,一言一行皆聽命於天子。”葉刑司一聲冷笑,低問,“朱侍衛欲反?”

阿棄在旁嚇得一身冷汗,他一直知道葉刑司被千叮萬囑要謹言慎行,他只當葉道凜待子嚴苛,原來是葉侍郎知子甚深啊,這放任葉刑司不管,怕是連天要捅一個窟窿出來。他連忙擠上去,沖朱申一笑:“朱侍衛,葉衛外出查案,幾日幾夜不曾好睡,腳底磨得血泡疊血泡,心中發昏不大爽快,言語舉止都粗魯幾分,他滿嘴胡言,只休與他計較。”

朱申“哦”了一聲,道:“查什麽案?”

葉刑司剛要斥責朱申多管閑事,阿棄已經搶著道:“自然是奇案。郊野一戶人家戶主外出就醫,大好歸來,舉家擺宴慶賀,誰知院中老樹上一群鴉鳥落在樹上,呱呱哭啼,無論如何也驅趕不去,當夜,主人家就駕鶴西歸民,出葬之時,群鴉又繞棺相送。左鄰右舍無不引以為奇,疑心有冤,暗地裏報了官。”他撓撓頭,“我與葉衛出門就是為查此案。”

朱申又“哦”了一聲,懷疑地看著葉刑司,問道:“確實稱奇,不知可有冤屈?”

阿棄委屈道:“生老病死,實是壽終,白費心力腳程。”

朱申拍拍他的肩,道:“你是徐帥義子,某看在徐帥的份上,暫且作罷。若是你口中有半句謊言,今日之事,改日我定要從徐帥身上一一討回。”

葉刑司瞄瞄手中的刀,心中生出無限的遺憾來,當個游俠兒好漢,為了不平事,殺人取首級,實是痛快哉。

阿棄捅捅葉刑司的後腰,二人出了一箭遠,葉刑司這才問:“好大的官威?”

“他是聖上親信,哪個不與他臉面。”阿棄道。

“你怎識得他?”

阿棄稍稍一頓,含糊道:“他來拜訪過義父。”

葉刑司點頭,他急著見雷剎,問過便算,眼見要回不良司,心裏反倒更急起來,腳上一發力,將阿棄與瘸腿驢甩在了身後。

雷剎從收到葉刑司鷂鷹送來的歸信起,就在等他回不良司,二人在正堂前相遇,一時無言,互相一頜首,雷剎便命差人關了議事廳大門。

單什與阿棄不明所以,阿棄動了動嘴唇,想出事詢問,被單什一把摟住脖子捂住了嘴。

葉刑司解開包袱,揭掉油紙,露出厚厚一卷紙卷,他擡手一抖,紙卷撲楞楞地平鋪而去,至門口又打兩三個來回。紙卷上密密麻麻、整整齊齊都是名姓,上有籍貫年紀卒年,粗略估算,已過千之數,上千個卒字在紙上齊列在那,明明不名墨書,卻令人毛骨悚然。

葉刑司取下腰間銅鈴,輕輕擱在幾案上,然後,他對雷剎道:“他們,全都魂消魄散,天地之間,無他們一絲殘留。”

“副帥,這只是我所能查到的,我不能查到的……”

雷剎看著紙卷上一列又一列的名姓,一個又一個用朱砂寫就的卒字,案上的銅鈴“嗡”得一聲,像孤墳前行僧手搖佛鈴留下的悲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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