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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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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血脈

對於景漣給出的讚美, 太子妃顯然並不很喜歡。

景漣想了想,又嚴謹地補充道:“有殿下在, 我就覺得很安心,就像在母親身邊一樣。”

她以為太子妃是覺得自己平白年長一輩,所以刻意解釋,她對太子妃母親般的形容與年紀無關,只與感覺有關。

然而這並不能讓裴含繹感到多麽安慰。

他道:“元章貴妃嫻雅端莊,德厚才高, 乃女子中一流人物,我怎能僭越與貴妃並論?”

元章貴妃蘇舜華,裴含繹從未見過,但這些本來就是套話, 他信口說來,很是自然。

景漣的目光卻黯了黯。

她低下頭, 輕聲道:“我其實對母親沒有什麽印象, 她過世時我還太小, 又……”

元章貴妃瘋癲多年, 這並不是個秘密。

裴含繹挑了挑眉。

蘇氏當年送女入吳王府, 實際上是存著些投機的心思。但這不能說是罪過, 畢竟人往高處走, 想要攀援上更高的枝頭, 借力帶著家族興旺發達, 是人之常情。

更何況,彼時吳王正值青年,身份尊貴儀容出眾。蘇家正五品的官職, 放在京外或許有人逢迎,在京中卻不過爾爾, 他們家的女兒做吳王之妾,對他們來說是極好的一條出路。

這樣的微末人家——五品文官不高不低,在裴含繹眼中卻的確算得上微末,在吳王奪位中連知情的資格都沒有,充其量算是風暴中的一粒塵沙。

如果不是他們家出了一個寵冠六宮的貴妃女兒,一個名揚天下的公主外孫,沒有人會記得。

但永樂公主不是貴妃的女兒,真正為皇帝重視的公主生母也並非蘇貴妃。

為了掩蓋這個秘密,貴妃被高高捧起,又被摔落塵埃幽禁數年,連帶著她的母家都被盡數斬除。

——所謂損毀穆宗禮器,多半是皇帝隨口處置蘇家滿門的借口。

裴含繹溫聲道:“不記得也不要緊,她當然是個極好的人。”

這句話指的不是蘇貴妃,而是永樂公主真正的生母。

——陳侯陳衡。

又或者說,寧時衡。

裴含繹一時有些出神。

他望著景漣泛紅的雙眼,心想,公主與陳侯容貌雖然有相似之處,卻不算太過明顯,否則以當年京城貴女競相追逐陳侯的場面,這麽多年來怕是早就有人看出問題。

她的另一半容色,大概是來自於她的生身父親。

——棄家私逃的言氏公子,言毓之。

裴夫人說過,當年陳侯獲罪前已有身孕,按照景漣出生的日子來算,她一定是陳侯與言毓之的親生女兒。

剎那走神間,裴含繹沒有聽清景漣的話。

“……我答應嫁給李桓,其實也有這方面的緣故。”

裴含繹即使再擅長補全前因後果,此刻也有些茫然。

景漣忽然活躍起來,在黑暗中伸長手臂,去夠榻上的裴含繹:“你是不是沒有聽我在說什麽?”

裴含繹怕她掉下床,連忙去扶,觸及她指尖時面色凝重起來:“等等。”

他也顧不得避忌,碰了碰景漣的手心,又試了試她額頭的溫度,發覺景漣掌心額間都滲出了細細的冷汗。

裴含繹取來被子,當頭罩下,把景漣再次裹成了一朵蘑菇:“躺好,開始發汗了。”

“是麽?”景漣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額頭,自己卻試不出來,只覺得自己此刻似乎異常精神。

裴含繹嘆了口氣:“這是要退熱了,別動,當心受涼。”

景漣正說著話,驟然被他打斷,頭暈眼花地看著裴含繹忙碌起來,立刻便將自己方才的話拋到了九霄雲外。

裴含繹把景漣裹成一團,怕她口渴,斟來一杯溫熱的茶水,餵景漣喝了兩口。

他躺回榻上,神情自若道:“你剛才說了什麽?”

有些話並不是隨時都能透露的。

景漣起初剛喝過退熱的湯藥,活躍的有些不正常,甚至大膽將太子妃比作母親,隨後開始傾訴心聲。但被打斷之後,理智漸漸回歸,景漣的話卡在舌尖,猶豫起來。

夜色更易滋生恐懼。

今夜無星無月,景漣蜷縮在錦被中,黑夜的寢殿讓她開始害怕,昨日車外的血色和慘叫再度浮現在她的眼前耳畔。

床帷外不遠處,那張窄窄的小榻上,太子妃躺在那裏。

殿內一片漆黑,景漣只能看見榻上錦被隱約的起伏,半把發絲鋪散在榻邊,隨著一呼一吸輕輕搖曳出近乎於無的弧度。

景漣原本砰砰亂跳的心,忽然慢慢平靜下來。

“嗯?”

久久沒有聽到來自景漣的回答,太子妃發出疑惑的聲音。

景漣低聲道:“我曾經很想要一個人陪我。”

那是在鄭氏獲罪,言氏悔婚之後。

言懷璧新婚之夜入宮請罪,朝野皆驚。

對於任何一個新娘而言,新婚夜退婚都近乎羞辱。言懷璧入宮退婚,謙卑到了極點,自陳有罪只求退婚,即使言懷璧受責離京,言尚書入宮長跪請罪,皇帝惱怒之餘對景漣多加補償。

但這些對於景漣來說,都無法彌補言懷璧這一舉動對她的打擊。

聲名上的損害、市井間的非議,她還可以只做不聽不聞,勉強承受;言懷璧執意退婚的舉動,卻真真正正在她心頭紮了一刀。

男子薄情,卻沒有幾個男人敢薄到天家公主頭上。

景漣從來沒有想過,不久之前還情深意重的未婚夫婿,竟然會在新婚夜棄她而去,真正將她變成了天下的笑柄。

她素來驕傲,那時卻真的病了一場,勉強能起身時,便令人去禮貌地叩開言府大門,取回景漣落在言懷璧住所的寥寥幾件物品——絕大多數嫁妝行李,都已經在言懷璧退婚而景漣病倒時,被暴怒的皇帝下令盡數運走。

然後順便把言懷璧的院子砸了。

因著此事,景漣著實消沈過一段時日。

她沒有母親疼愛,沒有母族依傍,父皇不是她一個人的父皇,第一任夫婿獲罪流放,第二任夫婿棄她而去。

縱然眼前風光如同繁花著錦,烈火烹油,她卻只覺得寂寥至極。

彼時定國公雖然公侯傳家,爵位世襲,與鄭侯、言氏一比,權勢或積澱又遠遠遜色。

李桓雖年少而有聲名家世,做駙馬綽綽有餘,但鄭熙言懷璧珠玉在前,都是本朝頂級出眾的少年人,便將李桓襯得略顯失色了。

鄭熙與她青梅竹馬,言懷璧令她暗暗傾心,李桓同她從前卻沒有半分情分。

景漣卻答應了他。

“我那時候太寂寞了,也太害怕了,迫切想找一個人陪著我,至於真情或是假意,只要他能在我面前裝一輩子,我並不在乎。”

太子妃的聲音傳來,有些嘆息:“人心易變。”

景漣沈默片刻。

確切來說,李桓在外蓄養的‘外室’並非真外室,‘變心’也非真變心。

他只是不夠信任她。

景漣想了想:“還好,我本也沒有對他寄予太深的情意,只是有些可惜。”

她漸漸靜默。

裴含繹也沈默了。

沒有寄予太深的情意,終究還是有些情分在。

情分尚在,何以至此,唯有嘆息。

“我不明白。”黑暗裏,景漣枕著自己的手臂,輕輕地道,“他當年忽然退婚,絕情到了極點。如今回京,卻又做出情分未盡的模樣,究竟想做什麽?”

即使夜色模糊了景漣的神情,剎那間裴含繹仍然能感受到景漣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分外專註,分外疑惑。

他聽見景漣問:“為什麽呢?”

裴含繹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

他在黑暗中合上眼,平靜想著。

言懷璧退婚,的確古怪,但這其實很好解釋。

景漣的生身父親是言毓之,他的兄長言敏之,正是言懷璧的父親言尚書。

同姓不婚,按血脈來算,言懷璧與景漣是極其親近的堂兄妹,議婚等同於違逆倫常。

言懷璧年少成名,是清流魁首嫡長子,知曉未婚妻居然是自己的堂妹,新婚之夜不惜抗旨也要退婚,便顯得合情合理。

想到這裏,裴含繹黛眉微蹙,對皇帝憎恨之外,更添一重厭惡。

這門婚事,是由皇帝一手促成的。

.

天邊烏雲漸漸散去,一輪滿月懸掛在天穹之上。

清光如水,籠罩著整座皇城。

含章宮寢殿內一片寂靜。

床帷後呼吸聲清淺,一只纖細的手從帷帳中探出來,垂落在床邊。

景漣已經睡得熟了。

裴含繹無聲無息披衣而起,赤足踩在雪白絨毯上。

他不知從哪裏摸出一只玉瓶,倒出數粒朱紅藥丸,就著冰冷茶水一飲而盡。

窗外月光灑落,映得窗前澄澈通明如水,殿外階下花樹隨著夜風搖曳,在地上投落晃動的影子,像是水中蔓生的水草。

裴含繹立在窗前,靜靜看著。

月色皎然,天也清澈,夜也明亮。恍然間,裴含繹仰頭看向夜空,幾乎以為自己正置身水底,仰首望著水面的方向。

這當然只是錯覺。

人長久置身在水下,只會痛苦,而後窒息,四面八方無邊無際的壓力洶湧而來,足以令世間最剛強的人無法承受。

但這樣的日子,裴含繹已經過了二十多年。

從他記事時起,信國公夫婦就將他的身世告訴了他,心向穆宗的臣子們仍然恪守臣節,奉他為主,希冀少主能夠繼承穆宗皇帝遺志,重登帝位。

裴含繹別無選擇。

身為穆宗幼子,要麽光覆帝位,要麽死無葬身之地,他沒有第三條路可以走。

裴含繹側首,靜靜望著身後半掩的床帷,眼神有些覆雜,又有些嘆息。

月色披落在他身上,將他映得有如一尊雪玉雕像。

同一輪明月,也照耀著宮正司的大門。

已至深夜,宮正司分明燈火通明,卻無端帶著一股難以言說的陰森氣息。

兩扇漆成烏黑的大門緩緩開啟,一隊白衣宮人魚貫而出。

宮中歷來忌諱白色,雖無明文禁止,但妃嬪宮人們出於避忌,除國喪外絕不著通身黑白的顏色。

唯有宮正司,執掌宮中律令刑罰,為了制造氣氛,女官全部以黑白二色為官服行走宮中,深夜一看頗似黑白無常成群結隊巡游而來,曾經有宮人夜間私下吃酒賭牌,喝的昏昏沈沈瞥見宮正司女官路過,以為白無常現身,嚇得大叫一聲昏倒在地。

為首的女官面容清秀,左頰卻有一道明顯傷痕,正是宮正柳秋。

身為正五品宮正,柳秋在掖庭中有自己的起居院落,更有專司侍奉她的宮女。

她揮退隨行諸女官,身側僅留一名侍從,走入她的院落中去。

夜風微冷,柳秋卻在院內冰冷的石凳上坐下,兩扇院門合攏,房門大開空無一人。

劈啪數聲,院內燈臺盡數點亮。

“魏六沒了蹤跡。”侍從低聲道,“會不會是公主她……”

侍從聲音微頓,擡手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柳秋眉梢動也沒動。

她握著一把小巧的木梳,正仔細梳理發尾。

女官不必梳發髻,只束發即可,她一手執梳,一手握著垂落的長發,仔仔細細梳著,仿佛任何事都只是清風過耳,不足掛心。

“公主心地慈和,不至於此。”柳秋欣慰道,“若她能狠下心來,我倒是要叩首敬謝神佛。”

她微微悵然。

姐姐他們夫婦二人,分明盡是看似柔弱,實則殺伐果斷的性子。偏偏他們的獨生女兒,卻被皇位上篡逆的賊子教養成了全然相反的模樣。

很快,她又嘆了口氣,嘲意暗生。

人果然都是得隴望蜀之輩,篡逆能容公主活到今日,已經是想也難想的幸事了,又如何能奢求更多?

風勢漸起,寒意漸生。

柳秋卻仍然坐在院中,並沒有回房說話的意思。

從很多年前開始,她就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

越是機密的話,越要在開闊的地方趁無人說出口,因為這樣最不容易被人竊聽。

“單看裴俊手下那幫蠢貨,他落得這般下場似乎也不令人意外。”

柳秋指尖在冰冷的石桌上輕叩,沒有發出任何響聲。

“本來還想留他們多些日子,做一做馬前卒。”

侍從聞言道:“他們還是不肯信大人,所以才跑出去行刺,還恰恰選中了公主,真是愚不可及。”

“所幸公主沒有出事。”柳秋眼底寒意徐現,語調卻平淡如常,“這些蠢貨不能再留,處置了,挑個合適的人嫁禍,也算他們有那麽一丁點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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