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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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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境裏,回憶像金子被河流淘洗,而依然閃閃發光。莉齊把它們打撈出來擦幹,在陽光下細細端詳。

她看見短手短腳的自己,小雞崽似的聞風抱成一團。孩童時期曾經有這麽一段日子 :一個人從第五大道走過是她最害怕的時候。住在暗巷的人可不友善,經常會在小孩女人回家的必經之路上搶他們的午餐袋。

莉齊邊跑邊哭地回家,眼淚珠子淌了一臉,哇哇著連“哥哥”、“巴基”都喊不清楚,手上還抓著半個五美分一個的熱狗。

巴基打開門,微微蹲身,把這個哭得喘不上氣、一把撞過來的小炮彈摟進懷裏。

她打著嗝伏在他的頸窩裏,才知道什麽叫“溫暖”和“安全”。

後來巴基就不讓她一個人出門了,他一個人一手午餐袋,一手牽著莉齊,在暗巷住民不懷好意的窺視裏坦然穿行。他少年時期就長成了一棵小楊樹,挺拔又高俊,瘦削的身形底下蟄伏著結實的肌肉力量。

他們還結識了一位叫史蒂夫的少年。他年紀比巴基還要大一點,身材卻遠比巴基瘦弱,矮得像顆沒根的小豆芽,風一吹人就能沒了。聽說史蒂夫經常生病,哮喘、猩紅熱、心律不齊……還有其餘不下十種折磨人的長期病癥。

萬幸史蒂夫有顆毫不孱弱的強者之心,巴基雖然經常拿“你得做個身體移植”來調侃他,卻和他建立了十年如一日的深厚交情。

莉齊在慢慢長大成人。夢裏的時間走得很快,她有點焦慮——

怎麽不能走得慢一點,再慢一些?她企圖抓住這些光彩熠熠的回憶,它們卻狡猾地從她指縫裏溜走了。

她長成了個少女模樣,身段、臉龐和現在幾乎別無二致。她和史蒂夫、巴基三個人坐在河岸邊,兩個男孩的手裏抓著畫本,散漫地討論著未來的夢想。

“我想去洛杉磯道奇隊打球,或者當個電影明星也不錯。”

這是巴基。

史蒂夫一直想當個士兵,莉齊嘴上不說,心裏卻為他的身體素質擔憂。

“夥計,如果非得流血才能換和平,那我會跟你去戰場,毫不猶豫。但你瞧,戰爭是平白最惹人厭的東西,彈藥、心理障礙和瘧疾……我真希望我們的小莉齊永遠不用經受這些,否則你會怎樣地手足無措呢?”

巴基起先還對著史蒂夫喚“我的好夥計”,後來腦袋一偏看向妹妹,眼睛裏的波光就跟早春的水一樣粼粼漫出了。

“嘿,別對著我用你把妹時柔情無限的爛招數,也別再叫我‘小’莉齊。”

莉齊嘟囔著,伸手擺弄帽子上的蕾絲沿邊。

“別動——就這樣,好極了。”

史蒂夫把她喊住。少女牛乳凝成的柔白手臂聽話地定住不動了。陽光把她編成兩個辮子的蜜褐發梢染成金色。史蒂夫低頭勾畫兩筆,把畫紙從夾子上取下,遞給莉齊。

莉齊滿意地左右偏著腦袋端詳,“真是棒極啦!我可以把它裱在我的臥室裏。史蒂夫,你還缺舞伴嗎?就沖這張畫像,博覽會上和你跳到黎明我都願意。”

紐約即將舉辦明日世界博覽會①。明明這天還遠,女孩早已心馳神往,仿佛鮮花和焰火近在眼前。

巴基把畫著亂七八糟小人的畫紙揉成一團,隨意地塞進莉齊懷裏:“想都別想,你跟我一道。史蒂夫聽我的,我們自有……男人的主意。”

巴基懶洋洋地將雙手交叉腦後,往後一躺,鼻間頓時沁滿濕潤的青草氣味。莉齊把畫紙展平瞅了兩眼,對他怒目而視。

“從紅杉樹林到灣流水域,這土地原本為你我而造……”②

巴基哼起歌謠,避開她的眼光。莉齊鹿樣的大眼睛轉了一圈,停留在史蒂夫臉上。史蒂夫狀似心虛地摸摸鼻子,悄悄紅了耳根。

“好啊,男人……這就是男人,祝友誼地久天長!”

莉齊耷拉著腦袋,很是喪氣。

“別這麽說,親愛的。”巴基這會兒不太樂意,“如果不帶著你這只拖油瓶,布魯克林兄弟組合將會有一次完美的四人約會。”

莉齊揪起一把小花,恨恨扔到他皺起的鼻子上。

……

博覽會上是四人同行。巴基、莉齊和史蒂夫,還要捎上一位略微豐腴的妙齡少女——她是巴基的一位朋友,興許還能成為史蒂夫的今日舞伴。這姑娘含笑的眼光掃過史蒂夫的時候,莉齊看見瘦弱青年自認隱蔽地整了整領帶。

巴基則在這種場合如魚得水——他仿佛天生懂得討女孩子歡心,莉齊找到他的時候,他還在對姑娘甜言蜜語:“珠寶襯不出你光彩的萬分之一。”

是以巴基回頭尋找他們的時候,莉齊還要揪住機會揶揄:“怎麽不去找你的珍寶們啦?”

“珍寶難道不是早就被我握在手心?”

巴基佯裝驚訝,握住妹妹搭上來的手。莉齊再也忍不住,抿起嘴角甜甜微笑,兩人滑入舞池。

舞池光怪陸離、周遭彩燈旋轉。莉齊穿一條珍珠細吊帶的珠光粉長裙,皮膚比牛奶更白,一根絲絳系住瘦腰;巴基頭發梳得齊整,露出清秀分明的五官。莉齊註意到四周女孩們的眼光像狼像虎,警惕心大作,恨不得把哥哥擋得嚴嚴實實,不讓癡女看去。

莉齊分心踩了他幾腳,巴基都沒反應:他雖然嘴角上翹,眉頭卻不舒展。

他情緒不佳。

“史蒂夫也要去征兵……我勸不動他。”音樂漸漸由溫柔變得激烈,巴基伸手一拉,把她整個圈入懷中,貼在她耳朵邊說出心事。

“他一直希望去到國家需要他的任何地方去。他興許沒有強健的體能,但從來不乏勇氣,失敗不會打擊到他,反可能使他越挫越勇。”

或者再大膽點,改名換姓去各個城市征兵也不是沒有可能。這完全是在犯罪!莉齊幾乎可以預見他的未來。

“幫我跟他好好談談?我已經束手無策了,liz。”

“不……如果你勸不了他,我更不可能起到作用了。我只要看著史蒂夫那雙堅定的藍眼睛——你肯定清楚這種感覺——我說不出丁點冷酷的話來。”

史蒂夫是冰層下的深流,平靜、也許柔緩,但是強大。

舞會仍在繼續,然而心事重重的人又多了一個。

……

莉齊在夢裏頻繁跳躍。

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條流線,從時光的這頭一個猛子紮進那頭,明艷的、亮眼的風景一下子被截斷、割開,把她提溜進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身上很痛,非常痛……她差點要哀嚎出聲了,關節裏好像被灌滿了水銀,任由整個人發著抖往下墜。這時候有人在耳邊高喊一句“莉齊!”,連接著她的這條風箏線突然被拽住了。

她睜開眼睛。

史蒂夫激動地看著她,眼角通紅還帶淚水,旋即被他胡亂拭去。他身邊站著厄斯金博士,兩個人對望一陣,像完成了什麽重大任務似的緊緊擁抱。

她被註射了稀釋十倍的超級士兵血清,她活了下來。原本病得快死了,而今體內的新因子積極地填補著身體的殘缺,讓她重新恢覆了健康——甚至比往日更強健、敏捷。

鈍痛慢慢消失了,她的意識又變得昏昏沈沈。夢裏一會兒是穿著皮夾克、瘦小抹著淚的史蒂夫,一會是穿著板正軍裝、肌肉輪廓分明的美國隊長……

還有被邪惡的佐拉博士綁去做實驗的巴基,在被美國隊長單槍匹馬救出後,他們兄妹兩個深深地擁抱。巴基一個禮拜沒刮的胡茬紮得她臉蛋生痛生痛。

再然後,就是槍林彈雨中的陪伴,戰後短暫的喘息……斯多克夜總會裏佩吉的紅裙閃閃發光……吧臺邊,咆哮突擊隊成員徹夜飲酒,他們的面目仿佛近在眼前,或堅毅或憨厚。

……

“巴基!莉齊!不要!”

火車的轟鳴聲,雪子如同冰雹一般墜下了。思緒倏忽沈入冰天雪地中,刺骨的湖水淹沒了她。意識一下斷層。

冰冷的深流裏好像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

“包裹於今晨送達。”

“我們猜測,研究對象被浸於冰水中可能使他保存完好……”

“嚴重撕裂傷,距離一場小型爆炸只有二十英寸……左肩以下的手臂全部缺損……”

“組織和血液仍有活性,身體有望重新獲得體溫……有機會,他會是我們的新希望。”

“等等,包裹裏還有一個,趕緊送去做活性檢測!”

“血液樣本顯示兩個實驗體之間有密切血緣關系,且體內均註射有超級士兵血清。”

“第一名實驗體有蘇醒跡象,新機器附件到位,開啟項目『冬日士兵』。”③

……

莉齊開始覺得害怕了。

冷冰冰的反應裝置、冷凍艙、精神評估儀……它們像怪獸沖她張開猩紅的嘴巴。暴露在慘白的燈光下,她無時無刻想要逃走,但是無數戴著口罩的醫生和穿著緊身衣的戰鬥人員把她包圍了。

她像個走不動路的孩子一樣從床上直撲而下,在醫護人員的驚呼聲中拔下大大小小的針管。鮮血迸濺出來,在即將上身著地的那一刻,她被人接住了。

她屏住呼吸擡頭,落入一雙塵埃重重、顏色濃郁的綠色眼睛。

他還戴著一個黑色面罩,這擋住了他的下半張臉部。

一秒內,她認出了面罩下的人,於是馴服地躺在哥哥的懷裏,不再掙動。

……

新澤西州九頭蛇分部。

“желание(渴望)……ржавчина(生銹)……семнадцать(十七)……”

莉齊安靜地站在皮爾斯和交叉骨的身後,凝視坐在機械椅上牙關咬緊、面色鐵青的人。看著他從野獸般的痛苦嚎叫中慢慢平覆下來,恢覆無機質的冰涼眼神。

他們再一次成功了,他又變成了冬日士兵。

皮爾斯轉過身,手臂揚起,示意眾人欣賞他的作品。他看起來無堅不摧、忠心耿耿、分文不錯。

皮爾斯的眼神從不知何時低下腦袋的莉齊身上剜過。

“十分鐘。”他沖莉齊敲了敲腕上表盤,和顏悅色地囑咐下屬,“別打擾,現在是兄妹時間。”

他帶著人離開實驗室,皮鞋跺在地上的聲響不緊不慢,腳步聲漸漸遠去。

莉齊像只落在泥水裏還被人踢了兩腳的小狗一樣,跌撞著小跑過去。她都不知道自己的喉嚨口在不斷溢出低咆——那聲音簡直令人心碎。

“噓——噓——沒事了,沒事……”

她把冬兵的腦袋攬在懷裏,像年青的巴基對她做過的一樣。在監視器和肉眼捕捉不到的地方,她伸手抵住他胸膛,讓那團方才一直躁動不安的火苗慢慢平靜。

她撩開冬兵的額發。它們已經很長了,現在滲滿了汗水。她如同一個孩子的母親一樣耐心地把汗水擦去。冬兵好像累了,靠在她心口一動不動,眼神盯著虛無。

“沒事,我在這裏,我在你身邊呢。”

“哥哥別怕,我來保護你。”

莉齊顫抖著手,把他的下頜往上擡,一記重重的親吻就印在他汗涔涔的額上。

作者有話要說: ①紐約明日世界博覽會應該在1943年,我把它提前了很多,大概是二戰即將爆發的時候。

②歌詞出自『這土地屬於你,也屬於我』,美國隊長漫畫冬兵篇(應該不叫這個)裏提到過。

③改自漫畫關於『醫生的私人日記』『冬兵項目機密報告』。

這裏默認給冬兵洗腦的是九頭蛇組織(漫畫裏是前蘇聯高官)。

這章好像有一點點……意識流?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理解,我覺得應該能理解的啦,就是由吧唧變成冬兵的一個過程。

『最後一個吻』:這是我寫這篇文的初心,我最初的萌點和淚點,寫的時候差點沒繃住(哭唧唧捶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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