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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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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017

女人終於願意說起她的兒子了。

林伽儀並沒有多問, 而是女人好不容易見到一個人,她想跟人說一說自己的故事。

這一輩子,除了她的男人, 沒有人在乎她遭遇了什麽。

現在,她的男人已經離開了,等她一死,就再也沒有人知道她存在過。

她想讓別人知道她的過去,至少在幾十年後, 有人還能偶爾想起大山深處,有一個努力活著的女人。

她說,她十三歲就進了當時只有十五歲的男人的家門。從十三歲到二十歲, 他們都沒有孩子, 因為她不能生育。

在這個不傳宗接代就是忤逆祖上的地方和時代,她被公婆趕了出去。

她回不去娘家, 回不去婆家, 在草原上漫無目的地走, 遇到了饑腸轆轆的狼群,狼群圍著她,眼裏冒著綠光。

她以為自己要死了, 可沒想到,男人追了出來,不光趕走了狼群, 還要帶她回去。

他們兩個人被家裏趕出去,撿了個沒人住的破茅草屋一起過日子。每天粗茶淡飯, 饑一頓飽一頓。

男人給附近的人做幫工, 她也跟著一起。雇主說男人和女人力氣不一樣,給男人開兩毛錢一天, 只給她一毛錢。

男人說,明明幹的活是一樣的多,一樣的重,憑什麽給她減一半?雇主把他打了一頓,還是只給一毛錢。

男人就把自己的工資分五分錢給女人,這樣,兩個人的工資就都是一毛五分錢。男人還把自己的工資都交給女人,說她聰明,會持家。

女人沒有辜負他的信任,即使一貧如洗,也盡量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還攢錢買了幾頭牛羊,除了做工,還能放牧。

她二十一歲的時候,托村裏人幫忙,領養了一個七歲的男孩。也因為這個領養來的男孩,她和男人都搬了回去。

可是好景不長,男孩來的時候就記事了,記得自己是哪裏人,父母叫什麽、長什麽樣子。九歲的時候,他跑了。

找到他的時候,他被自己的親生父母趕了出來,一個人流浪在街頭。

他們不計前嫌,把他接了回去。

那件事之後,他沒再想過逃跑,認真扮演著好兒子、好孫子的角色,初中讀完就去打工了。

大家都說他們好福氣,撿來的兒子都那麽聽話孝順。

兒子在外面結婚生子了。

兒子夫妻兩個顧不過來,就把孩子送到老家來養。

於是,女人養大了兒子,又開始養孫子。

孫子十二歲的時候,被兒子接到了市裏。

與此同時,兒子殘忍地割斷了和他們的關系,甚至不允許孫子見爺爺奶奶。

兒子殘忍,但孫子卻總是惦記著撫養了他十來年的爺爺奶奶,經常偷偷溜回來看望他們。

隨著學業越來越忙,孫子從這邊的小城市到了外面的大城市,回來的次數越來越少,停留的時間越來越短,直到今年,一次都沒有回來。

女人很難過,但是幹枯的臉上沒有眼淚。

她的人生和眼淚一樣,都幹涸了。

人的一生怎麽能慘成這個樣子?林伽儀忍不住聯想到引鬼術。她遇到過的人,大都是因為祖輩用過引鬼術,讓家裏飛黃騰達,這才讓後輩承了報應。

林伽儀問她:“你的祖上,或者你男人的祖上,富裕過嗎?”

女人搖頭:“都貧苦,在山裏掙紮了十幾個百年,都是這個樣子,靠天吃飯,賴天穿衣。”

都貧苦……原來,真的有人會無緣無故一生都是厄運。

女人催她:“快趁熱喝,羊奶要涼了。”

林伽儀趕緊悶頭喝了兩口。

喝完羊奶,林伽儀打算離開,卻又放心不下這個女人。

狼群可能會回t來,女人一把年紀,身體也不好,不可能帶著羊群和帳篷離開,到時候應該怎麽辦?

林伽儀拿出手機,還是一點信號都沒有。

林伽儀一咬牙,狠心把自己的一些物資搬到了女人的帳篷。

她不可能帶女人離開,沒辦法聯系上外面,自己還得趕路,只能想到這個辦法。

發令槍、能量棒、餅幹。

本來想買鳴鏑或是響箭,但沒找到地方買,林伽儀就買了發令槍。反正目的都是靠道具發出的聲音嚇退動物之類的,應該效果差不多?至於能量棒和餅幹,至少能吃幾頓。

把東西給了女人,林伽儀開車離開。

離開之前,林伽儀問了女人,她的姓名和她男人的姓名。

她叫拉巴,他叫班覺。

女人還說,她的兒子從前叫洛桑,離開這裏之後改了名,跟他的親生父親姓陳。

他們的孫子叫陳啟。

可是陳啟早就死了啊。

姓名、學歷、時間,都對得上,應該就是死在那楞的那個陳啟。

林伽儀踩上油門,心煩意亂。

這個女人失去了兒子,現在又失去了丈夫和孫子,十之八九肯定的事情,偏偏林伽儀不能說。

她孤苦伶仃一個人要怎麽活下去?

林伽儀默默加了速度。

離開這裏,離開這個環境,陷入新的麻煩,她就不會擔心這件事了。

林伽儀這麽告訴自己。

這條路的盡頭是一片貧瘠的荒野。

女人告訴她,穿過荒野,往右邊有公路。

可林伽儀不找公路,所以她選擇往左開,開進又一條峽谷,接下來的是一片又一片荒野,一條又一條峽谷。

不直到開了多久,饒了多少彎,天色暗了下來。

林伽儀沒辦法,只能找了個地方停下來,打算在車裏過一夜再出發。

林伽儀開著車裏的等,就著礦泉水吃了兩根能量棒。

外面的溫度已經降到了十三度左右,林伽儀把羽絨服和毛毯翻出來,全給自己蓋上,又給窗戶留了一道很小的口子。

偶爾能聽到蒼涼的狼叫聲。

天上閃著幾顆星星,好像離她很近,又好像很遠。

上一次這麽看星星是什麽時候?不記得了。

林伽儀把座椅放下去,躺著看外面的星星。

不光很久沒有這麽安靜地看星星了,她甚至很久沒有平靜的生活了。

可是離開北城明明只是四個月之前的事情。

她想過,如果她把自己藏起來,不離開北城,老老實實在趙沈身邊扮演林伽儀,會是什麽樣的?趙沈不會純粹地愛一個人,但他對林伽儀的愛是純粹的,他會一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允許她這個奪走心愛之人軀體的人一直這樣頂替林伽儀過好日子嗎?怕是不會,否則,他也不會在江老太爺死後就幹脆放她走。

這一路,她確信沒有趙沈的人跟著。

她也想過,如果被江家人抓走,會變成什麽樣子?江家可以結束她的生命嗎?不知道。

她甚至想過以謀殺江晨晨的罪名被判死刑,她不會死,可其他人也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親人,她不願意扮演別人。

趙沈給她的新身份一無所有,但也足夠自由,至少對她來說,她可以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且江老太爺死後,她不會被追著跑,她的每一個選擇都是自由的。

包括現在,她把自己又送到這個危險的地方,都只是她的選擇。

她沒有辦法和秦知尋一樣,不計較以前的事情,找一個地方重新開始人生。

她的父母、齊鶴連、她的故事,她要弄清楚。

這麽想著,林伽儀逐漸睡了過去。

這段時間,她太累了。

又是一個夢。

林伽儀夢到自己變成了一只鳥,站在一個稻草人的頭頂上。

正中午,西川的太陽很曬,她好像要被曬死了,可為什麽她不飛去樹蔭裏躲著呢?她低頭,發現自己不是站在稻草人的頭上,而是被膠水粘在了稻草人的頭頂上。

這是草原,為什麽會有稻草人?

林伽儀抻長腿,盡量看清楚自己所在的地方。

西川,她路過的那片荒瘠的草原,她發現路上的碎骨頭和藏藍色布片的地方。

遠處,有雜亂的聲音傳來,像是一群什麽動物在往這邊奔跑。

野牛?

它們從峽谷裏跑出來了。

是一群牦牛。

不止如此,它們後面還有一個人。

瘦瘦小小的一個人,穿著藏藍色的袍子,在劇烈的拖拽和烈日下,他連求救的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他的手腕上纏繞著的是牽引其中一只牦牛的繩子。平時用來控制牦牛的繩子,現在變成了控制他的命索。

他幹巴的皮膚早就被磨沒了,紅色的肌肉和黃色的脂肪被粗糙地面上的土塊和碎石刮下來,夾著藏藍色的衣服碎片。

牦牛群帶著他,從林伽儀的面前經過,一路往前。

終於,繩子也被磨斷了。

牦牛群依然固執地往前沖,男人被扔在了路中央。

但是他全身上下甚至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膚,紅色的肉和白色的骨露出來,沾著土渣和碎石。

他只剩最後一口氣了。

禿鷲嗅到死亡的氣息,從山林裏飛出來,嘯叫著盤旋在烈日下。

獵物不會攻擊,也不會逃走。

於是它們從空中俯沖而下,爭先恐後從他的身上啄走他所剩不多的肉。

他還有呼吸,可是身上的肉一點點被啄食幹凈。

終於,他死了。

可是他不想死,家裏的妻子還在等他回去,孫子說好要回來吃甜瓜的,也還沒有回來,那麽好的孩子,怎麽會突然就不認他們了呢……可是他太累了嗎,他無法反抗死去的命運。

林伽儀被粘在稻草人的頭頂上,發不出聲音,動不了,只能奮力撲騰翅膀,企圖把禿鷲趕走。

禿鷲已經吃光了他的血肉,它們尖利的喙啄穿了他的腹腔和胸腔,穿過肋骨啄走了他的心臟。

最後,那裏只剩一具白骨,血水滲到土裏。

禿鷲還沒吃飽。

它們站立在他的屍骨之上,搜尋著附近還能吃的食物。

它們的目光鎖定了林伽儀。

透過禿鷲的眼睛,林伽儀看到了一張臉——雅瑪拉加。

林伽儀忽然驚醒,從座椅上彈起來,大口喘著氣。

時間還只到淩晨三點,外面一片漆黑,車的四周閃爍著幾十只綠色的眼睛。

她的車被一群狼包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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