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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九命貓(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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貍貓叼著銀鈴慢騰騰走到了李老夫人棺木前,將銀鈴放進了棺中,蹲在棺邊留戀地看老夫人半晌,這才依依不舍地跳下來沖著了雷剎叫了幾聲。

雷剎明明不通貓語,不知怎的卻知它是何意,對單什道:“單兄,合棺。”

單什一點頭,氣沈丹田獨力將沈重的棺蓋重新合上,“砰”得一聲,悶而沈重,自此生死兩界,互不相通。

雷剎多疑,老夫人之死,韋氏說不定便是主謀,只是如夫人已故,死無對證,揖手對呆怔的李侍郎道:“侍郎,有奇人曾受老夫人恩惠,為恩人覆仇,才對如夫人下手,他在闖府喊老夫人乃枉死,問公道何在,此話,侍郎不曾入耳。婢女秋紅本有心疾,撞見如夫人遇害場景,驚嚇至死。至於,阿五,天下無不透風之墻,如夫人自以為事情做得隱秘,應是被阿五撞見,她不堪承受,這才投繯自盡。”

李侍郎仿若未聞,坐那與韋氏兩兩相對,火盆中紙錢焚盡,白燭燒得只剩一截,棺邊冰塊化水,滴滴如淚。

雷剎揮手領著阿棄等人回不良司,出得侍郎府大門,忽得止步,怒問:“風寄娘與那只貓呢?”

小筆吏不知何時立在雷剎身後,道:“回副帥,風娘子道:她與副帥,歸葉寺有約。”

雷剎握刀的手青筋直跳,臉拉得比驢還長,阿棄與葉刑司識趣不吭聲,獨單什樂得撫掌大笑,他那破鼓喉嚨,呱呱有如怪叫。

歸葉寺既無暮鼓亦無晨鐘,日升月落,全無消息,回首不經意間,天便暗了下去。

一爐無味香幽幽地燃在窗前,少年的身影朦朦朧朧看不清楚,他端坐在那,整個人仿若透明。

“多謝郎君成全。”

雷剎道:“歸根究底,你也不過是個殺人兇手。”

風寄娘執杯輕嘆:“時追,可值?人鬼殊途,人妖異界,其間自有天道為尺,你怎可越界?”

時追歪著頭:“我不懂值不值,也不懂何謂天道。阿綏待我了,我便帶阿綏好。”他又道:“他們都說阿綏不好,可阿綏並不是這樣的。”李老夫人小名叫做阿綏。

初識它不過一只剛開靈智的貓,懵懵懂懂,李老夫人仍是稚氣未脫的幼童。

宛州春來多雨,岸邊楊柳堆煙,春花不過含苞,透著新,透著嫩,透著俏。

一場急雨輕敲直欞窗,又在屋瓦上濺起萬顆碎玉,聶家的小女兒不過六七歲,梳著雙髻,青衣黃裙,襯得她如同昨夜新發的枝芽,她趴在廊前憑靠上,兩眼一瞬不瞬地盯著院中一株芭蕉。

“阿綏,當心雨飛進來,濕了衣裳。”聶家娘子,帶著幾個奴仆,唇角含笑對著小姑娘輕聲斥道。

“阿娘,那有只貓。”

“貓?”聶家娘子過來順著她的指尖看過去,未幾笑道,“胡說,哪有貓,快快進屋去。”

“阿娘,真有貓。”聶小娘子堅持道,她正是聒噪的年歲,問道:“落雨天寒,阿娘,那貓會不會受涼?付郎中的藥又苦又臭,不好入口。”

美婦牽著她的手哄道:“好好好,等下遣人去看看可好?阿綏先進屋歇息。”

聶小娘子仍不放心,頻頻回頭,直至用過哺食,天已擦黑,春雨又大了幾分,打得芭蕉淅淅有聲。她擔心起來喚過貼身小婢女,哄開奶娘,偷偷跑到院中,也不顧雨濕衣裳,鉆進芭蕉叢中。

芭蕉樹下果然有只奄奄一息的小貍貓,瘦骨嶙峋,皮毛邋遢發暗,聽到動靜,睜開碧藍的貓眼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它連逃開的力氣都沒有,直怕得在那發抖。

“啊呀,貓兒真的受涼了。”她見它可憐,不由傷心落淚,淚水落在貓臉上,被它舔進了嘴裏,它將貓眼睜得大了一點:真是奇怪,她是真的為它心痛,不染絲毫塵垢。

“貓兒,去屋中避雨可好?”聶小娘子哭過後,擦擦眼淚,將兩眼彎成天邊月牙,討好一笑。不及貓逃開,她便小心翼翼地伸過手,將它護在懷裏。

陣陣春雷,令人心裏發緊。

貍貓抖了抖,往聶小娘子懷裏藏了藏,它被她抱回屋中,細心照料,自此,冬寒夏暖沒有一日遠離。

她是家中嬌女,父母寵愛,兄嫂疼惜,日日撒嬌弄癡,偶爾也做些令人啼笑皆非之事。她家嫂嫂有孕,她好奇心起,問道:嫂嫂,我摸摸你肚子可好?

她家嫂嫂極愛小姑子,拉著她的手放在自己腹部,好讓她感知腹中胎動。

她被嚇得嚎啕大哭,她家嫂嫂將她抱在膝上,笑道:傻阿綏,怕什麽,以後你便知曉其中玄妙。

然而,她此生不知。

她識字不多時,介日苦惱要為它取名,道:阿貓,這些字,我都不大認得,等我認得它們,再為你取個好名。

等她能背下一本《爾雅》,她對它道:阿貓,我要為你取名時追。

它眨眨貓眼,似是問她何意?

她似是懂它之意,捂臉羞慚:時追,我只知字,不知意,等我知曉後再告訴你。

等她能解其中意時,她嘆道:時追時追,時不可追,時追,我為你取錯名了。

原來,看盡白雲蒼狗方知其中苦澀無奈,還不如當初無知。

她再大點,父兄教她男女有別,要懂避忌。

一日,她抱著它,帶著使女偷跑到前院,撞見寄住聶家的遠親表兄 ,他坐在池邊捧卷子苦讀,以求博個前程,實在看得眼睛酸澀,擱卷觀魚,從懷中摸出一塊硬餅,自己吃一口,掰下一塊扔與池中紅魚。

她偷它道:時追,他定是好人。

書生聽到響動,扭過頭,一眼望見一張笑呤呤俏生生的臉。他比她還要吃驚,紅著臉收起書卷逃也似得走了。

她瞪著眼,對它道:時追,這廝無禮。

書生半道自悔失禮,又回身遠遠一揖。

她遙遙回他一禮,又對它道:時追,這書生有趣。

噫,她雖知男女有別,卻還不識情愛。

春衫換過幾遍,她已是出嫁之齡,她份外苦惱,與它道:時追,我不願嫁人。

等到秋來雁回,她哭著與它道:時追,我不願遠嫁。

然而,她終歸要嫁,出嫁前夕,她抱它哭了一夜,求道:時追,你可要陪我。

它看著她長大,看著她及笄,看著她十裏紅妝出嫁,看著她新婚之夜望著紅燭垂淚,看著她一臉稚嫩,卻要學著為人之母,它又看著她喪夫,看著她苦苦支撐撫養繼子成人。

它看著她背人暗泣,看著她漸漸老去。

歲月重新雕刻了她的容顏,豐滿的臉頰變得幹癟,水杏的雙眸變得幹涸,紅潤的雙唇變得刻薄,她成了一個面目全非的人,被眾人所厭棄。

她不喜愛鏡子,晨起披著醬色的衣袍,看到鏡中一個枯槁老婦,她問它:時追,她是誰?

它躍入她懷中,粗糙的舌頭舔著她的臉頰,換來她舒展的笑顏。

她待誰都不好,唯有對它,一如雨中芭蕉葉下初識。

它被李小郎絞死,不曾還魂,她佝僂著背,腳步蹣跚,一步一跌,在深夜院中苦苦尋覓,聲聲呼喊。

今夜的歸葉寺,一彎勾月,淺淡的月光新透紗窗。少年的身影晃了晃,似萬千螢火忽然散去,只剩一只貓靜靜臥在那。

值不值?它哪知。

風寄娘抱過貓放在膝上,又為雷剎斟酒:“郎君,再飲一杯舊曲終。”

雷剎倚柱而坐,接過酒,俊美無邊的臉上浮現一絲無奈:“酒中又放了什麽毒物?”飲盡杯中酒,又陰聲道,“這貓交與我,是人是妖,都先投入牢中再議。”

風寄娘掩唇笑道:“都依郎君所言。”

月漸西移,侍郎府內外燈火通明,一個和尚立在坊市一角,身形隱在暗處,遠遠地註視侍郎府。他生得秀美異常,額間一顆朱砂,眉目間天生帶著冷淡的憐憫,一個佛子,也如佛一般疏於人間,卻又目含悲憫。

“身死無魂,怪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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