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在下雨。

空氣很清新，淩修深深呼吸了兩口，忽然察覺不對。

雨滴落在他的臉上，令他感到灼痛。

他伸出手，水滴落到他的手背上，砸出一個個通紅的印子，雨水反覆疊加，灼痛越強烈，皮膚滲出血跡。

淩修咽了口唾沫，左右環顧，這條街空空蕩蕩，沒地方躲這瓢潑大雨。

手機難得積極地出聲報出倒計時：“淩修的隨機任務括號問號括號倒計時15分鐘。”

是個機械的少年音。

魏婷婷看著昏迷的蕭至疏，神色冷漠。

她一直在等一個信息，等系統告訴她，她有了一個非常非常隨機的隨機任務，讓她放了他，讓她保護他。這樣她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將槍口調轉，而不至於對他痛下殺手。她以前收到過那樣的信息，不止一次。整個世界都在庇佑蕭至疏，不止一個人收到過要保住蕭至疏命的任務。然而五分鐘過去了，魏婷婷知道，她已經被排除在能接收這個任務的人之外了。

龐泉在一邊冷冷地看著她。

一直以來，她並不被信任——畢竟她以前跟蕭至疏混過。當然，她對這個小團體名義上的老大也沒有多少尊重。此刻他們要考驗她，要麽她殺了蕭至疏，要麽她和蕭至疏一起被龐泉這群人殺死，她死了，還替他們省口糧呢。

魏婷婷的目光淡淡停留在蕭至疏的臉上，他蒼白，布滿青色胡茬的下巴上有一道很細的血痕，他的嘴唇很幹燥，整個人與剛進入游戲時相比瘦了一圈，他這幾天一定沒有吃什麽東西，可能只喝了點水勉強支撐自己活著，否則他不會被一擊即倒。湯韞誠這個廢物，連蕭至疏都保護不好。

“婷婷，還不下手？”龐泉五大三粗，笑起來卻是陰惻惻的。

魏婷婷彎唇一笑，用商量的語氣說：“他還有利用價值。”

龐泉搖頭：“他必須死。”

魏婷婷把刀插進腰帶上的鞘中，一聳肩，“好吧。”

她走到蕭至疏身邊，蹲下來，手指游移在男人挺拔的鼻梁和嘴唇上。

其他人的目光都有點兒異樣，有人與身邊人竊竊私語：“他倆真有過一腿啊？”

魏婷婷在心裏冷笑，她倒是想有一腿呢。

即便是現在來看，男人依舊是那麽俊美無儔，魏婷婷能回憶起她剛來學院時鎮定囂張表面下的無措，她深深地記得男人的溫柔和體貼。沒有人能抵抗那樣的蕭至疏。魏婷婷一開始以為自己是不同的，她對自己向來有自信，她漂亮，聰明，蕭至疏一眼看中她不過是情理之中。可後來她才知道，一切只不過是她自作多情。

她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無情的男人不可恨，可恨的是博愛的男人。

蕭至疏把自己當成了救世主，或者教父。他妄圖改變所有有可能被改變的人，尤以少年為主。他用無微不至的保護侵蝕他們，用溫柔引誘他們，他循循善誘，告訴他們善良在這裏是最好的。

這個地方，如果沒有蕭至疏，那麽一切都會與現在不同。

“婷婷。”龐泉的聲音又冷了兩分。

魏婷婷把蕭至疏抱了起來。

“你幹什麽？”龐泉握緊了手裏的槍。如果可以，他不是很想殺了這個女人，她年輕，美麗，桀驁，像一朵帶刺的玫瑰，讓他哪怕流點兒血也想品嘗玫瑰的芬芳。他還沒嘗到玫瑰的味道，怎麽舍得讓她過早雕零？

魏婷婷偏頭一笑：“殺他啊。體諒一下我吧老大，對著前暗戀對象，實在不忍心當面下手弄得這樣的漂亮臉蛋和完美身材血肉模糊，所以換個折中點的方法，我把他從這兒扔下去，怎麽樣？”

他們在一棟大廈的天臺，高度足夠讓任何一個掉下去的人摔成一灘爛泥。

“好。”龐泉沈聲說。他的臉上甚至有了一絲笑意，看來小玫瑰還是識時務的。

魏婷婷抱著男人，走到天臺邊緣。

蕭至疏很沈，她抱著稍微有一點吃力。這不是很唯美的抱法，魏婷婷吹了會兒風，還是感覺有一點兒不舍。她以前都沒機會這樣抱蕭至疏，他總是溫柔又疏遠。

雨一直沒有停，走出那巨大的遮陽傘之後，魏婷婷裸露在外的皮膚感到了雨水的刺痛。

她深呼吸一口。

所有癡心妄想的過往，所有的善良和美好，真的，真的至此終結了。

她伸手，把蕭至疏拋了出去。

而就在那一瞬間，蕭至疏睜開了眼。

魏婷婷一驚，下意識往前一撲想要撈住他，可是他就在她眼前，直直墜落下去。

她驚惶又惘然地想，他看到了，他看到是她要殺了他。

從高樓樓頂往下看，下面就像是萬丈懸崖。

“婷婷，回來！”龐泉拉了她一把，扔給她一塊布，讓她擦擦身上的雨水。

他滿意地說：“你表現得很好。”

他指示小弟多給了魏婷婷一塊壓縮餅幹。

魏婷婷勉強一笑，神情有些恍惚，她接過餅幹，沈默。

淩修一開始飛得很不穩，好幾次要撞到房子。

而且兩只手都在撲騰翅膀，根本沒辦法拿出手機看具體的共享位置。他只能確認過蕭至疏的那個點後，憑記憶過去。他飛得很高，雨水能被翅膀擋掉一部分，但他的臉仍然暴露在空氣中，被雨水打得生疼。

俯瞰這座光怪陸離的城市，淩修在心裏感慨了一句美。

不多時，他的眼神一凝。他看到了蕭至疏。

一個女人抱著他。淩修記得那個女人，月考時，狼人殺的那一桌人，她坐在林思寧旁邊，脖子上有一道疤。

她把蕭至疏拋了下去。

淩修被她的動作弄得一楞。蕭至疏是昏迷了？還是已經死了？

機械少年音適時響了起來：“淩修的隨機任務括號問號括號倒計時30秒。”

既然沒有宣判任務失敗，那麽說明蕭至疏還沒死。

淩修調整翅膀的角度，俯沖過去。

“淩修的隨機任務括號問號括號倒計時10、9、8、7……”

蕭至疏用最後的力氣睜開了眼睛，他瞥見了魏婷婷，但已沒法再做別的什麽。

除了一身衣服，龐泉他們已經把他扒光了，什麽都沒給他剩下，他直直墜落，無力自救。

到此為止吧。

至少……湯韞誠已經答應過他了。

他知道自己不論什麽時候死都會有遺憾的……除非這個地方能夠徹底被摧毀，但是，這只能是一個願望。

雨從他身邊倒飛而過，蕭至疏重新閉上了眼睛，在震耳欲聾的風聲和心跳聲中，等待死亡降臨。

然後，一片濃重的陰影包圍了他。

少年溫熱的身體緊緊地抱住他。

黑色的雙翅將兩人裹在一起，兩個人重重墜地後就地滾了好幾圈。

他們肌膚相貼，骨骼相撞。

蕭至疏被這麽一摔，五臟六腑疼得都要移位了，他喉嚨腥甜，咳出血來。

不知道滾了多少圈，翅膀重新變成了軟塌塌的布料，攤在地上。

淩修揉著腦袋坐了起來，湊過去看蕭至疏的情況。他大大咧咧地笑著：“沒事吧蕭老師？那麽多次的救命之恩我這一次夠不夠報了？”

蕭至疏艱難地伸手抹去自己唇邊的鮮血。

他笑了笑。

天光雨水之下，淩修整個人都在發光。

……

雨很均勻地繼續下。

兩人找了個小區停車棚暫且躲著。

淩修本來還想問問蕭至疏有什麽吃的喝的，一看對方渾身上下除了衣服啥也沒有，就自覺閉嘴了。

倒是淩修自己，那睡蓮花瓣還剩兩瓣，他分給蕭至疏一片。

蕭至疏說：“我不用。”

“嘗嘗唄，可難吃了。”

蕭至疏笑出了聲，緊跟著是劇烈的咳嗽，血從他的唇角漫出來，在他的T恤上留下斑斑點點的痕跡，顯得他很狼狽。

淩修一直沒有說話。

蕭至疏咳完，用手草草地擦了擦，掩飾似地接過那片花瓣，放到嘴裏。白色的花瓣被他在嘴裏來回嚼了兩口，成了鮮艷的紅。

這傷是摔出來的？淩修想，自己也摔得夠疼，也沒到吐血的地步啊。

“怎麽回事啊蕭老師？唐俊格他們呢？”

蕭至疏無視了他的第一個問題，直接回答第二個：“他們跟我分開走了。我發個消息……”他頓住了，他的手機被龐泉他們拿走了。他壓住又要湧上來的血腥味，對淩修說：“我手機丟了，你的借給我一下，我登一下賬號把那個手機的登錄狀態解除掉，不然容易出事。”

淩修把備用手機從包裏拿出來，拋給他，得意洋洋道：“送你了。”

蕭至疏按了兩下，手機保持黑屏。他抿了下唇：“沒電。”

淩修：“……哦。”他被困在房裏的那幾天，光顧著給自己在用的那部充電，完全忘了備用的這部。這麽久過去，還有電才怪。他訕訕把那部手機拿回來，把自己的退出登錄後遞過去。

蕭至疏拿到手後擺弄了一會兒，遞還給淩修：“我把我們的地址發過去了，湯韞誠會叫人來接我們。”

三個小時後，天色漸黑，小轎車在一棟獨棟別墅門口停下，唐俊格分給他們一人一把傘，下了車。

別墅的外表十分破敗，上面是火燒出來的漆黑，粘著半只蝙蝠翅膀，紅褐色的血漬，還有一些沒被清理幹凈的蜘蛛網。而別墅裏面……淩修看到了滿別墅的傷員。

“唐哥。”

“唐哥回來啦。”

“蕭老師！”

聲音此起彼伏，一個個都滿懷喜悅，大家相處地其樂融融。

淩修：“……”

湯韞誠進來，給他們準備了一碗泡軟了的壓縮餅幹。

淩修咽了口口水，接過碗。水是溫熱的。他喝了一小口，很沒出息地眼眶微紅，鼻子酸了酸。

好好吃哦。

“隨便坐，歇一會兒吧。老蕭，你……”湯韞誠話還沒說完，蕭至疏又開始咳血。他神色一變，拖著蕭至疏就走，“你跟我來。”

淩修端著碗沈默地坐在了地上。

他小口小口地吃掉了這一碗壓縮餅幹湯。

或許是太久沒吃東西，這一碗下去，胃開始絞痛。

淩修放下碗，朝剛剛湯韞誠和蕭至疏進的房間走去。

“誒！新來的，你不能進去……”

淩修停下腳步，朝說話的人慢條斯理地一笑：“我不是新來的。”

他推開門，湯韞誠回頭看他，蕭至疏邊咳邊說：“讓他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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