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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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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星波打著哈欠出警。

“波叔,辛苦了啊。”年輕的搭檔說道。

李星波舒展腰肢,聽到關節隱隱作響,無奈道:“老了不中用了。”

的確不中用,將近退休還在基層一線掙紮,幾十年從警生涯可謂毫無建樹,但再往前推一點,恐怕還有更不中用之事,李星波不敢回憶。

靜蓮灣小區分外公寓區和別墅區兩部分,前者樓棟名以“齋”結尾,後者是“府”,比如報案這一戶的別墅就叫“觀旭府”。

文縐縐的大財主。李星波皺著眉頭進屋。

報案人自稱吳媽,是這裏的住家保姆,十一點鐘跳完廣場舞回來發現自家主人暈倒在地,趕緊報案。

李星波例行公事地記錄,忍不住插嘴:“這大冷天的,您這廣場舞跳得可真晚啊。”

吳媽覷了眼沙發上毫無表情的陶燕坤,不好意思說:“難得在這邊碰見個老鄉,一不小心就吹水吹過點了。”

“那丟了什麽東西沒有?”

“暫時沒發現。”

“唔。”李星波稍感輕松,“那這位小姐有沒有看到小偷的模樣?”

陶燕坤一動不動,裹著毯子呆呆盯著壁爐。

吳媽搡了搡她,輕聲道:“坤姐,警察問你話呢。”

陶燕坤只得坐直腰,疊起一條腿,摸索著蓋好袍子下方裸-露的小腿。她清了清嗓子,姿態嫻雅地回答:“我什麽也看不到。”

吳媽及時的補充:“那會剛好停電,估計黑麻麻的什麽都看不清。”

李星波清嗓子地哼一聲,叮囑她們加強安全防範,回頭他們會調取監控記錄查看,剛要作別,陶燕坤一句話又拋過來——

“但我聞到他身上奇怪的味道。”

她聞到了清幽的檀香,像寺廟裏香火的味道。

弘安寺。

檀香裊裊,梵音繚繞。

向也和曾有良透過算命先生似的圓形墨鏡仰望金碧輝煌的牌匾,曾有良嘴裏還插著一支午飯後的牙簽。

向也語帶嘲諷,“你覺得佛主會保佑我們這樣的人嗎?”

“和尚認不出這錢有什麽區別吧。”

“看來你也不虔誠,圖什麽呢,十塊錢不如吃半碗面。虛偽。”

曾有良拔下牙簽剜他一眼,“人是你打暈的,你更應該進去給他老人家磕個頭認錯。”

“……”

向也被嗆得一時無語,慢吞吞掏出錢包找十塊散錢,正好有兩張,曾有良過來扒拉。向也擠開他,呵斥:“一邊去,你自己沒錢啊,拿出點誠心來。”

“師徒那麽見外幹什麽,你的錢不就是我的錢。”

兩人打鬧著到寺門口,仿佛受到佛光普渡,踏進門檻那一刻向也把錢讓出去,面上斂起不羈,曾有良也是一派嚴肅。

向也小聲說:“我覺得我不是壞人,佛祖說不定會打瞌睡網開一面。”

曾有良也大言不慚,“相比同行,我一直覺得我們還挺道義的。”

工作日的大中午寺廟香客不太多,兩人步驟利索,領香捐功德錢,在香爐點燃佛香,對著說不清哪尊佛準備拂一拂時候,向也忽然開口。

“我總覺得咱們步驟錯了。”聲音只兩人可聞。

“嗯?”曾有良也停住。

“應該出手前來拜一拜,佛主才會保佑,不是嗎?”

曾有良若有所思,“那這次當下一回的?”

“我看是。”

然後象征性擺擺手,插香,真應驗了那句“不虔誠”。

向也是不信這個的,但他對這些和尚有好感。

三年前,不滿十九歲的他只身南下,在混亂的火車站挨偷了錢包手機,頹唐堆坐馬路邊,一個中年和尚在對面盯了他許久,暗戳戳丟給他十塊錢後離開。

就是這十塊錢,讓他在一間面館認識了曾有良,並且被這塊粘手糍粑纏上了。

出了殿堂,曾有良摸出手機來,給向也使了一眼色。

終於來了。

曾有良接起電話,臉上配合地掬起一捧笑容,語氣和緩,幾乎只能重覆“是”、“好的”、“明白”,邊說邊不自覺走到一旁。

但也沒能走幾步,電話結束了。

“怎麽說?”忽然刮來一陣風,向也劉海掃過眼瞼,眼睛隨之瞇起。

曾有良不著急回答,點上一根煙,與往日啰嗦對比鮮明。

“嗯?”向也催促。

大概這就是他要的效果,領導發話前觀眾總是先寂然片刻。

曾有良喔出一個煙圈,看著它消散在風裏。

“上頭給咱們的安排出來了。”

兩人一直沒註意到,菩提樹下一個清瘦的掃地和尚時不時擡頭望他們一眼。等兩人出了寺門,還提起掃帚追出去眺望好一會,嘴巴張了張,最後悵然若失返回原處。

嘉匯大廈,負一層。

“操——!操——!!操操操——!!!”

曾有良一邊低聲咒罵,一邊低頭看一身灰撲撲的電工制服,剛一合上鐵皮櫃門,後面露出向也邪氣又迷人的笑臉。

向也正斜倚櫃子上,西裝革履,斯文敗類。

曾有良不服氣地扯扯肥大的衣襟,“憑什麽啊!你看你的,再看看我的!好歹我是你師父,怎麽我只能穿這破抹布!”

向也手背拍拍他約莫能崩壞襯衫的肚腩,“上頭體貼你。這挺寬松的,不正適合行動嗎。”

曾有良是個樂天派,沒一會就自我開解了。

“不過我倆工資都一樣,不吃虧。”

向也和曾有良並肩從換衣室出來,昏暗的走道不時路過一兩個跟他們衣著差不多的人。

向也壓低聲問:“你說你好好的自由人,為什麽要接這種活來幹。你看,被下放了吧。”

曾有良回答直接:“來錢快。”

“你又沒老婆,要那麽多錢幹什麽。”

曾有良噎他,“你也沒有,跟著我幹什麽。”

“我年輕,還有大把機會,你就省省吧。”

曾有良不樂意了,“行,那你當我存棺材本吧,木的不行,容易腐朽,太不上檔次,我要玉雕鑲金的,上面刻一條龍。”

互相埋汰出到一樓富麗堂皇的大廳,曾有良和向也約定飯點碰面後作別,電工和保安的工作範圍可不見得能在一塊。

向也到監控室外空地列隊集合,作為新人自我介紹後被插到最後排首位。

保安頭目叫康力,慣常性瞌睡眼,看誰都不順眼一般,但目光如炬,底下人有什麽小動作都逃不過他法眼。

“今天,我們也有一項工作調動,需要有三年駕齡以上的同事。”康力兩手背在身後,聲音中氣十足,“符合條件的請舉一下手。”

向也想了下,應該符合,舉手。

“很好,沒舉手的同事可以先解散。”

只剩不到十人,稀稀拉拉湊成一列。

“是這樣的,老板家需要一位負責日常安保和接送的——簡單說,就是保鏢兼司機——有意向的留下,志不在此的可以先返回崗位。”

無人挪步。

“大家不用不好意思,人各有志,離開並不可笑。”

隊列裏的人互相擠眉弄眼,眼神交流。向也初來乍到,只好眼觀鼻鼻觀心。

不一會,稀稀拉拉,腳步嘈雜。

只剩兩人。

向也是其中一個,另兩個同是新人。

向也大感不妙。

康力回頭和一直站在後面不時檢查新做指甲的美艷女人交流。

“還用挑嗎,選一個吧?”

虞麗娜唇角上翹,揶揄道:“問我幹什麽,又不是我要的人。留著讓她挑吧。”

康力以只兩人聽見的聲音嘀咕,“連看到看不見怎麽挑,這都被氣走第幾個了,整天往我這要人,當我能從石頭縫裏變一個出來給她啊,老油條都不上當了,只能忽悠新鳥。”

“你跟我唧唧有什麽用,有本事你到她面前說去,看她不噴火把你燒得骨頭都不剩。”

虞麗娜雖有怨言,但笑意未減,叫人摸不準態度,把人事一職活活幹成了人精。

向也仨就這麽像賣豬仔一樣被送往傳說中的老板家。

車開愈久,兩旁景色愈見熟悉,向也心頭疑雲漸重,直到小區大門進入視野,他腳底浮起涼意。

靜,蓮,灣。

進了閘口,一道緩坡之後拐角別墅區大門,某某府的銘牌逐一掠過,最後停在觀旭府。

令人絕望的聲音從前排傳來——

“我們到了,下車吧。”

向也第一次大白天裏光明正大站在青瓦白墻的房子前,光天化日之下,一切都與那晚的輪廓一一重合,心中俱是宿命的寂寥。

虞麗娜在車裏補了妝才下來,看兩人一齊發呆,溫柔笑道:“楞著幹什麽,進去啊小鮮肉們。”

來開門的是一穿白色圍裙的胖婦人,圍裙口袋露出一段耳機線,一手還拎著一只鋁制半球形鍋鏟,一鏟下去就能把人敲暈。

虞麗娜甜甜地喊吳媽。

“進來進來,我這正準備要做菜呢,來得剛剛好。”吳媽一面進去,一面朝樓上揚聲,“坤姐,虞小姐帶人來了。”

尾音拖長的回應,“知道了——”

……大概就是那晚那人吧。

再聽之下,聲音竟然比曾有良的陽剛有力,但還是能分辨出女性特質。

向也他們在大廳站著等待,不多時,一個起碼一米七的女人扶著樓梯款款而下,雖著一件粉藍長外套,墨鏡紅唇,氣場淩厲。

吳媽默契地在樓梯邊將她扶過來。

虞麗娜介紹道:“坤姐,條件合適的人我給你帶來了,有三位,你看看哪個合適。”

“好啊,麻煩你們跑一趟了。”陶燕坤在沙發坐下,疊起修長的腿,“我看看。”咬字在後面兩個。

這個女人在向也面前呆得越久,熟悉感越濃重。

聲音、姿態、輪廓、名字,處處與記憶差不離,唯一也是致命區別便是故人並非盲人。只怪那晚沒看清她的容貌,錯失良機。

又是一番枯燥的自我介紹,不同的是向也聲線些微緊張,完全不像前面兩位自如或花哨。

陶燕坤手指在膝頭點了幾下,在他結束時停住。

“最後那個,你21歲?”

向也答:“是。”

“你哪的人?”

向也答了身份證上的,“F省。”

“這樣啊……”聲音似有些低落,不多久又恢覆正常,喊了聲“吳媽”。

陶燕坤悄聲與吳媽耳語,“吳媽,你吃的鹽比我吃的米多,以你的閱人經驗,哪個面相最老實?”

吳媽說:“剛才的第一個。”

陶燕坤說:“好,那我們就不要他。”

“老實的多好啊,脾氣好,海納百川,任勞任怨。”

“一拳頭搗棉花裏多沒勁啊,一點反抗也沒有。沒準不說話我都不知道身邊有這個人。”陶燕坤已離開吳媽的耳邊,揚聲道:“最後的那位,‘向’什麽來著?”

“……向也,向前的向,也許的也。”

“這姓和名字都挺特別的啊。”

轉頭與吳媽嘀咕,“這個怎樣?”

吳媽說:“臉不大,又白,長得比小家碧玉還秀氣。”

陶燕坤莞爾,“那就他了。”

“……為啥啊?”

陶燕坤說:“聲音最好聽。”磁性裏透著點溫軟,但並不娘炮。

“至於嗎?”

陶燕坤不耐煩皺眉,“我整天只能聽人叨叨,找個聲音好聽點的怎麽了?”

吳媽一縮脖子,無話可說。

陶燕坤一錘定音,“那就你了,向也。”

“啊?”虞麗娜訝然,連向也和同伴也不由做出了同樣口型。

虞麗娜說:“坤姐,我們不趕時間,不著急做決定,可以多問問看適不適合相處。”心底在暗怨,免得過幾天又要換人。

吳媽也說:“是啊,我看三人都挺好的。”

“我也很為難……”陶燕坤不以為意,“你們已經篩過一輪,也差不多了。實在不合適再說。”

虞麗娜暗暗咬牙切齒,微笑:“好的坤姐。——向也,你就留這裏聽坤姐吩咐,其餘同事跟我回去。”

陶燕坤也綻放笑容,同是紅唇,虞麗娜是妖冶,她卻是霸氣。

“慢走,麻煩你這麽多次,真不好意思。我爸爸能有這樣的員工是福氣啊。”

“坤姐言重了,分內之事而已。到哪裏都是為老板效力。”

虞麗娜扭著腰肢出門,臨開車前沖著觀旭府的牌子鄙夷一笑。

嗤。不就是沾了她老子的光。

等汽車引擎遠去,向也依舊立在原處等候發落,寂靜的客廳裏,只有陶燕坤彎腰摸索茶幾上杯碟的窸窣聲。

向也定定看著。

她先觸到茶幾邊緣,手指再一寸一寸挪動,終於捧到杯子,不禁莞爾。裏頭是七分滿的溫牛奶,但放了有一會,表面結皮了,快到嘴邊卻忽然止住。

“怎麽都不說話了?走光了嗎?”

吳媽不適時地清清嗓子,“坤姐,那個……”一時忘記姓名,“那個小朋友還站著呢。”

陶燕坤往記憶中的聲源方向轉過頭,說:“抱歉,我眼睛不好使,你隨便坐吧,別客氣。往後有什麽不懂的,可以多問問吳媽。”

“哦。”

向也就近坐到單人沙發上,紮紮實實變成甕中之鱉,橫豎不得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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