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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9章 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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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9章 壓抑

鐘聲準時響起。

午時的光柱穿過玫瑰花窗,猶如靡麗的絲綢落在了聖母像的頭紗上,零碎的光斑化作晶瑩剔透的寶石散落而下。

郗禾盯著那漆黑的幕布,緩步走到了靠椅邊坐下,扶了扶臉上厚重的眼鏡,拘謹地說:“你好。”

不知道怎麽形容,她總覺得簾幕後的聲音雖然陌生,但又有點說不出來的熟悉感。

可她不善交際,這人的聲音又挺好聽,她屈指可數的人脈裏根本沒有這個人的身影。

郗禾認真想了想,為了防止發生出現她午夜夢回都會突然睜眼窒息抱頭的尷尬場面,決定將一切都當作是她的錯覺。

她就是這樣,好事轉頭就忘,但尷尬的事能記一輩子,然後在某個剎那突兀地踹碎心門並瘋狂嘲笑她。

“她們是你的同學嗎?”

幕簾後的少年驀然開口,打斷了郗禾的胡思亂想。

“是的。”郗禾回答。

“這個時候會來教堂的大概率是來義務勞動的特招生,她們剛剛的所作所為不光對你的人身造成了傷害,還損壞了教堂的基礎設備。”他平靜地說著。

幕簾後突然傳來了“咚”的一下,緊接著一聲愜意的“喵嗚~”插進了兩人的談話。

“你可以向學生會舉報,我會為你作證。”他頓了頓,接著簾後傳來了貓在衣物上翻身的聲音,“你覺得如何?”

“不好意思……請問你是?”郗禾想了想,謹慎地開口。

她現在有種四面楚歌般的疲憊感,即便幕布後的人剛向她發出了善意,她也沒辦法放下戒心。

譚蓉蓉她們連信號阻隔器都用上了,誰知道這是不是陷害她的下一環呢?

“抱歉,是我的疏忽,我是今天的值日聖職人。”他頓了頓,溫和地說,“我之前偶爾聽見過你的聲音,但沒和你說過話。”

說著,簾幕後推出來一個教堂專屬的小冊子和登記表。

周一,和她常來的時間也對得上。

“好的…謝謝。”郗禾經常見這個表,教堂嚴格的管理一般也不會落到外人手中,沒多懷疑,想了想他作證的提議,回答:“可這樣會不會太麻煩你?”

“一句話的事。”

郗禾想著譚蓉蓉她們的小團體很可能不會收斂,甚至在學生會小懲大誡的警告之後可能變本加厲,煩惱地嘆了口氣:“我會的。”

幕簾後的人敏銳地察覺到了郗禾的苦惱,追問:“你在煩惱什麽?”

郗禾看著天鵝絨的幕簾,想著她和對面的人也不認識,說白一點也沒什麽,就直言:“我和她們之間有糾紛,這種霸淩沒完沒了會打擾到我學習。”

對面的人沈默了下,在郗禾不知不覺開始後悔和陌生人傾吐的時候,才困惑地開口:“怎麽會呢?”

他的意外中透出難以掩飾的涼薄和銳利,仿佛無意露出了冰山下的一角。

“她們做出這種事,怎麽還能留在聖德呢。”

似乎為了呼應他的想法,裏面的貓也“喵”了一聲,無形中打散了有些凝結的空氣。

不過郗禾並沒有察覺到。

她下意識將幕簾後的人當作了傾聽者,毫無深究這個傾聽者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的心思。

幹脆利落的“退學”兩個字震撼了郗禾。

“可是退學會不會……”郗禾遲疑了起來。

她確實很煩那些人不知所謂的欺負,但又不自覺地會想,退學會不會太嚴重了。

“人要為自己的不分輕重的行徑付出代價。”他理所當然地說,笑了下,“她們都欺負到你頭上了,你還關心她們的前程嗎?”

好像…有點道理?

郗禾擡手捧住茶杯,感受到溫熱的觸感順著手心鉆入身體裏,緩解著她的糾結。

她總是不自覺會站在其他人的角度思考問題,反而不知不覺開始質疑起自己。

不過退不退學也不是郗禾說了算,她只是舉報,之後是學生會做決斷。

紅茶散發出一股可可的香氣,郗禾小口地抿到嘴裏不光沒有澀味,溫潤的口感順著滑下,還有少許的回甘。

“味道怎麽樣?”幕簾後的人問。

“我很喜歡。”郗禾笑著說,解決了一樁心事語氣都輕松了許多,“謝謝你。”

“不謝。”他說道,“不過在學生會處理這件事之前,盡量和朋友一起走吧。”

郗禾拿著茶杯的手一頓,臉上的笑容僵硬地消失,鴉羽般的睫毛垂下,在眼瞳裏落出一層陰影。

幕簾遮在兩個人中間,她可以免去遮掩自己情緒的力氣。

郗禾之前也受到過譚蓉蓉她們尖酸的議論,說她沒有朋友肯定是她自己有毛病。

……其實她以前不是沒有朋友。

在升學之前,郗禾陪著她的同桌一起去參加一場什麽表演比賽,在其中一個面試環節,她的朋友被淘汰了。

郗禾在安慰著她朋友時,面試官意外看見了她,突然就和著了魔一樣將郗禾從簾幕後扯了出來,一邊瘋狂地誇讚著她,一邊想當場將她介紹給自己的導演朋友。

可郗禾根本沒有參加比賽。

她只是站在後面等著她的朋友,沒說哪怕一句話。

最後郗禾好不容易掙脫開,回家的路上,朋友一邊拉著郗禾的手,一邊哭著說她能理解,她也很喜愛郗禾,可她為了這場比賽準備了非常久,花了非常多心思,她真的……好不甘心。

一滴滴眼淚如尖刺刺穿了郗禾的手,一句句不甘心讓郗禾在無數個深夜難眠。

那場比賽最後不了了之。

郗禾和她朋友的關系,最終也在對方家長的意味深長中疏遠了。

設身處地地想,郗禾如果是對方,她會討厭自己。

自那回之後,郗禾不光恐懼於被眾人所註視,更不敢再踏出交友的步子。

“……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幕簾後的人沈默下,緩緩打斷了郗禾的回憶。

“不。”郗禾下意識回道,猶豫了下,“我有一個朋友。”

“只是我……的朋友最近遇到了些麻煩。”

“難得這段時間無人,你不介意的話可以和我說說,看能不能給你一些意見。”他說。

或許是幕簾給了人一種安全感,亦或是郗禾對他實在有種異樣的熟悉感。

郗禾在直覺這件事上鮮少出錯,便借此開口:“我的朋友她天生很受人歡迎,但也因此遇到了很多麻煩,有時候她會遇到一些其實可以很輕松解決的問題,但總是怕引起更多的事端而猶豫不決。”

哪怕是一件很小的事,郗禾也會反覆糾結,所以才不知不覺早就了其他特招生對她性情軟弱的評價。

郗禾怕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

她完全沒有能參考的對象,哪怕在網上別人都會開玩笑樓主是不是太過自信了。

“引起事端?”他果不其然問,“很嚴重嗎?”

“很大可能會。”郗禾躊躇著說,語氣很篤定。

“看來確實發生過。”他一語點破,平淡地說,“但我覺得你朋友可能因此受過挫折,導致她在意別人超過在意自己。”

郗禾悻悻然低著頭,有種被批評了的感覺。

“但你說‘她非常受歡迎’,這點是她對旁人的妥協和包容造成的,還是她本身的特質?”

“本身。”

“……你說得我都有點好奇了。”他似乎頗為困惑,就像郗禾的說法和他的判斷出現了分歧,“我還是認為你的朋友就像你一樣,都需要更註重自身的感受。”

“人是為自己而活,其他的都不重要。”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不要考慮後果,只註重自己當下的感受。”

郗禾手腕一瞬間的發軟,心虛地將茶杯放回茶碟上:“可如果出事了呢?”

“如果出了事,我來處理。”他平靜到有些冷漠了。

郗禾:“……”口氣好大。

但更可能的是對方並不覺得會出什麽大事。

“如果是孝隨琛不願意呢?”郗禾用開玩笑的口氣說。

“孝家還不是他的,他在聖德能一手遮天嗎?”他理所當然地說。

“你為什麽幫我?”

“我以為我們現在是朋友了。”

郗禾定定地盯著幕簾,像是和神父傾吐一樣說了了半天,才發現自己對幕簾後的這個人一無所知。

“你有喜歡的人嗎?”她突然問,“我是說戀人,不是說親友。”

對面的人呼吸一頓,很明顯像是沒想到郗禾會這麽問,接著平緩下來說:“沒有。”

“那你介意和‘朋友’握個手嗎?”郗禾微微傾身追問。

“……當然不。”

幕簾後緩緩伸出了兩只手,黑色皮質手套勾勒出他骨節分明的手指,只在大拇指上戴著一個克萊因藍的寶石戒指。

他取下戒指隨意地放在一邊,接著從手腕開始將手套往下剝,露出漂亮的腕骨,其下潔白手背,最後是纖長的手指,攤開在郗禾面前。

在黑色的極端對比下,顯得他的手白得不可思議。

郗禾定下神,擡手將臉上的眼鏡取下。

她鼻梁的地方微微泛紅,但這都未曾損害她分毫的容貌,甚至那點紅暈都像是給她皎白的臉增添的瑰麗點綴。

郗禾謹慎地將手指搭在了他的手上,只手指相貼,連握手都算不上。

但哪怕只是碰到手指,她也能聽到對方的心跳。

他沒有動,在過了幾秒鐘之後,若無其事地問:“怎麽了?”

郗禾愕然地看著他毫無動作的手,和聽起來沒有任何變化的語氣:“你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我還沒有失禮到因為握一位女士的手而感到生理不適的程度。”他不鹹不淡地說,有些隱約的諷刺感。

“……我不是這個意思。”郗禾反倒無比放松地笑了起來,看著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桌上的眼鏡,竟有些恍惚。

理論上來說,只要她摘下眼鏡,別說隔著幕簾,哪怕隔著一條街都可能不經意受到影響。

可坐在她面前的人卻半點沒受影響。

有沒有可能,她身上的詛咒也會分人?恰好她面前的人就是那萬分之一不受影響的天選之子呢?

“很高興認識你。”郗禾的語氣愉快了起來,和方才截然不同,甚至少見透著些甜美,但她還是迅速將眼鏡拿起了戴回了臉上,“我叫郗禾,你平常什麽時候在這裏?”

對於一個不受她影響的新朋友的喜悅戰勝了她的警惕心。

“周一。”他重新將手套戴上,收回了手,“郗,你可以叫我阿列克謝。”

門口“哢噠”聲響起。

鎖被解開了。

郗禾看了看時間,連忙站了起來,擺了擺手:“謝謝你,阿列克謝,下次見。”

她拿起包朝門口跑去,歉意地朝開門的人笑了笑,快步離開了。

門口捧著鎖的老人疑惑地看著郗禾匆匆離去的身影,邁步走了進來:“融先生?”

幕布被緩緩拉開,猶如即將開場的戲劇。

修身的黑色西服勾勒出少年勁瘦有力的身形輪廓,灰色的格紋馬甲束起他的腰肢,一看就量身裁剪的純黑西褲上此刻沾滿了貓毛。

唯獨領口微敞,露出微凸的喉結,往上是一張面無表情到涼薄的臉龐。

難以想象方才平靜到溫和的關懷是出自他的口——或者說是他的演技。

只有不斷摩拭的左手和呼吸昭示著他死死壓抑的顫栗。

像是有什麽東西正中他的錨點,讓他如臨大敵,逼得他不得不以全身心面對。

“沒什麽。”

他捏著貓的後脖頸將它拎到一邊,接著按下錄音筆,桌上散亂的白紙赫然是對郗禾無比細致的監視記錄。

少年喘息了下,手按著胸口,臉色蒼白,眼瞳裏浮起對身體完全不受控意志操控的、濃烈的厭棄感。

等緩過一陣,發熱到目眩的頭腦逐漸冷卻下來,隨著如踩在他心臟上的腳步消失,身體又重新歸回他的控制。

如暴風雨後的海平面,歸於寧靜。

耳畔只剩下了穩重的鐘聲嗡鳴,仿佛一切都還在掌控之中。

少年呼出一口氣,優雅地慢慢拿起茶杯,看著已經放涼的茶面映照出的自己平靜的面容,眼神譏諷地扯了扯嘴角。

他可不會像孝隨琛一樣,變成她的奴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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