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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歸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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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歸京

驛站正門大開,秦王翻身下馬,闊步而入。

兩側侍從紛紛行禮,一道緋紅的身影從房中奔出來:“二哥!”

秦王微訝,但他的反應只會比景漣更敏捷,快步迎上去,剎那間表情已經變得分外急切而欣悅,下意識套用最熟悉的開場白:“永樂,你……”

‘長高了’三個字脫口而出之前,秦王懸崖勒馬,反應過來面前不是年紀幼小難得一見的異母弟妹,而是成婚三年芳齡二十,已經不太可能長高的永樂公主。

他硬生生話鋒一轉:“你一路辛苦,清減了不少。”

二人執手相望,仿佛是一對親近無比的兄妹。秦王攜著景漣向外行去,引她登車:“怎麽趕著這個時候回來了,不年不節的,又多雨濕熱,路上不好走,該等秋高氣爽的時候行路。”

景漣扯出個毫無破綻的笑來:“我許久沒有回京拜見父皇了,身為兒女不能在膝前盡孝,實在慚愧。”

秦王聞言頷首,不知信了沒有。

他生了張斯文俊朗的面孔,說話聲音不疾不徐,語氣並不刻意造作,卻自然而然令人感覺極為真摯:“父皇極想你,接到你的信後,立刻就命太子妃殿下主持布置含章宮,看樣子要好好留你在宮中住幾日。”

太子妃。

像是有一根透明的細絲從這三個字上生出來,一圈圈纏繞上景漣心頭,輕輕牽扯著她的心神。

她自然道:“我出嫁前,和太子妃不大相熟。”

‘不相熟’已經是景漣修飾之後的說法了。

事實上,她和太子妃從未見過。

秦王伸手,將景漣親自扶上車駕,聞言笑道:“不必多想,太子妃殿下端莊嫻雅,德才兼備,秉持長嫂風範,待我們這些弟妹極為和煦……你怎麽了,永樂!”

景漣腳下一絆,踩到了自己的裙角。

她耳畔嗡鳴作響,剎那間連秦王的關懷詢問都幾乎聽不清了,唯有指尖粗糙起伏的觸感分外清晰,牽扯著她的心臟急劇跳動。

“無妨。”景漣用力咬住舌尖,借劇痛保持冷靜,在秦王與侍女的攙扶下站穩身體,眉尖蹙起,略帶不解與擔憂,“二哥,你這是什麽時候傷的,這般嚴重?”

秦王擡起右臂,衣袖隨之落下,堆積在肘彎處,小臂上的傷疤分外明顯。

那是一條極長的蜿蜒傷痕,自手腕下方蜿蜒至臂彎處,表面起伏不平,呈現出一種嚇人的深色。

他失笑道:“嚇到你了?去年年底前朝餘孽在上林苑中行刺,當時混亂中挨了一劍,所幸養好了,沒留下後遺癥。”

景漣壓制住情緒,若無其事嗟嘆關懷兩句,鉆進車中。

方才咬舌尖時用力過度,咬出血了。舌尖嬌嫩,經不得痛,在車外時心神震動,還察覺不到疼痛,如今端坐車中,口中疼痛和血腥氣一並湧起,景漣臉色微微泛白。

——在她的夢裏,秦王扼住她的下頦時,右小臂之上,便盤旋著這樣一道猙獰蜿蜒的暗紅疤痕。

秦王親口所說,這是去年年尾所傷。

去年那場刺殺事件震動朝野,景漣在宜州都聽說了,還急急忙忙寫了奏折回京請安詢問。至於秦王當時有沒有受傷,很容易打聽到,秦王沒有必要、也無法在這件事上欺騙她。

景漣指尖緊緊捏著袖擺,以至於緋紅錦緞上留下了清晰的褶皺。

時至今日,她心底最後一絲僥幸終於徹底灰飛煙滅。

那個鮮血淋漓的夢境,不是虛無縹緲的噩夢,而是她冥冥之中得以窺見的未來。

她端起蘭蕊捧來的茶水,借此沖淡口中濃郁的血腥氣。

等一盞茶徐徐飲盡,景漣若無其事問:“二哥,那些前朝餘孽都抓到了吧。”

景漣這樣問,是有緣由的。

歷代君王即位,除了開國皇帝之外,無非父死子繼,兄終弟及兩種傳承統緒。但人皆有私心,一般情況下,即使皇帝所在的大宗徹底絕嗣,也可以從宗室中過繼子嗣養在膝下,極少有皇帝願意采取兄終弟及的傳位方式。

很巧,當今天子的皇位,正是按照兄終弟及的傳位方式,從兄長穆宗皇帝手中接過的。

聖敬有儀曰穆,粹德深遠曰穆。

無論怎麽看,穆宗皇帝都是一位賢明君主。他在位時勤於政務,明察善斷,任用人才,朝野風清氣正,百姓生活安穩。

但很可惜,穆宗皇帝自幼體弱,疾病纏身,未滿三十歲就駕崩了,膝下只有皇後所出的兩個嫡子,太子五歲,幼子還在繈褓之中。

穆宗皇帝留下遺詔:太子年幼,主少國疑,著令皇弟吳王即位。

吳王便是當今天子,穆宗皇帝駕崩三月後,吳王與朝臣走完了三辭三讓的必要表演,登基為帝。

但暗地裏,市井間一直流傳著另一種隱秘的懷疑。

——當年穆宗皇帝的傳位聖旨上,寫的是太子即位,皇後垂簾,陳侯、鄭侯等朝臣輔政。是吳王早有謀逆之心,勾結鄭侯,於穆宗皇帝駕崩當夜帶兵入宮,逼殺穆宗皇後及二子,篡改遺詔,自立為皇。

這種說法聽上去,遠比前一種兄友弟恭的正常傳位要刺激的多,在民間屢禁不止,為此殺了不少人,但就連景漣這個自幼養在深宮、出嫁僅三年的公主都聽說過,可見這個傳言極受廣大百姓歡迎。

當然,從當今天子登基那日到如今,已經過了二十一年,傳言依舊不絕如縷,也不僅僅依賴於它本身的刺激。更重要的是,這個傳言在某些細節上非常經得起推敲,譬如穆宗皇後莫名其妙追隨丈夫而去,兩個年幼皇子也猝然急病而死。

又譬如穆宗皇帝生前最信重的陳侯,在當今天子登基之後,立刻牽涉入種種大罪,被投入天牢,三月後淩遲處死。而穆宗皇帝提拔任用的許多朝臣,也隨著皇位更疊獲罪、沈寂。

唯有鄭侯,皇位更疊後多年風光如昔,膝下獨子尚了天子愛女,雖然晚節不保滿門獲罪,但到底享受了十餘年的權勢富貴。

不管傳言是真是假,這些年來,民間出現過不少打著‘穆宗太子’旗號,或是招搖撞騙,或是幹脆意圖謀反的人。

雖說這些穆宗太子都是假的,但此事事關江山社稷,只要沾上‘前朝餘孽’‘穆宗太子’的邊,就是毫無疑問的大罪,足以帶著九族一同上路。

去年這次,比以往更為嚴重,刺客混入上林苑中,殺傷眾多侍衛宮人,隨駕的妃嬪朝臣亦有受驚受傷者,連頗受重視的秦王都留下了這樣一道鮮明傷痕,可見當日情形多麽兇險。

景漣當時身在宜州,聽聞此事心驚肉跳,連發奏折回京,又向丹陽、國公府等詢問情況。但宜州路遠,來往頗費人力,縱然丹陽縣主與定國公府都及時傳信過來,終究不能說得面面俱到。

這不是什麽難以回答的問題,秦王策馬靠近車駕,道:“當日混入上林苑的刺客已經全部處死,但他們是如何混入上林苑的、兵刃從何而來、背後有無指使者……種種問題都還在細查。”

景漣於是心中有數:京中氣氛恐怕仍然緊繃,行事說話要加倍註意。

車輪轆轆作響,駛入京城城門,車內車外景漣秦王各懷心思,卻都做出一幅兄友妹恭,十分親近的模樣。

景漣棄車換輦,乘轎輦入宮,前往福寧殿拜見皇帝。

轎輦快到時,秦王在旁看見蘭蕊懷中抱著的木匣,打量幾眼,道:“這是什麽?”

景漣低眉一笑:“宜州沒什麽珍品,好不容易搜羅來一些東西獻給父皇,二哥可不要取笑。”

秦王正欲接話,聲音忽然一頓。

天邊灰蒙黯淡,景漣揭開簾幕,去看秦王為何驟然止聲,忽然覺得眉心一涼。

是天上忽然飄落細雨,雨絲細密連成一線,化作天地間有形無形的一道簾幕,飄入車輦簾幕之中,模糊了景漣的視線。

朦朧中,景漣望見前方宮道之上,多出了一抹杏黃。

那是一道盛大的杏黃儀仗。

她的眉梢輕輕揚起,從前在宮中,自先太子妃薨逝,她許久沒有見過能用杏黃儀仗的人了。

“那是……”她的唇角也揚起,含著淡淡的疑問與興趣,“太子妃?”

“是。”景漣聽見秦王的回答從轎輦外傳來,“那就是太子妃。”

儀仗漸近,連綿的雨聲中,轎輦中前來接引的女官同樣俯身,在景漣耳畔輕輕耳語,盡職盡責地再度提示她來人的身份。

“那是東宮的儀仗,宮中現在只有太子妃能用了。公主恐怕沒見過這位殿下,太子妃出身信國公府,先皇後薨逝後,太子妃一直代掌六宮宮權、教養東宮皇孫。”

景漣托腮,輕柔笑道:“我知道。”

她聽過她,太子妃賢名遠揚,即使景漣在遙遠的宜州,也聽到過太子妃的聲名。

並且她知道,不止於此。

宮中的女官只在意宮權握在誰手上,宮外的朝臣卻更關心皇權所在。

太子是儲君,在太子活著的時候可以名正言順分享天子權力,東宮屬官近百,近似一個微縮的朝廷。而當太子身死、皇孫年幼時,天子為了朝局平穩,也為了互相制衡,這部分權力被理所當然轉移到了太子妃手中。

她是太子妃,卻又不僅僅是太子妃。

她代替太子皇孫,執掌東宮,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當她行使著丈夫遺留的權力時,她發揮的作用近似於太子;當她以嫡母的身份教養皇孫時,她同樣可以代行皇孫的職責。

李桓曾經向景漣提起過她,定國公來信說起明德太子妃,稱朝野上下嘆服,稱讚她有宰輔之材——太子薨逝三載,東宮屬官雖然屢有變更,但人數並沒有減少,地位也沒有下降,這說明太子妃舉重若輕,安撫住屬於東宮的大部分人才,穩住了東宮局勢。

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在東宮的頂梁柱太子身死、皇長孫幼小不能理政的情況下,東宮動蕩不是最驚人的情況,東宮平穩才是。

丹陽來信中,也提起過太子妃。

丹陽就要樸實很多,說太子妃色可傾國,是仙姿脫俗的絕代美人,連聲嘆息自己為何不好女色。

傾國之色,宰輔之材。

這是個近乎完美的女人。

紛繁念頭從景漣腦海中閃過,現實中卻只是須臾。

杏黃的儀仗漸漸近了,最終停在了福寧殿殿階之下,與景漣的轎輦僅隔數丈。

宮人們俯身拜倒。

行禮聲中,杏黃的轎輦簾幕寸寸揭開,一張無比動人的美麗面孔從簾幕後露了出來。

景漣的呼吸忽而一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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