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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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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他提出要將她發賣出府,不僅是為了救她,更多的是因為,他心中有氣。

一氣自己看錯了人。他本來從春雨學舌的只言片語裏,以為她是個向往市井渴望自由的女子,得知她想要銷掉奴籍出府嫁人做正頭娘子,他還特意開了府中先例,允許澄暉院的婢女到了年紀可以銷掉奴籍出府嫁人。

可沒想到,她竟被榮華富貴迷了眼,為了當上通房,居然趁他醉酒……

二氣自己那晚竟沒有把持住,被她輕輕一勾便動了欲。他多年養成的自制力,偏偏在她身上失控了。

其實兩年前他初見她時,她還是個長著嬰兒肥、一身煙火氣、表情鮮活有趣,如春日般生機盎然的小姑娘,心裏想的什麽全然浮現在臉上,絲毫藏不住事兒。

她明明猜到了他為何只吃她做的葷菜,卻因著顧忌,抓耳撓腮地不知怎麽說出口,可愛極了。所以,他開口,為她,也為自己解了圍,母親也順理成章地把她調到了他的院子。

內院的婢子本沒什麽機會出府,但他不想她丟掉她身上的市井煙火氣,因而特意讓人給了她腰牌,允她隨意出府采購食材,就像她從前在大廚房時經常跟隨她師傅出府采購一樣。

這兩年,她每日為他下廚布膳,他的食量也漸漸增長,不知是她精研了廚藝的緣故,還是因為只看著她,他的胃口便會好上許多。

今年開年以來,他眼看著她一點點褪去嬰兒肥,身形漸漸抽了條,連眉眼也長開了些,平添了幾分艷麗,從原先的可愛小姑娘,慢慢地,變成了一個明媚鮮妍的少女。唯一不變的,是她那一身市井煙火氣。

一個月前,她擺膳時不小心把湯濺到他衣服上,自那以後,她再也沒有出現在他面前。他心知肚明,是院裏婢子們爭鬥所致。

但他假作不知,因為他察覺,自己落在她身上的註意力越來越多了。

他是國公府世子,又有早就定下的娃娃親,早在七歲時,他就答應過表妹,長大後會對她一心一意,同她白頭偕老。

而春桃是國公府的婢女,她一心憧憬著到了年紀便銷掉奴籍出府嫁人做正頭娘子。

他和她,不該有過多的交集,他也不該過多的關註她。

但他萬萬沒想到,只是一個月沒見她,她竟就像變了個人似的,趁他醉酒蓄意勾引獻媚便罷了,那晚她對他說的那句話,顯然是在撒謊。

她說她心悅於他,可他很清楚,這兩年,她看他的眼神裏,從未有過羞澀,更沒有過愛慕,有的只是欣賞,像賞花賞畫一樣的欣賞。

一個曾經表情鮮活生動藏不住心事的小姑娘,突然變成了一個虛情假意撒謊演戲獻媚於人的女人,他心裏說不出的失望。

她趁他醉酒爬了他的床,對他撒謊獻媚,是將他當傻子一樣欺耍,也是在作踐她自己!

當日是在氣頭上,又不想當著母親的面承認自己對一個婢女的心思,他才說出要將她發賣出府的話來。

如今氣消了些,不免心生悔意。即便那晚是她蓄意勾引,但終究是他動了欲,是他要了她的清白之身,他理應對她負責。

她想要的通房之位,他會給她,但,僅此而已。

幾日後,飛隼回來回稟:“世子,小的帶人追查了數日,才得知,原來春桃姑娘早在幾日前,就被一個叫趙大原的衙役從牙婆手中贖走了,並且帶回了京城,現住在城南白紙坊的一處小宅子裏。不知接下來該怎麽做?”

“先送些銀子和藥材過去,看看她傷勢如何,若傷得嚴重,就拿我的帖子,請曾太醫過去為她診治。”謝霽庭交待完,想了想,又補充了句:“另外,打探下那個衙役與她是何關系。”

飛隼心裏一時說不出的震驚,世子竟然要請曾太醫為春桃一個婢女診治!曾太醫可是太醫院資歷最老的太醫,尋常公侯之家都請不動的。

不過,世子既然讓他打探春桃和那衙役的關系,應該是存了要納她的心思了。這春桃還真是有福氣,能讓世子主動收房,她怕是獨一份兒了,以後榮華富貴定是少不了了。

飛隼當天下午就帶著銀子和藥材去了白紙坊,到那衙役住的小宅子外敲了敲門,很快,門開了,門後之人正是那叫趙大原的衙役。

“這位兄臺,我受我家世子之命,前來給春桃姑娘送些銀子和藥材,不知可否讓我見春桃姑娘一面?”飛隼客氣道。

“你家世子是誰?”趙大原問。

“咳,小弟不才,在英國公府當差。”

飛隼本以為自己只要一報家門,這衙役指定會被嚇個半死,可沒想到,自己一說完,眼前這黑臉大漢立馬就變了臉。

“就是你家世子把春桃害成這樣的?好好一個姑娘被他又打又賣的,半條命都快沒了,現在又來假惺惺裝好人,恁的厚臉皮!滾滾滾,誰稀罕他的銀子!”趙大原一邊罵一邊用力把他推遠了些。

“不是,你誰啊?我奉世子之命來見春桃姑娘,你憑什麽攔著?”飛隼不服氣道。

“憑什麽?憑我是她未婚夫!我說不讓你見,你今天就甭想進去!”趙大原怒道。

飛隼瞪大眼睛,什麽?未婚夫?這才幾日功夫,春桃怎麽就有未婚夫了?完了完了,這讓他回去可怎麽向世子交差?

飛隼一時也顧不得與他爭吵了,只想著趕緊回去跟世子回稟。

誰知剛轉身要走,卻見趙大原拉住他,悶聲道:“銀子就算了,藥材得留下。”

飛隼有些無語,這人剛才還罵別人厚臉皮,明明他的臉皮才是最厚的。

趙大原也是沒辦法,先前他當衙役時月錢就少,又要賃宅子又要吃喝,還得寄銀子回老家給老娘用,以至於壓根沒存下多少銀子。現在差事沒了,只能打些散工,可春桃的藥錢實在太貴了,為了給她買藥,他之前存的銀子都花光了,後面的藥還沒著落呢。

為了春桃的傷著想,這些藥材不能不收,反正也是那個什麽狗屁世子欠春桃的。

屋中,春桃聽見外面吵吵嚷嚷的,便喊了一聲:“趙大哥,外頭怎麽了?”

趙大原聽見春桃的聲音,連忙從飛隼手裏搶過裝了藥材的箱子,然後立馬進門把門鎖上,把藥材箱藏到廚房後,才回屋對春桃道:“沒什麽,就是一個賣假藥的,被我給罵走了。”

門外吃了閉門羹的飛隼氣得不行,也只能跺跺腳趕緊回府去了。

英國公府湖心苑,謝霽庭正在看書,飛隼進來回稟,他也沒放下手中的書。

“世子,小的辦事不利,請世子責罰!”飛隼跪下請罪道。

“發生何事了?”謝霽庭頭也不擡地問。

“世子讓小的送銀子和藥材過去,可那個趙大原只收了藥材,沒收銀子,還不讓我進去看望春桃姑娘,說,說,”飛隼糾結了下,還是說了出來,“說他是春桃姑娘的未婚夫!”

謝霽庭正準備翻頁,聞言手下一個用力,將書頁折了個大印子。

未婚夫?她竟有未婚夫了?

謝霽庭只怔了一瞬,便回過神來,若無其事地將書頁壓平,繼續翻看。

一旁飛隼卻是震驚不已,世子向來愛書如命,何況這本是世子最愛的古籍之一,別說是折頁了,稍微把書角弄卷一點都是絕不允許的。

“世子,還要接著送銀子過去嗎?那衙役實在不識好……”飛隼請示。

“她傷勢如何?”謝霽庭打斷他。

“聽趙大原的意思是,半條命都快沒了。”飛隼小聲稟道。

謝霽庭手下動作一滯,他沈默了下,才吩咐道:“銀子不必送了,請曾太醫過去看看,但不必告知身份,只說是尋常大夫。一應費用,從湖心苑出,直到她傷好為止。”

“那等她傷好之後呢?”飛隼試探地問。若是世子有意納了春桃,他就得想法子把那個礙眼的未婚夫趕走。

謝霽庭淡淡瞥了他一眼,道:“她既是自由之身,傷好之後便與英國公府再無關聯。”

飛隼心中一驚,知道世子是在敲打他不許多事,當即領命退了下去。可他怎麽也想不明白,世子對春桃究竟是個什麽想法?

說喜歡吧,卻在春宵一度後直接把人發賣出府,知道春桃有未婚夫後不想法子把人搶回來就算了,還打算以後跟人再無關聯?

說不喜歡吧,卻又派他去把人追回來,還要請曾太醫隱姓埋名為人診治,聽到春桃有未婚夫時,連最寶貝的古籍書頁都給折了。

想來想去,非但沒想清楚,反倒越想越迷糊,最後幹脆放棄了。反正世子有什麽吩咐他照做就是了。

一個月後,春桃坐在一輛行駛的驢車裏,在驢車外駕車的正是她的未婚夫,趙大原。

兩人今日準備一起出京,回趙大原的老家青州。

一個月前,趙大原不知從哪兒找來一個老大夫給她看病,重新開了個方子,用上新方子後,她背上的傷終於沒那麽疼了,才不到一個月,就已經差不多好利索了,甚至連疤痕都沒怎麽留。

這本是好事,但她心裏清楚,這樣好的大夫,這樣好的藥,定然不便宜。

為了抓藥,趙大原指定把積蓄都花光了。他又丟了衙役的差事,只能打些零工,京城裏物價高,房租貴,吃喝拉撒樣樣都得花錢。

她的傷雖然差不多好利索了,但還需要將養些時日,一時半會兒的也做不了重活累活,無法幫他分擔什麽。

於是,兩人合計了下,幹脆回他老家青州去,一來回去看看他娘,在他老家成婚;二來,老家村子裏花銷也能小上許多。

驢車裏,春桃坐久了還是不太舒服,正想趴著休息會兒,突然,外面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驢車緊急拐了個彎又驟停下來,春桃的頭一下子就撞到了車壁上。

趙大原聽到裏面的聲音,連忙掀開車簾,見春桃撞到頭了,忙伸手幫她揉了揉。

“剛才是怎麽了?”春桃問。

“像是一群公子哥兒打馬出游,這一路的車馬行人全都得緊急回避給他們讓路,等他們過去了,我們才能接著走。”趙大原悶聲不快道。

兩人說話時,騎著馬正要出城的謝霽庭似有所感,他放緩速度,回過頭一看,正好看到路邊驢車上,春桃和一名高壯男子舉止親昵地說著話。

看來,這男子就是她的未婚夫了。看著倒是個憨厚的,能追出京去把她贖回來,以後應該也會好好待她。

只一眼,謝霽庭便收回視線,重又加速出了城。

驢車上,春桃聽了趙大原的解釋,便擡頭向那幾匹快馬看了過去。

她一眼就認出,其中一匹白馬上的男子,就是謝霽庭。因為哪怕只是背影,他也比別人出色顯眼許多。

他騎著高頭大馬出城春游,快意瀟灑;而她坐在簡陋的驢車裏,只因在京城活不下去了才灰溜溜地離京。

可即便如此,春桃心裏卻無半分不平,他本就是天之驕子,而她,生來就在泥裏。

人,生來便是不平等的。與其去艷羨不屬於自己的榮華富貴,不如低頭過好自己的小日子。

待那幾匹快馬出了城,路邊的車馬才重又駛動起來,趙大原也重新駕起驢車,沒入出城的一眾車馬裏。

出城後,春桃掀開車簾最後看了城門一眼,京城是她長大的地方,卻也是她的傷心地,她這輩子,應該都不會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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