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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茶莊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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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茶莊一日

“本該攜舍妹拜見大人,奈何舍妹不慎染病,故而只得在院中休養。”

“哦,令妹病了?”

堂上,沈明昭以官身高坐上首,而陶謙立於正堂下首處,含笑指揮著下屬給他斟茶。

“是啊。”陶謙似是無奈地搖了搖頭,“草民這小妹,乃是草民之父外室所出,自小未長在生父身邊,一個人在外漂泊了二十來年,孤苦伶仃,身子也弱。如今被尋回,草民這個做兄長的,總希望能多憐惜體恤些她。”

“陶莊主身為兄長的拳拳愛護之心,本官也有幼弟,可以理解。”沈明昭點點頭,卻忽然話鋒一轉,“既如此,正好,本官此行帶了個隨行的醫官,不妨讓其看看?”

這話一出,連錄事官都楞了一下,他們這一行就一個錄事,一個掌固,一個書令史,兩個隨行護送的兵士,哪來的醫官啊?

陶謙也楞了一瞬。

這位沈大人此行的隨行官吏早在他出京城的時候,名錄就抄送至洪州府了,一行五人,並無醫官,可見是胡謅。

可當他對上沈明昭那八風不動的面容時,卻又很快明白過來。

哦,就是胡謅。

但你卻無法點破他。

州府與商賈勾結,私洩朝廷命官行程人員名單,乃是大忌,點破就要掉腦袋。

陶謙在心內哂笑,這位沈尚書,還真是恨他恨得牙癢癢。

他壓下了心中的無奈,開口道:“不過是偶感風寒,小病而已,而今已然看了郎中服過藥了,幾日便可痊愈,就不勞煩醫官大人了。”

“如此甚好。”沈明昭淡淡點頭,“早就聽說浮雲茶莊乃是陶莊主與令妹陶娘子一同經營。聖上有命,想將洪州茶田經營推廣至全國,此次本官奉陛下之名來江南考察茶田,還是兩位主人,都見一見為好。”

“那是自然。”說完這句,陶謙便不動聲色地轉了話題,“既然大人說是來觀摩茶田經營的,那便請吧。此時節雖已過清明,不是采茶時節了,但茶樹尚在,我帶大人去看看?”

沈明昭似乎也暫時放下了為難他的心思:“走吧。”

陶謙派人備了馬車,帶著沈明昭一行人自莊門而出。

清明已過許久,但此時山中春意猶然未謝,樹蔭深深,泥腥濃郁,桃花芳菲尚有餘存,淺塘口內,芙蓉吐苞合瓣。

之前來山莊的路上,他們已在入山門的夾道上看過道路兩旁蔥郁的灌木。那時隨行江南出身的掌固向他們介紹說,這便是野茶樹。野茶樹不經人為幹預,散長於山間,乃是天生地養,茶中極品,貢於禦前的西山白露,便是此種。可惜除了枝條稍細長些,其餘幾人都分辨不出這野茶樹和路旁的灌木究竟有何區別。

——直到馬車真進入了半山的茶田。

放眼是漫山蔥綠的茶山,一排排整齊地呈階梯狀,一路蔓上山頂。風一吹,便是草葉氣息撲面而來,將人團團裹住,看得幾個隨行官吏瞳孔都放大了些許。

他們在京城,從未見過這般的景象。

“但這些其實已經是摘完之後的禿樹了。”陶謙笑著請他們下車,行至茶田邊,伸手掐下一指,放入口中,“嫩尖才為茶,餘下的老葉幹苦發澀,已不能用了。”

隨行的幾人也學著放進口中嚼了嚼,果真澀不堪言,忍不住“呸”得一聲吐掉了。

“采下來的新茶需在糜爛前快速烘烤脫水保存,烤幹後的茶葉去青去澀,而香味更加馥郁醇厚,諸位大人請隨草民來這邊。”

烘曬區離茶田很近,為著新采下的茶能夠加工便利。

不過,寧不羨對此倒是有新的點子。

她當初在茶莊第一次看到烤茶餅時就瞪大了眼睛,連呼新鮮有趣。

這位鬼點子頗多的姑娘比著給自家布莊當行走活招牌的路子,順勢往下琢磨,若是制茶也可像制衣一般具有雅致的觀賞性,可在州城內的茶鋪中置一大鍋,翻滾烘焙,香氣隨爐火而曼,那些同她一樣沒見過多少世面的京城人氏,必定大呼驚奇。唯獨可惜的就是,這現采下來的青葉該如何新鮮保存,她尚且還沒有頭緒。

想起她這番言論,陶謙忍不住偏頭看向這幾位來自京城的大人。

沈大人歷經五年磋磨,榮登戶部主官之位,早已喜怒皆不形於色,神色上看不出多少端倪,倒是旁的幾位,連帶那位據說出身江南的掌固,也望著那翻茶的大鏟驚奇不已。

葉片褪青,色澤轉沈,香氣較田間更為濃烈。

陶謙笑道:“此為殺青,殺青之後再經曬晾數日,茶葉便可入口了。”

那為出身江南的掌固擦了擦額上的汗,這天氣雖未到盛夏,但這晌午過後的日頭也算毒辣,一路從茶田過來,早已烤得口幹舌燥。

這事兒總不能等著沈大人去開口,於是他便笑著向陶謙暗示道:“都說親身下河才知深淺,親口嘗梨才知酸甜。這一路走來看了這麽多,都是紙上談兵,究竟如何,還是得親口嘗嘗才知道。”

陶謙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連連告罪道:“草民之過,這一路盡想著自家的茶了,竟忘了諸位大人還未用過茶點!請!快快這邊請!”

沈明昭不動聲色地望著陶謙那虛偽的告罪神情,沒說什麽,擡腳跟了上去,他也有些期待這位陶莊主究竟還有什麽貓膩在前方等著他們。

一路上行至山坡,遠處的茶田已如匍匐在腳下的青龍,視野開闊,香氣沁人,令人心曠神怡。此時忽有琴聲潺潺如流水般瀉下,眾人擡目望去,遠處涼亭內有二妙齡女子,坐者背身撫琴,立者面向他們這邊,執扇點爐,正在烹茶。

掌固似是回過味來,打趣了一句:“陶莊主好會隱瞞,原來這半山腰上早備下了節目。”

打趣完,掌固卻是有些不喜地垂了眼角。

這位隨行的掌固是自請跟來的,真真對故土草木有懷戀之情。

他方才還未這位陶莊主不愧是傳聞中的江南巨富,以及其對制茶之津津樂道而心生好感,覺得此人身上有別於其餘商賈銅臭之味。可惜如今看來,所謂雅致皆是外在裝點,什麽制茶、愛茶?到頭來平康坊那套才是內在實情!

不過,聽京城中人說,沈尚書一向對女色敬謝不敏,且看這位陶莊主今日這馬屁是否夾拍到了馬腿上吧!

他有些憤憤地將視線轉向一旁的沈明昭,卻見對方面上沒太多表情。

“上去看看吧。”沈明昭平淡道。

茶爐沸起白煙,撫琴之人聽到身後腳步,嘴角微勾,卻身形不動,恍若未覺。面前四格波羅子敞蓋大開,一色酸棗糕,一色赤豆酥,一色炸糖糕,一色……

陶謙都驚訝了一瞬,他下意識往邊上看,果不其然地看到了沈明昭落在盒中那疊烤梨上凝滯的視線。

哪怕隔著半個身位,他都能感受到這位沈大人,此刻強壓下去的驚怒。

當然,他自己也是。

陶莊主這輩子大概從沒有如此生氣過,若是可以的話,他現在甚至想把他那位一時頭腦發熱,弄不清楚自己是誰了的“小妹”從她的院子裏直接揪出來,幹幹脆脆地綁了送給眼前這位大人。

反正,她自己遇上這位沈大人,也早就心亂如麻了。

而沈明昭,他在原地僵立許久,才啞聲開口:“何人在此撫琴……轉過身來。”

可惜,轉過身來的陌生面龐,卻令他如遭冷水澆頭,無比失望。

雷珍望著眼前俊朗如神祇般的青年官員,神色微悵一瞬,隨即便立刻挪開視線,低下頭,唯恐自己表情怔忪,在眾人跟前失儀。

她雖低著頭,實則心內天人交戰。

原來這位就是沈大人!

原來這位就是她父親一心想要她攀附的夫婿!

洪洲城內一直盛讚浮雲茶莊陶莊主乃是舉世難逢的美男子,她也深以為然。陶郎君除了出身商賈外,面貌簡直無可指摘。可眼前這位年輕的尚書大人,站在陶郎君身側,面容卻絲毫不輸於對方,又兼之年少有為,若是真能嫁與……

她悄悄地擡起頭,卻不巧對上了沈明昭望向她的眼神。

雷珍有些疑惑。

是她看錯了嗎?那一瞬間沈大人眼中閃過的是……失望?

沈明昭回神其實已經很快了,那一瞬間的失望只是巨大落差這下沒能遮掩住的真情流露。

但,只這一瞬,卻已然被雷珍捕捉到了。

寧不羨曾經私下稱讚過,雷珍其實是個很有趣的姑娘,總能讓她想起京中某位不相熟的故交。這兩人的共同之處便在於心思敏銳,擅於把握時機,隨時調整立場,假旁人之手為自己做嫁衣。

或許是這兩年輕松自在的江南生活令寧不羨已然有所懈怠了,故而她此時並未料想到,那意氣之舉的一碟烤梨,會為她在後來惹出天大的麻煩。

雷珍見那位沈大人在失望之後,面上表情又恢覆了淡漠,沖她微點了下頭。

她福身行禮,自報家門:“小女雷氏,見過尚書大人。”

“原來姑娘是雷刺史之女。”沈明昭不鹹不淡地應了,隨後視線淩厲地自陶謙面上一掃而過。

陶謙笑笑,估計在這位沈大人心裏,他已然和雷允明狼狽為奸。

畢竟可能知道這烤梨典故的,除開某位此刻龜縮在院中不敢見人的,就只剩下他了。

不過,沈明昭卻也只不悅了這麽一下。

接下來,他就好像沒事人一般領著眾位隨行官在亭子中坐了下來,品茶聊天,聽著雷珍講述她那寧不羨教予她的半吊子茶道。

如此一番下來,勉強也當得上是賓主盡歡,雖然這位雷三姑娘在此地烹茶的用意,怕是在場眾人都心知肚明。

但沈明昭自己卻恍若不覺一般,楞是與那雷三姑娘聊到了日頭偏西,就連波羅子內的烤梨,也就著茶,吃得幹幹凈凈。

聊到最後,除開幾個隨行官還在自認為了解主官心意地吹捧著雷三姑娘的茶藝,陶謙已有些心不在焉,而那位雷三姑娘,卻是時不時地用眼角的餘光去看那早已空了的烤梨碟子。

終於,天色將晚,雷珍不得不告辭回府。她終究是未出閣的官家姑娘,太晚回府會惹人閑話。

臨別之際,只聽得沈明昭忽然叫住了前方的女子:“雷姑娘留步。”

雷珍回身,略帶疑色。

沈明昭垂下眼眸,緩聲道:“沈某初至洪州,不通當地風土人情,若是雷姑娘方便,可否如今日般代為解答?”

話一出,幾位隨行官員的眼中都露出了掩飾不住的意會、促狹之笑。

雷珍怔了怔,笑道:“小女榮幸。”

雷珍下山後便回府了。

雷夫人迎上來問她今日會面如何,但她卻顯得有些心緒不寧,一雙眼睛望著那空了的波羅子,不知在琢磨些什麽。

半晌,她才開口問道:“您清楚陶家那位陶娘子的來歷嗎……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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