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說吳皓然吧，那天他第一個來的，大概早上十點左右。他當時穿著格子襯衫，牛仔褲，手裏拿了杯肯德基的可樂，還有一卷手繪海報和我們的錄取通知書。表格上顯示他十九歲，覆讀美術生，性子很悶，不愛說話，有個小三歲的妹妹。文字游戲做到了第二百三十九題，評分九十一。我簡單做了說明，他看過資料以後什麽都沒問，我說出門去209，他就去了。”喬山花吸了口冰可樂。

十一月下旬，天已經開始涼了。

她接著說：“第二個是金夢，來的時候穿著一身病服，臉色很不好，還有點兒恍惚。當時表格上顯示十八歲，不過生日在十月中，現在已經過了。文字游戲做到了二百五十一題，評分八十八，選項偏極端，做題時間長，而且有很多矛盾的地方，應該是在情緒不穩定的情況下完成的。我跟她說話的時候她也一聲不吭，估計以為自己在做夢吧，恍恍惚惚就走了。”

蕭至疏翻著資料，“嗯”了一聲。

喬山花幹說得難受，從抽屜裏摸出一支煙，要點的時候，蕭至疏攔住了她：“你不是要戒煙麽，咬吸管去。”

“我咬著，不點好吧？”喬山花舔了舔唇，希冀地看著他。

蕭至疏松了手。

“好，我們接著說第三個，第三個是葉昭。”喬山花含糊說了兩句，還是把煙拿下來了，她挫敗地把它丟在地上，踩了兩腳，“葉昭，二十歲，前偶像團體成員，高中沒上完就去當練習生，家庭條件一般。文字游戲做到了第九十五題，評分六十四，基本可以確定一半以上的題目是瞎做的。我對新指示者會選中他很納悶，他顯然沒什麽適應游戲的素質。不過和前面兩個一樣，基本沒有開口說話。重點來了，緊跟在葉昭後面來的，就是淩修。”

蕭至疏擡頭看著喬山花。

喬山花狡黠一笑：“淩修，十六歲，今天過十七歲生日。走進這間辦公室的時候應該是剛起床，只穿了件褲衩，手長腿長，很瘦，我估計那點兒腹肌一定不是練出來的，而是瘦出來的。一進門差不多就笑，挺可愛。看完錄取資料以後問了問題。我一開始沒回答，記完錄取號就忘了，畢竟忙了一上午也暈頭轉向，結果他湊到桌子前就定定地看我，要我回答他的問題，好兇哦。”

她調侃和揶揄的意味太濃，讓蕭至疏忍不住皺了皺眉。

“表格顯示，他做了二百四十一題，評分九十七，每一個選項都非常冷靜客觀殘酷，規避一切風險，自身利益至上。本來照他的選擇完全可以做滿三百題，但你知道第二百四十一題他選了什麽終止了整個答題嗎？”

“C。”

喬山花一口可樂噴了出來。她邊嗆邊笑：“不是吧你，上心到這種程度了？你不會把他所有的答案都看了一遍吧？”

蕭至疏轉了一下手裏的筆，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見喬山花沒有停止的趨勢，他才冷冷地說：“說下一個，林思寧還是方曉雯。”

“OKOK，下一個是方曉雯。十八歲，富二代，從小練拳擊、跆拳道、武術等，格鬥技巧滿級，還是一個射擊俱樂部的高級會員。恐怖片愛好者，甚至嘗試購買過所謂暗網的一些片子。她做滿了三百題的文字游戲，不過應該是出於大量閱片和閱讀的經驗。評分九十八。你不知道，看完資料以後小姑娘興奮的，眼睛裏的光blingbling直閃。最後一個是林思寧，二十歲，四分之一混血，特定角度和光線下能看到他的眼珠子有點發綠，五官立體，特別帥。他也是一進門就笑。表格顯示他文字游戲做到第二百一十三題，評價九十分。”

蕭至疏說：“聽起來幾個人都沒什麽問題，跟以前那些人一樣。方曉雯比較典型，但我考試裏我一直沒有遇到過她。過幾天我去接觸看看。其他幾個人……淩修應該沒問題，表格和其他五個延期畢業的人每年的情況總結可以發給我或者打印給我嗎？”

“不可以。”

資料只能存於辦公室的這臺電腦上，喬山花是唯一有權力查看的人。她可以向別人轉述，在她查看時如果有人湊過來看兩眼也無妨，但不會被允許更多了。當然，有少部分資料是可以公開查閱的，比如每個人在進入學院的答題情況，但這需要花費不菲的積分。

喬山花喝了一大口可樂，說：“不過我們可以查查這幾位的履歷生平。小羅他們雖然畢業了，但為我們——尤其是為蕭老師做點事，應該還是樂意的。”

蕭至疏說：“我不想把他們繼續牽扯進來。”

“怎麽算牽扯。查身份資料是學院之外的事。”

蕭至疏踟躕了片刻，才說：“好。”

淩修睡到下午一點多才磨磨蹭蹭起來，他先發了會兒呆，然後拿手機刷蕭至疏的動態。這段時間蕭至疏和湯韞誠都陸陸續續發了上次考試的視頻，那些片段很熟悉，但隔著屏幕，又有一種冰冷的陌生。比起蕭至疏規矩誠懇的考試總結，湯韞誠就玩了更多花樣，除了發視頻，他還時不時發點九宮格截圖。

今天是淩修的生日。

他打了個哈欠，回憶了一下今早朦朧間的夢。也是最近，睡眠才慢慢好了起來，剛從考試出來的那幾天，他總是會半夜驚醒，仿佛自己還身處那場可怕的考試中。明明宿舍很安靜，但他老是錯覺黑暗中潛藏著什麽危機。淩修從不是個心大的人，相反，他很敏感。這十幾天，他斷斷續續的夢除了幹渴饑餓、莫名其妙的疼痛、從高處墜落以外，就只剩下一個關鍵詞：蕭至疏。

淩修覺得自己很有毛病。

蕭老師今天上午發了一條新動態，內容是關於本次考試新出現的建築群錯位現象，在考試中作為任務出現時的代號是“B系列非生物”，其中的移動錯位以高樓大廈為主，對於獨棟別墅或院落影響十分有限。暫時沒有發現它移動的規律性，除了暴力破解（而且暴力破解成功性並不高，因為被困在某一個房間裏時你無法分辨出正確的方位，如果房間持續移動，你的方向一直錯誤，那麽整個大廈就會成為一座移動的迷宮），目前也沒有發現別的可以破解的方式。

淩修盯著那個代號看了一會兒。

——所以，差點困死他的那玩意兒，是他親手開的。

他還很奇怪一點，為什麽考試中會出現他以前生活過的房間？別的人也會出現這種情況嗎？那個房間栩栩如生，真切得讓他在一瞬間能呼吸到他十二三歲時的空氣。

忽然，蕭至疏發了一條消息過來。

“在哪裏？”

淩修呆了一會兒，慢吞吞地打字回道：“宿舍。”

“下來。”

“幹嘛？”

“考試結束獎勵的積分花完了嗎？”

“沒。”

“帶你去挑武器。”

“哇，要手把手教學嗎？”

“可以，你想的話。”

淩修對見蕭至疏有一丁點的心理障礙。原因無外乎在蕭至疏墜樓後，他哭了，而在刷開某一間小黑屋教室看到暈倒的、傷痕累累的蕭至疏時，他的眼淚又唰得掉了下來。當著好幾個人的面，淩修覺得自己過於丟臉。這不是他假裝的眼淚，如果這是裝出來的，那麽他反而不怕，因為裝出來的不論是笑容還是淚水都是在他的掌控中，而不受自己控制才最可怕。淩修雖然知道自己敏感，但不可思議自己居然會一連因為蕭至疏哭兩次。匪夷所思。他的大腦，他的淚腺，當時到底在想什麽？

湯韞誠和喬山花最好都沒有跟蕭至疏提過他哭的事。

淩修簡單洗漱，換了衣服，“蹬蹬”下樓。

事實上，湯韞誠和喬山花分別給蕭至疏講過不止一次，一次比一次添油加醋。

蕭至疏似乎很清楚他在哪一棟宿舍樓，淩修一下樓就看見了他。

今天的蕭老師看起來很年輕，他穿了一件明黃色的衛衣，配了牛仔褲和帆布鞋，搭了件黑色外套。淩修弄不清楚蕭至疏多大，在考試裏，他覺得怎麽也有二十七八甚至更年長，如果不是那張臉，說蕭至疏三十多他也是信的，可是現在看來，似乎比二十七八還要更小一點。

“走吧。”即使穿得明艷了一些，蕭老師仍然是那副溫和但冷淡的樣子。

淩修點點頭，沈默地跟在他身後。

路上蕭至疏本來想跟他聊聊天，一時間卻不知道聊什麽。他們在考試裏聊過兩次，但看起來他倆的三觀天然不合。或許也不算天然不合……在最開始來到這裏時，蕭至疏也曾一度和淩修的想法乃至做法都一樣。後來他覺悟了，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契機，就是很突然的，他忽然去想了一件事：那些死在他手裏的人，是怎樣的人？

很多人並非沒有同理心，只是很多時候不願意去想。

於是蕭至疏開口了：“你記得汪婧嗎？”

冷不丁聽到蕭至疏說話，淩修先是楞了一下，他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想了想，才說：“噢，想起來了，那個女生。”

“她死了。”

“哦……怎麽了？”

蕭至疏看了他一眼：“你不會覺得遺憾嗎？”

“這裏……生死不是常事麽。”

蕭至疏接著說：“你有沒有想過，她的父母或許現在正為她擔心，在想自己的女兒失蹤了這麽久音訊全無，還有她的朋友們……”

淩修似笑非笑地看了蕭至疏一眼，說：“這與我無關。而且，我沒有父母也沒有朋友，抱歉，我真的沒有閑心去換位思考那樣的感情。”

“……我現在不算你的朋友嗎？”蕭至疏說出這句話時有一點奇異的尷尬和期盼。

“啊……算嗎？”

蕭至疏聽過湯韞誠和喬山花描述過知道他生死未蔔時淩修的神態，他們形容那是“悲傷”，喬山花還加了更加文藝的限定詞，“一種空茫的、無措的悲傷”，說他哭了，說他發現他還活著時眼裏湧出的激動。現在蕭至疏懷疑他倆是聯合起來誆他的了。

他不再說話。

很快就到了三區，武器販賣所分三層，一樓是普通武器，包含一些工具和藥品，二樓是分級武器，同樣包含工具和藥品，三樓是傳說中的“定制區”，還有唯一的s級——“馬良神筆”。這玩意兒標價199999積分，淩修難以想象誰會去買它，誰買得起它啊？蕭至疏跟他說，樂園之所以相信神的存在，相信在這裏可以創造一個更美好的世界，正是因為武器販賣所三樓和馬良神筆的存在。“你會覺得神奇的，”蕭至疏說，“你想象一個東西，想象它的外表，它的功能，然後它就會出現。先是圖像，然後你付費，就能得到實物。”

“貴嗎？”

“很貴，而且如果沒有足夠的想象力，定制出來的東西可能只是一團廢料。”

蕭至疏帶著淩修一樣樣地看，二樓有些武器奇怪又滑稽，像蕭至疏的那把白色水槍，但也有一些瑰麗漂亮得像是從科幻電影中拿出來的。淩修嘖嘖稱奇，情緒高昂。

“這裏太棒了。這些東西能拿到外面去嗎——我是指現實世界。”

“很少一部分可以。”蕭至疏的眼裏，淩修就像一個逛水族館的孩子，他看到的世界是新奇有趣的，而不是黑暗和危險。他忍不住說：“學院並不是虛擬的，學院和所謂的現實世界也不是剝離的關系，一切都息息相關。”

“那學院坐落在什麽具體位置上呢？沒被選中的普通人會有機會進來嗎？如果學院位於地球上，那為什麽非放假日我們根本沒有途徑出去呢？”

蕭至疏說：“我認為，學院和現實世界處於一種薛定諤的重疊狀態。”

淩修噗嗤一聲笑了。

蕭至疏有點茫然，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他繼續說：“大部分時間，這個地方和現實世界是微妙剝離的，所以我們無法自主離開，但一旦需要，學院可以出現在地球上——或者說它其實就在那裏，但大部分時候都把自己隱藏了起來。世界是真實的，學院也是真實的，我們也是真實的。也許……下次放假，我可以帶你去見見我以前的一些朋友，還有一些……在這裏死去的人的家屬。”

“我不吃親情牌那一套。”

“……我不是那個意思。到時候，如果你願意的話……”

淩修聳聳肩，掉頭下樓。

之後蕭至疏不再跟他討論這些，而是履行他要幫淩修挑選武器的諾言。從實用性到便攜性，一一考慮，耐心細致地講給淩修聽。

刷掉大部分積分，兩人又徑直去了二區訓練基地。

訓練基地除了大廳以外，還可以花費績點和積分開單獨的房間。所有的房間從外表看只有小小的一格，但真正走進去就會發現，房間的面積堪比整個訓練大廳，不僅如此，裏面訓練用品一一俱全，還可以練習高級武器的使用。

淩修向蕭至疏道了謝。

見淩修大有在這裏練個通宵的架勢，蕭至疏給他講了講各個訓練工具的基本用途，猶豫了很久，才在離開前把包裏的紙杯蛋糕拿出來遞給淩修。

淩修訝異地看著他。

蕭至疏下意識右手握拳抵住唇邊輕輕咳嗽了一下，然後低聲說：“生日快樂。”

淩修笑了起來。他接過蛋糕，說：“謝謝。”

蕭至疏點了點頭，說：“那我走了。”

“嗯嗯，再見，蕭老師。”

等蕭至疏走後，淩修靠墻站了一會兒，才慢慢把蛋糕吃掉。蛋糕香甜，讓他想到剛從被困的房間逃脫開來後吃到的那碗壓縮餅幹湯。淩修對生日沒什麽期盼，他以前很少過生日，他對這個生日也沒有什麽歸屬感。這不是他出生的日子，只是他被孤兒院撿到的日子。

大一的期末考試在1月10號。

這天淩修早早的起來了，雖然時間過去得不長，但第一場考試的場景在他心裏已經模糊了許多，只餘下一些無關緊要人畜無害的細碎細節，比如那碗壓縮餅幹湯，比如他和蕭至疏裹在翅膀裏重重摔在地上然後抱著滾了好幾圈，所有的聲音、觸感、溫度，清晰如昨。於是面對新的冒險，他又充滿了興趣。

淩修背起了包。

包是前兩天就收拾好的，昨晚還檢查了一遍。他對這次的考試充滿了信心。

跟上一場考試一樣，三天前，系統也透露了本次考試的基礎形式，這次不是生存制了，而是分組任務對抗。

分組對抗有一點特別好，那就是即便任務失敗，也不意味死亡。

只會扣績點。

熟悉的狹小空間，熟悉的黑暗，熟悉的長鳴。

淩修發覺自己對這裏適應得很快，他已經對這一切駕輕就熟了。

鳴聲停止，濃霧散去，淩修睜開了眼。

他身邊還有其他人。

這時，所有人的手機都響了一下。

【本次考試主題為“快跑”。任一隊伍在規定時間內到達規定地點則考試結束。】

【當你看到這條信息時，考試已正式開始，祝你好運。】

地圖彈了出來，左上角鮮紅的倒計時發出無聲的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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