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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九命貓(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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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剎見雨總是不停,與阿棄回到司中住處,草草用過哺食,雜役又送了酒來,道:“副帥家中老管事請人托話:副帥若是得空,回家一趟,好似有親眷有事相托。”

阿棄將酒碗往食案上一扔,怒道:“有了事便上門煩擾阿兄,沒了事恨不得離阿兄千丈遠,阿兄,何必理會他們。”

小吏噤聲,陪笑告退貼著墻角邊溜了。

雷剎擡掌一擊食案,倒扣在案上的酒碗重翻轉過來,倒滿酒推到阿棄前面,笑道:“姨母於我有撫養之恩,不好隨意翻臉,我隨性應付一二。”

阿棄氣呼呼道:“他們全家,只阿兄的三表弟勉為可交,也不過是個軟耳根無甚主見之人。”

雷剎輕笑,蒼白的臉上有些微的暖意,如經初春的暖陽,冰雪消融。聽外面雨聲漸稀,伸個懶腰,“今日早點歇息,明日去會會李漢儒問問老夫人之事。”

阿棄道:“阿兄先歇下,我去義父那一趟。”

雷剎便讓阿棄代為問安,自己回住處沐浴更衣,吹燈入寢。輾轉間聽殘雨敲窗,隱隱有幾聲貓叫,再側耳卻沒了動靜。他是警覺之人,常年枕刀而眠,不由將放在刀柄,若有異動便抽刀見血,待片刻,唯有雨聲淅淅,漸漸松了警惕,眼皮微合朦朧之際,耳邊忽然發癢,似有人輕輕湊近他的身後看他動靜,潮濕的鼻息一呼一吸,似有似無地拂在他的耳畔。

雷剎再不遲疑,抽刀翻身橫劈過去,身後一物發出淒厲的叫聲,緊接著什麽事物被撞翻在地。沈沈黑暗裏,那物躲在角落,兩只眼睛發出藍幽幽的亮光。

雷剎擦亮火折,一只花斑貍貓縮在桌案底下,弓背垂尾,全身的皮毛蓬松炸開,見雷剎執刀上前,後退一步,又往裏貼了貼,喉嚨裏發出呼呼的恐喝聲。雷剎不喜各種活物,不知這貓何時避入屋中,正欲趕它出去,一時不知怎麽想到慘死於李小郎之手的那只花貍,將長刀重歸於鞘,暫容它在屋中避雨,轉身重回床上睡覺。

那貓兩只貓眼一瞬不瞬地盯著雷剎,許久這才掂腳從桌案下鉆出來,輕輕躍上案幾,又看了雷剎半晌,這才舔濕爪子子洗臉理毛,它舔得其為仔細,將一根臟濕的毛都一一打理得幹凈順滑,這才將前爪藏於身下,蹲在那動也不動地對著雷剎。

雷剎被未入睡,他就覺淺警覺醒,幾案上一個活物雖沒發出一絲的聲響,卻通靈智般盯著他,讓他如何安睡,只得坐起身來。貓能夜視,他一動,倒將它嚇了一跳,飛快地跳下案幾,又躲進了桌案底下。

雷剎去廚下缸中尋出一尾活魚,想貓能吃活物,全須全尾地取來盛在盤中,擱在桌案底下任貓自吃,也不管那尾活魚足有臂長。

花貍極通人性,見他竟餵食與它,知他心存善意,繞著魚盤一圈,伸爪扒拉一下活魚,驚得那魚在盤中撲打,收回爪子,重又跳上案幾。雷剎心生不耐,他好心將魚餵它,這貓竟不領情,當下合目裝睡,不再理會。

誰知花貍得寸進尺,見雷剎沒有動靜,小心翼翼跳到了床上,擡起一足探頭立耳觀他反應,等了片刻看雷剎仍是泰然高臥,又挨近幾分,慢慢貼到了雷剎胸側,將毛茸茸的貓臉湊過來看了看,雷剎仍是不理,花貍遂放下心來,將貓頭枕於雷剎胸前打起了呼嚕。

雷剎張開雙目,這貓居然這般大膽,黑夜裏看不分明,花貍卻好似倦極,雷剎伸出一指試探滑過貓耳,花貍卻無所覺,好似極為信他。

雷剎無法,強忍著不適躺在床上,也不知過了多久,雙眼有了澀意合目而睡。

隔日晨光漫進室中,濃夜越來越淡直至消退,雷剎睜開雙目,下意識垂眸,那只花貍早已沒了影跡,摸摸身側,觸手微良不似有活物在此睡過,再看桌案底下,連那尾活魚都沒了蹤跡,倒似昨晚所見不過一夢。

雷剎疑竇叢生,昨夜之事歷歷在目,怎也不信是夢中所見,將床鋪身上重頭至尾翻了一個遍,卻一無所獲,正要再翻,阿棄大大咧咧揣了肉餅來尋他,一把推門進來嚷道:“阿兄,你今日怎比我還遲?快快,我們一道去李府。”

雷剎看天光,果然起晚,貍貓一事到底不過些許小事,當下擱置一邊洗漱過後接過肉餅邊吃邊與聽阿棄瓜嘰著說李府可疑之處,又問小吏:“昨夜風寄娘可是歇在司中?”

小吏答道:“回副帥,昨日有馬車來接,風娘子應是返家。”

雷剎慢下腳步:“歸葉寺在城外,離得遠,雨天路滑,她竟回了寺中?”

小吏也是不解:“許是家中有事。”

阿棄不以為然:“她是女子,司中都是些臭漢莽夫,風娘子定嫌不便,這才不辭辛勞返家。”

雷剎一時不曾想到此處:“阿棄說得有理,倒是我小人肚腸。”

李漢儒年過半百,三縷長須,歪戴著帽子,在自家後院半斜在一張涼榻上聽一個伎子彈琵琶,酒已八分,半睞著一只醉眼,嘴裏哼哼嘰嘰地唱些歌不歌調不調的曲,只模糊聽得“歲至暮秋,日近晚涼,人到黃泉渡口……”

李大郎領著雷剎與阿棄見自己阿爹這模樣,打個哈哈,道:“阿爹是個酒糊塗,平素並非這般隨性。”

雷剎笑道:“好酒者大都直爽,我倒喜歡令尊脾性。”

李大郎一時不知他說真說假,連看雷剎好幾眼,直把自己看得心頭直跳連聲念佛,舔著唇也不顧親爹半醉失禮,一溜煙得跑了出去,獨自賊心不死趴在院門門縫裏往裏瞧。

他的娘子是個潑辣的,路過園中見一個登徒子貼著耳撅著臀,咬牙切齒地扔下婢女,拿著扇子就是一頓抽。

李大郎驚跳起來就要呼痛,電光火石思及雷剎行事,忙拿手搗住嘴,沖著自家娘子擠眉弄眼,小聲道:“冤家,瞎了眼,倒要謀害你親夫。”

他家娘子一笑,將打壞的扇子扔給婢女,一撇嘴:“郎君,我認得你的臉,卻不大認得你的臀,你貼在門上,活似采花的賊,我還想報官呢。

李大郎伸著指頭要去點她,被他娘子一把拂開,疑道這:“可是公爹又從哪弄了嬌娘,引得你嘴角流涎?”她邊說邊推開李大郎,自己往門縫裏瞧了一眼,嘶得吸口氣,劈手扭著李大郎的耳朵一路拎到側院,這才罵道,“你色膽包天,哪個都去偷看?莫不是嫌命長,若是嫌命長,不如與我和離,一別兩寬,各自相安。”

李大郎怒道:“屁,你個悍婦哪配和離,要別也一封休書休了你。”揉著屁股道,“我惜命才屏氣小聲,倒是你,差點露了我形跡,惹了殺才割了我項上頭顱,你當個長夜數豆的寡婦吧。”

他家娘子叉腰揚眉:“真是不知死活,先不論他是不是殺才,我卻知……”她招手上他附耳過來,道,“我聽聞:他是個鬼子,不祥之物。”

李大郎打了個抖擻,摸摸手上的汗毛,伏低做小哄了自家娘子回院中:“走走走,讓阿爹自己應付。”

李漢儒努力睜著醉眼,恍惚中似是看到神仙人物,只是這神仙既無峨冠博帶,又無祥雲霧繞,倒是從頭到腳一身黑。李漢儒掩臉嘿嘿笑幾聲,執盞勸酒:“哪路仙君,共飲一杯?”

雷剎似笑非笑地接過一酒,一飲而盡,傾身問道:“李進士,不知你是真醉還是假醉?都道酒後才吐真言,看來,你應該是真醉。”

彈琵琶的伎子見勢不妙,屈膝告退,被雷剎伸臂攔住:“你自彈你的。”伎子戰戰兢兢坐回去,手一抖,彈片刮過琴弦,一聲吭爭。

李漢儒被斷弦聲驚得清醒幾分,拿手揉了揉臉,苦笑道:“你們不良人未免也太過張狂,不過協理大理寺查案,何必這般咄咄逼人呢。”

雷剎牽了牽嘴角,大馬金刀在他前面坐下,將大橫刀立在身前,黑色的鞘,紅色的柄,霜刃藏於鞘中,久拭猶帶血腥。

李漢儒深知不良人另有背靠,悻悻住嘴,道:“不知副帥要問我什麽?我與侍郎不過尋常親眷,雖是同族,往來卻不頻繁。”

雷剎道:“進士不必慌張,不過問問侍郎府老夫人的事。”

李漢儒連忙擺袖:“副帥慎言,論起來老夫人可是我堂嫂,男女授受不親,我如何得知?這話豈不累及名聲?”

雷剎一伸手撈過酒壺,只手倒了一杯酒推向他:“進士只說你知道的,或是耳聞,或是目睹。”

李漢儒見實在推脫不得,懨懨拿起酒杯,抿了一口,長嘆道:“我那個堂嫂嫂,為人實不討喜,惹人厭煩,苛刻尖酸,挑剔孤僻。說句不好聽,每日一睜眼這世上便沒得她意的事,夏日嫌熱,冬日嫌冷,春嫌柳綠,秋嫌無花。遠親上門不過攀附李家權勢,近鄰來訪不過占他家中便宜,兒、媳兼是不孝,子孫全是不賢,羹湯飯食沒有一樣合意,奴仆下人沒有一個貼心……”

阿棄皺著濃眉,道:“你為老夫人寫得銘旌倒是一溜好詞。”

“誒……”李漢儒駁道,“人死萬事皆消,莫非我要寫一串刻薄之語上去?再者,銘旌要埋入墓中,豈不是與閻王告死人的狀?不可為,不可為,惡行,惡行啊。”

“老夫人這般不慈,想必侍郎與夫人受了不少委屈?”雷剎漫不經心問道。

李漢儒嘆道:“為孝夫婦佳兒佳婦,也不知我那老嫂嫂有何不滿,只鬧得家中陰雲密布,人人不開心顏。為孝一向愚,哪敢半點違抗母命,反倒常憂母親不曾好吃好睡,每得一樣稀奇之物,先奉於母前,每有一樣吃食,先揀了鮮嫩的奉於母親,日日請安,風霜雨雪都不肯落下一日。”

“我那侄媳恭謹良善,也受了我老嫂嫂不少搓磨。她書香門第,千嬌百寵的閨秀,新嫁時便洗手親做羹湯,執箸立於食案前布菜奉湯,因子嗣艱難,不知聽了多少譏諷之語。”

雷剎問道:“既如此,老夫人為何不曾為侍郎安排姬妾通房?怎得多年後才納了一房如夫人?”

李漢儒拿酒潤了潤唇:“許是物傷其類,我那嫂嫂諸事皆挑,倒不曾插手侄兒的妻妾一事。”

“物傷其類?”雷剎笑問。

李漢儒撚撚長須,搖頭道:“我那老嫂嫂,可厭可恨,倒也可憐,她是續娶之妻,嫁於我堂兄時年歲極小,將將及笄,身量都未曾長足。她是莞州西江人,離京隔著千山萬水,商戶出身  ,家有百萬之富,綾羅堆中長大的嬌女,父母更是百般寵愛,嫁時一船一船嫁妝,絡繹不絕地進京來。”

他那時還不過五六歲,被長隨扛在肩上看熱鬧。遠遠地看見,珠圍翠繞裏有一擡肩輦,杠纏紅綾,一個嬌嬌小小的新婦打扮的小娘子端坐其上,金簪壓發,面遮絹扇,那把扇子繡著百蝶戲牡丹,她的臉藏在扇後,影影綽綽,依稀透出無邊的清秀來。

他正張嘴看得出神,新婦許是坐得煩了,許是歲小有失穩重,她將扇子往下移了移,露出點漆的雙眸來。

那雙眼睛,就像不曾出巢幼雀,漆黑發亮,純潔不沾一絲汙垢,也不帶人世一點煩憂,幹幹凈凈,琉璃一般。

望之,便想要一世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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