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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隱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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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隱秘

樓外侍從被引開, 景漣徑直沿著樓外那條小路,向遠處走去。

一名婢女候在路旁, 面目尋常,身穿尚書府內院婢女的水藍衣裙,跟著景漣默默前行。

兵部尚書府曾是穆宗皇帝賜給心腹重臣陳侯的官邸,陳侯獲罪身死,這座府邸暫時收回,後又賜給了兵部尚書劉冕。

景漣十幾歲時, 常常出入鄭侯府,公侯府邸規制嚴苛,布局大多相似。早在今日入府時,景漣便發現, 這兩座府邸或許是同一時間督造的,府中凡是她看到的地方, 格局均與鄭侯府極似。

這倒省去景漣許多麻煩。

尚書府側門處, 靜靜停著一輛普通馬車。

婢女上前一步, 伸手想要攙扶景漣。

景漣搖頭拒絕, 自己挽起衣擺登車。

車夫轉過頭來, 露出永樂公主府長史的面容。

“主子。”長史刻意模糊了稱呼, “人帶來了。”

車廂裏, 坐著一個發鬢斑白、面生疤痕的婦人。

她的面目平常, 但舉止間依然能看出宮廷的痕跡:“貴人有什麽話要問妾身, 妾身知無不言。”

景漣沒有摘下冪籬,在那婦人對面坐下:“你是宮正司的舊人?”

“妾身姓周,小字逐月, 曾為宮正司正七品典正,崇德九年被遣出宮。”

正七品女官, 亦是六局一司中有名有姓的人物。

景漣問:“為何?”

周逐月苦笑一聲:“崇德九年趙修媛小產一案,事涉趙修媛與林充容兩位貴主,宮正司查辦不力,自然要有人承擔責任,妾身因此獲罪。”

趙修媛與林充容,景漣一個都不記得。

宮中美人數不勝數,像是禦花園裏的花朵,沒有人會去數今日開了幾朵,明日又謝了幾朵。如果不能待在枝頭,就會無聲無息地順水飄去,連一丁點水花都激不起。

縱然時間緊迫,但周逐月既然能到景漣面前,必然已經經過反覆調查。

景漣不再多問,單刀直入道:“我要知道元章貴妃舊事。”

周逐月沈吟片刻:“貴人的手下找到妾身時,問的是何昭媛身邊宮女的事。妾身自穆宗年間入宮,元章貴妃崇德元年以後便不大見人,妾身對元章貴妃舊事所知其實不多,唯有貴妃薨逝後,一些雜事由宮正司收尾,妾身略知一二,何昭媛身邊宮女,亦是那時經由妾身的手處置。”

景漣精神一振。

周逐月反而在這時賣了個關子:“妾身鬥膽,待說完後,請貴人踐行諾言。”

景漣按捺住心底焦急,盡量平靜道:“路引也好,銀子也好,都不會少了你的。”

周逐月得到承諾,開始講述舊事。

“元章貴妃薨逝那一夜,宮正司奉命帶上人手去扶雲殿。那時妾身還不知道要幹什麽,帶著人過去,就聽到李公公出來傳旨,要賜死扶雲殿上下宮人,為貴妃娘娘殉葬。”

“這是很損陰德的事,扶雲殿內外哭聲震天,有宮人驚惶之下想要逃跑,都被扶雲殿外守著的太監抓了回來,一一按倒捆上。毒酒端過來,硬生生灌下去,血吐得滿地都是。哭聲叫聲,喊爹娘的、切齒痛罵的、指天詛咒的、胡言亂語的都有。”

景漣蹙眉。

果然,只聽周逐月繼續道:“賜死一事並不由宮正司動手,妾身只看著就覺得心驚肉跳,不敢近前,又很是奇怪——宮人殉死,大多是帶出去賜死,哪裏有就地按在宮裏活生生毒殺的呢?直到那些宮人都沒了氣,又有兩個大宮女從殿內走出來,定睛一看,原來是貴妃身邊的貼身女官,她們站在殿外氣定神閑看了片刻,跟著李公公走了。”

景漣的心突然劇烈跳動起來。

不對。她想,她過去聽到的說法,母親身邊的女官忠心無二,當場殉主了。

“她們沒有死?”

周逐月搖頭:“妾身所知僅有當夜所見,至少當夜沒有。往後妾身再也沒有見過她們,是死是活都說不好,不過那時她們一定是活著的。”

“那些宮人盡數斷氣之後,宮正便帶著親信親自入殿,司正、典正等都不準入內,只能在外圍警戒。過了半個時辰,宮正才又帶著人出來,每人手上都捧著一些托盤箱子之類的物品,也不知道到底裝著什麽,那些東西都被送去了福寧殿。”

“緊接著,宮正吩咐,開始搜宮。”

“扶雲殿上下早被圍的水洩不通,宮人又被毒殺了,滿地是血,還是夜黑風高的時候。妾身心裏怕的要死,但沒奈何,這是大事,已經毒殺了這麽多宮人,倘若抗命,不要說好不容易得來的正七品官位,就連性命都可能丟掉。”

“貴妃起居的正殿不允許進出,宮正出來之後,就把正殿鎖了,妾身與兩位司正、一位典正,四個人帶著人搜檢偏殿、耳房等地方,但凡有一星半點異樣,都要立刻請宮正過目。”

景漣聽見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聲。

一直以來縈繞在心底的疑雲,終於在此刻確鑿無疑。

哪裏有妃子的身後事是這樣辦的?死後毒殺所有宮人,搜檢宮中各處,封鎖起居正殿,這不像是寵妃死後悲痛欲絕,倒像是宮裏隱藏著巨大的秘密,生怕洩露出去,所以要殺掉宮人滅口,抄檢證據。

“妾身從耳房的一口箱子裏,搜出了一個宮女。”

“她是何昭媛身邊的大宮女,芙蕖。”

芙蕖縮在衣箱底部,身下壓著一副牌,戰戰兢兢被從箱子裏拖出來,神情恐懼又迷茫。

她聲稱自己和扶雲殿幾個宮女交好,時常趁傍晚溜進來和她們賭錢打牌。今夜賭到一半,忽然聽見外面有動靜,宮女們生怕深夜聚賭被發現,叫她在箱子裏躲一躲,出去之後就再也沒回來。

宮中宮人私下飲酒賭錢都是禁事,一旦抓到必有重懲。但這種事屢禁不絕,甚至連各宮娘娘身邊的近人偶爾也要觸犯,所以除非宮正司抓個現行,一向都是不舉不究。

芙蕖的說法看似荒謬,其實並非毫無可能。

若是放在往常,多半就是押解回宮正司,然後知會皇後與何昭媛,再細論如何處置。但最多不過打一頓板子,在床上養些時日。

今夜卻不同。

芙蕖被當場勒死,秘密送回何昭媛宮中。

到了這一步,周逐月和其他兩位司正、一位典正對視時,全都能清晰地窺見對方眼底的恐懼和驚疑。

這分明就是滅口,不問是非、不看真假,但有嫌疑,一律處死。

“那晚之後,奴婢擔憂了很久,生怕禍事臨頭,被找個借口處置了——但好在沒有。”

景漣掌心滲出細密的潮濕。

滅口這種事,越要擴大,就越難抹平。

處死所有扶雲殿宮人,還能以殉主的借口掩蓋。倘若再處死宮正司有品有級、有名有姓的正經女官,還是好幾位,那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掩蓋住了。

所以扶雲殿內可能直接知道宮中隱秘的宮人全都被處死,間接處置這件事的宮正司女官都活了下來。

那麽,皇帝要掩蓋的真相到底是什麽?

這麽多條性命和鮮血之下,扶雲殿裏到底隱藏著怎樣的隱秘?

一種巨大的、森然的恐懼忽然籠罩了景漣。

她的手腳漸漸冰冷,語氣卻還算鎮定:“芙蕖所說,是真是假?”

周逐月定定神,道:“假。”

到底是積年的宮正司女官,一眼就看出了破綻:“芙蕖的話,處處都是漏洞。依妾身看,她甚至都不是傍晚溜進來的,多半是夜間貴妃薨逝的消息傳至六宮,皇後以下的諸位高位妃嬪齊聚扶雲殿又被打發回去時,她借著最混亂的時機留下來的。”

只是芙蕖恐怕沒想到,這一留下,就把自己的性命都留下了。

“妾身鬥膽胡說一句,自那晚之後,何昭媛宮中毫無反應,何昭媛又沈寂許久,恩寵漸淡,芙蕖多半是奉何昭媛的命,留下來打探情況。”

“以你之見,扶雲殿裏竭力隱藏的真相可能是什麽?”

這一次周逐月沈默了很久,慢慢開口道:“貴人,妾身拿錢辦事,只敢把自己親歷的事說出來,更多的猜測,事涉天家,妾身不敢妄言。”

景漣平靜道:“你只管說,你不是要銀子嗎?我再給你加上一倍。”

周逐月蒼老的聲音極為平靜,仿佛景漣的許諾對她來說沒有任何誘惑:“有銀子拿,也要有命花。”

景漣道:“你心思縝密如此,我不信你沒有留下後手,防備被滅口。說就是了,或者你還想要什麽?”

“多出來的銀子我一分不要。”周逐月道,“我要知道一個人的身後事與身後人。”

“你說。”

“陳侯,陳衡。”

景漣猝然擡首,轉頭望向車外。

“妾身知道,這座府邸就是陳侯舊居。陳侯對妾身有恩,他當年獲罪身死,夫人亦殉情而去,這份恩德無以為報,更無力為報,妾身只想知道,他還有沒有身後人、身後事。”

周逐月蒼老的眼底,忽然浮現出一抹覆雜的神色。

“妾身不敢妄言天家事,但扶雲殿中的隱秘,無非從兩個方面去猜,一是貴妃,二是貴妃所生的公主。”

“貴妃母家已經敗落,公主更僅僅只是一位公主,她們全然無法牽系任何利益,又有何緊要之處?”

周逐月擡眼,混沌的眼神仿佛有一剎那的銳利,幾乎要隔著冪籬望進景漣眼底。

“錯了。”周逐月道,“即使是公主,身上也有異常緊要之處。”

“公主身懷天家血脈,這本身就是最要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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