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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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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挽留

秋日轉瞬便過。

天氣轉冷, 冬日凜冽的寒風吹遍皇城三殿六宮時,崇德二十一年秋季的風波終於迎來了尾聲。

東宮禁令只持續了大約半月, 太子妃的禁足早已解除。東宮失去的宮權想必以另一種形勢得到了些許補償,但同時秦王齊王趁勢而起,原本被削減的勢力得以回升,就連三王中年紀最末的楚王也接連受賜加封,煊赫風光不必多言。

裴俊亂黨一事,隨著幾位朝臣陸續下獄, 最終指向穆宗時重臣、太傅溫誨。隨著溫誨處死、溫家滿門抄斬,女眷流放,這起案子像一頁沾染墨跡的廢紙,輕飄飄地揭過了。

或許是冬日來臨, 年末將至,秉持著安穩過年的想法;又或者是為多災多難的崇德二十一年收束一個尚算好看的結尾, 皇帝開始頻繁降下恩旨, 諸如開倉賑濟、赦免囚犯, 又加封後宮, 厚賜兒女。

身為世人皆知的皇帝愛女, 景漣拿到的當然是最大一份賞賜, 足以令任何人為之側目。

但這份過人的榮耀似乎並不能讓景漣快活起來, 因為她已經病了數日。

負責景漣脈案的太醫已經習慣每日上值先去含章宮請脈, 調整藥方, 在太子妃的眼皮底下將湯藥備下——天可憐見,這本該是三等小宮女都能做好的差事,如今卻要從六品太醫親手為之。

太醫原本不算豐茂的頭皮上, 如今顯得越發空蕩。

裴含繹坐在榻邊,看著景漣端起湯藥, 一滴不剩的澆給了窗邊早已夭亡的那盆小花。

“這到底是什麽草。”裴含繹說,“沒死的時候也和死了差不多。”

景漣說:“不知道。”

她埋頭專心致志澆完花,信手將藥碗放在桌上,朝著床邊走來。

室內暖意融融,景漣穿的單薄,更顯得她肩背削薄,面容清減,嬌艷如芙蓉般的俏臉此刻也顯得蒼白。

裴含繹嘆了口氣。

“你這樣不是辦法。”裴含繹溫聲勸她,“長久稱病,聖上豈會不知。何況適逢年末,你連鄭王府、楚王府的人都不肯見,也令人心憂。”

景漣坐回榻上。

她並不冷,卻還是習慣性地裹上雪白毛毯,連下半張臉都一並遮住,聲音有些含糊。

“我不想在京裏過年了。”

裴含繹一怔,眉心微皺,很快又舒展開來,溫聲道:“怎麽了?”

景漣目光垂落,似乎正在研究裙擺上的花色:“沒意思。”

她喜歡和太子妃說話,若是換做旁人,一驚之下必然立刻開始規勸安撫,未婚的公主當然要在京中過年,否則還能去哪裏?

唯有太子妃不會這樣。

當然,除了太子妃,她也沒什麽可以說話的人了。

丹陽算是她最好的朋友,但景漣不在宮外,丹陽不在宮裏,兩個人見面的機會終究有限。

想到這裏,景漣又覺得有些好笑。

父皇不準她出宮回府,卻沒考慮過她沒有母親,也沒有兄弟姐妹,在宮中什麽都做不了。就像他放任自己親近太子妃,卻又在削弱東宮時順勢用了亂黨這個理由。

與東宮有關的亂黨刺殺了永樂公主,這讓她怎麽和太子妃相處?

倘若景漣與太子妃的關系不夠親密,即使事後查明真相,已經生出的裂隙也已經很難修補了。

正如麗妃。

小宮女紅菱的死,是那麽簡單。甚至不必宮正司第一時間來向景漣匯報,景漣令蘭蕊出去走動半日,再回來掩上宮門從嚴篩查,已經得出了結論。

紅菱是麗妃當年塞進含章宮的一枚閑棋。

她或許從始至終都沒有指望真的動用這枚棋子,只是在深宮中浸淫了太多年,本能地隨時隨地都要布下一記後手。但這枚她並不重視的閑棋,忽然在崇德二十一年的秋葉裏撞死在含章宮的殿階上,將她情理之中卻又不宜公之與眾的心思暴露在天光之下。

凝香不是麗妃的人。

這是景漣得出的結論,也是她更加懷疑何昭媛的依據。

但無論紅菱撞階的背後推手是誰,都註定景漣與麗妃再也無法全無芥蒂如曾經一般親近了。

一條人命輕飄飄消逝在秋夜裏,唯一的作用只是將景漣極其短暫地卷入風波,從而實現了宮權的完美轉移。

然而無論是誰,麗妃依舊是這次宮權轉移中的最大得利者。何昭媛與她共掌宮務,昭媛卻在妃位之下。

從這一刻起,景漣就不可能再與麗妃交付任何信任了。

她不敢再信麗妃分毫,也同樣不敢再信另一個人。

即使這樣的想法是忤逆,是不孝,但人心本就不是能夠輕易束縛的。

——父皇不可能不知曉。

在權勢與利益的交接轉移中,她的感受、她的委屈輕如鴻毛。

就連她的未來、她的命運,甚至於她的生死,或許也是一樣。

景漣垂著頭。

裙角金絲織出的雲紋映在眼底,漸漸變得模糊。

父皇待她很好,只是從沒有考慮過他不在的時候,景漣該如何自處。

景漣說:“我有點想母妃了。”

裴含繹若有所思:“你想去皇陵祭拜元章貴妃?”

景漣點點頭:“我準備過幾天就向父皇請旨,年前不回來了。”

去皇陵對她來說並沒有什麽不好,相反,在那裏她可以放開手腳,查些在宮中不能查的事。況且,皇陵很清靜,年節下不必應付接二連三的訪客,正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裴含繹道:“倒也不是不行,只是聖上未必會允準。”

他的語氣極為自然,仿佛景漣要趕在年前離京去皇陵是一件很尋常的事情。

景漣的心情就隨著裴含繹的話語,忽然平靜下來。

“所以我病上一段時間,父皇大概會心軟吧。”

從前,景漣一直認為讓父皇對她心軟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但現在她話說出口,自己卻也不敢確定了。

裴含繹心下無聲一嘆。

他溫聲道:“一定要年前去嗎,年後再去行不行?”

景漣擡頭看他。

裴含繹道:“年前慣例冬狩,定在恒春山,過去兩年我分身乏術,要留在惟勤殿主持事務,今年東宮雜事稍微少了些,又沒有宮務牽累,好不容易能去一次——我還沒去過那裏,本來想著和你結伴。”

景漣猶豫了。

裴含繹又道:“年節下你離宮守陵,且不提聖上會不會同意,落在旁人眼裏,又要生出些流言來。雖然不痛不癢,終究令人心煩,不如等年後再去。”

景漣說:“我……”

裴含繹繼續道:“今年東宮獻禮,我替和雅景橋準備了兩只鸚鵡,令宮人日日教導那兩只鸚鵡說話。現在它們不但會向聖上問安,還會背詩,現在正在學《道德經》,目標是在過年宮宴前教它們完全背會,和雅日日跑去親自捧著書教它們背,你要不要一起?”

景漣說:“我覺得……”

裴含繹笑吟吟道:“對了,我宮裏養了只孔雀,特別機靈,能打得過大鵝,現在會一邊開屏一邊追著人打。”

景漣說:“我覺得你說得對。”

她輕聲道:“那我年後再走,父皇應該會同意。”

裴含繹隔著榻間小幾探身,握住了景漣的手。

兩只微冷的手貼在一處,景漣像是出神的人猛然驚覺,輕輕一顫。

她笑起來:“時雍。”

裴含繹道:“嗯?”

景漣卻沒有繼續說話。

她握著裴含繹的手,沒有放開,整個人慢慢俯身,伏在了小幾上,將二人交握的手貼在頰邊,久久無聲。

隨著她傾身的動作,裴含繹只能看見她毛茸茸的發頂,和她裹緊的雪白毯子。

那毛毯一望而知,是宮中貢品,質地極其柔軟,每一根絨毛似乎都閃爍著柔潤的光暈,更難得的是禦寒極好又輕柔至極,披在身上就像羽毛那樣輕。

輕如鴻毛當然是誇張的說辭,但它確實極為輕飄,以至於裴含繹望著景漣毛茸茸的發頂,忽而註意到簇擁在景漣頰邊的毛毯塌下去一點。

下一刻,他感覺到一點溫熱,似乎只是錯覺。因為景漣立刻放開了他的手,將毛毯又朝上拉了拉,裹住自己的頭臉。

從裴含繹的視角看去,面前的景漣就像是一只雪白的、毛茸茸圓滾滾的小動物,正趴伏在那裏縮成一團,似是冬眠。

但裴含繹知道,景漣哭了。

他看著那塊毛毯邊緣逐漸被打濕,然後塌陷出更大的一角。指尖隱隱殘留著溫熱的觸感,那是淌落的淚水。

景漣沒有哭出聲。

她的眼淚落得無聲無息,裴含繹只好假裝一無所覺,直到景漣將自己整個頭臉一並裹起來,從上到下包的風雨不透,在毛毯裏甕聲甕氣地對他說:“時雍。”

裴含繹耐心地問:“怎麽?”

景漣沒頭沒腦道:“幸好有你在。”

裴含繹忽然產生了一點不祥的預感。

果然,只聽景漣道:“有你陪著,我就覺得好多了。”

裴含繹委婉又警惕地應聲,很怕下一句就是景漣稱讚他有母親般的慈愛。

幸好景漣這次沒有再向他表示濡慕。

景漣說:“你在宮裏,我就不覺得過年太……”

她頓了頓,很自然地道:“無聊了。”

裴含繹輕輕笑了。

他收回手,指尖那點漸漸幹涸的溫熱忽然化作灼熱,幾乎有些發燙。

十指連心,那一點指尖上的灼熱仿佛在裴含繹心口燃起了一簇火焰,他垂下睫毛,柔和地道:“我的榮幸。”

.

當夜景漣睡得很好。

經裴含繹勸說後,景漣忽然意識到,再病下去,她未必能如願出宮守陵,反倒可能因病不能隨行冬狩。

於是太醫欣喜地發現,永樂公主病情一日千裏迅速恢覆,僅僅四日之後,窗下那盆早逝的草已經逃脫了不得安息的命運,被含章宮宮人毫不留情地丟了出去。

伴隨著景漣迅速康覆,皇帝傳召她去福寧殿見駕。

踏進福寧殿門時,景漣幾乎有些恍惚。

不知為什麽,她想起自己五月頭也不回離開宜州準備歸京時,懷抱著滿心的委屈不甘,歸心似箭,只想盡快回到京城,撲進父皇的懷抱求一個安慰。

僅僅半年而已。

在她過往並不長久的生命中,也短促到僅僅占據四十分之一的歲月。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對父皇的濡慕和依賴漸漸產生動搖,浮現陰影,以至於現在踏進福寧殿時,竟然多出了忐忑不安。

她定定神,俯身拜倒。

天寒,殿內的門窗卻仍大開。層層紗帳間傳來濃郁的檀香氣息,久久不散。

景漣下意識回首張望。

她未出嫁時,每次遇到這種場面,只要回頭看看,多半能看到千篇一律的身影——皇帝常召參玄司方士入殿,焚香唱誦,談玄論道,偶爾還要服用金丹。

參玄司那些方士,盡管在朝野中名聲極壞,在景漣面前卻往往和氣恭順不擺架子。

方士久經歷練,若想要哄騙人,那幾乎沒有什麽人能招架住。饒是景漣本能反感他們進獻金丹的舉動,但伸手不打笑臉人,景漣在宮裏養的久了,凡事講究體面體統,對著這群方士也很難說出重話。

景漣一沒有辦法說服皇帝,二沒有辦法辯贏方士,三不能直截了當和他們翻臉,真是全然沒有半點法子。

因此她看見方士,大多繞道而行。

不過這一次,她什麽也沒有看見。

朝野皆知,太子妃厭惡方士,想來太子妃入主東宮三年,在皇帝面前沒少勸諫過,方士們收斂了許多。

她稍一走神的功夫,帳幔之後,禦座上的皇帝已經緩聲道:“快起來,李進。”

前半句說給景漣,後半句吩咐李進。

李進立刻搬來錦凳,引景漣坐在禦座下首。

皇帝溫言道:“你病了這些時日,現在可還有哪裏不妥當?”

景漣仰起頭來,道:“回父皇,兒臣身上並沒有多少病痛,只是心中郁郁,因而難以起身。”

皇帝道:“為何?”

這個問題若要回答,不能有任何模糊之處,否則很容易被理解為對天子有怨。

景漣道:“兒臣前些日子做了夢,夢見母妃在時。”

說完這句話,她的眼眶恰到好處紅了起來。

景漣黯然道:“母妃故去多年,兒臣不孝,竟不大記得她的面容,只記得母妃慈愛。”

這句話純屬胡扯,景漣只記得蘇貴妃過去差點把她掐死,從此景漣再也不用去扶雲殿請安。

她禁不住哽咽道:“兒臣日思夜想,實在想念母妃,心下既痛且愧。”

說到這裏,她已經哽咽不止,淚如雨下。

上首,皇帝神情緩和,亦微露傷感道:“你母親在時,的確最好不過。”

這句話不像平日裏四平八穩的讚美,反而顯得有些太過簡樸。

他只用了四個字,最好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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