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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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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荒唐

陸雋道出他老師和張先生的名字, 虞鴻若有所思地道:“你老師原來是陳大人。”

提起張泰禾,虞鴻自然也想起陳昌石。

這二人早些年便辭官養老,那時候上朝沒有一天是消停的。內閣輔臣跟馮璞玉明爭暗鬥, 兩派的氣焰一個比一個烈, 在太和殿唇槍舌劍的。

虞鴻之所以記得這麽清晰,是因那兩年被彈劾, 被貶黜到嶺南的官員前後有十餘人。

他身為鎮國大將軍,雖捋不清這彎彎繞繞, 卻也知道其中的利害。隱隱擔憂聖上的大手伸到他這裏來。

虞鴻笑著說:“陳大人當年舌戰群儒, 你瞧著倒不像他學生。”

陸雋無意要在飯席談論自己或老師, 今日冒然登門拜訪,已是失禮。他微微頷首, 拿起茶盞, 道:“陸某以茶代酒, 敬虞將軍。”

虞鴻瞇眼跟陸雋碰杯, 問:“你身子如何了?”

陸雋回道:“並無大礙了。”

陳瑾看陸雋謙遜有禮,談吐大方,可舉止過於謹慎了些, 入座到現在, 都不見他提筷。

她輕咳一聲, 笑道:“陸狀元,莫要見外,動筷用膳吧。”

“這些膳食, 酸的, 甜辣的, 你看看有沒有喜歡的。若夠不著,只管起身, 到了飯桌,可不能餓著肚子。”

即便席上突然多了一人,但沒人覺得不舒服。

虞淺淺興致來得快去得快,且陸雋來過一次府邸,酒令牌玩得不好,總是輸,像木頭似的。

其次,她讀書差勁,見了喜歡讀書的人就發怵。

虞淺淺悶頭吃著自己喜歡的粉蒸肉。

溫昭姊妹則是問虞雪憐後花園都種了什麽花,若有芍藥,能摘些回去做酥餅吃。

末了,丫鬟們過來收拾飯席。虞雪憐她們去了後花園。

虞鴻想著留陸雋閑聊片刻,就帶他去了東院的書房。

“實不相瞞,今日是小女的生辰,故而我和夫人緊著照顧她,想讓她過得高興。席上若怠慢了你,絕非我本意。”虞鴻飯後有練劍的習慣,他擦試著劍刃,道,“你家中沒有兄弟姊妹幫扶,剛入朝是要辛苦些,但不必為此討好那些敗家子。”

虞鴻討厭說虛話。誠然,他讀的書肯定不如陸雋多,但他吃的鹽多,走的路多……在沙場殺的敵人也多。

跟隨先帝的忠臣有一大半被聖上剔除,鎮國將軍府能到今日,不全是他運氣好,有夫人掌舵,長子駐守邊疆,聖上不會草率地把他過往的戰績滅為雲煙。

“還有——我不是文官,你在我面前不用說那麽多敬語。”虞鴻實在聽得頭痛,這也是他從不跟文臣結交的原因。

“是。”陸雋說,“虞將軍的話,我記下了。”

陸雋不僅僅是單純來向虞鴻道謝,他問道:“將軍喜歡用雙手劍練武嗎?”

虞鴻稀奇地說:“你知道我這是什麽劍?”

不懂行的認不出雙手劍,就只知劍有長短之分。

“我看過兩本南郢記載兵器的書。”陸雋說,“書上簡單的勾畫了兵器的輪廓形狀。若是尋常習武之人,其實不敢用雙手劍。”

虞鴻搖頭笑道:“我當你在哪兒見過這劍呢。”他雙手持劍,讓陸雋湊近觀察,“書上畫的,比不上親眼看著爽快。”

“這書上說得倒不錯,我用的這把劍有十斤重。耗費體力不說,要是哪天倒黴,指不定還會砍著自個兒的胳膊和腿。”

陸雋對兵器不甚了解,但也接得上幾句話:“我在鎮上見過一次苗刀,和將軍的雙手劍有些相似。”

虞鴻挑眉說:“苗刀?這東西可不常見了,是黔中郡那一帶打磨的。苗刀的殺傷力頗大,有不少土匪頭子去黔中郡買,朝廷屢次剿匪失敗,就敗在這苗刀。”

千想萬想,虞鴻想不到能和陸雋談兵器。往後誰說百無一用是書生,他堅決反駁!書生能把看著昏昏欲睡的字記進腦子,寫出來一篇讓眾人誇讚的文章,怎能說人家百無一用?

“可惜你的手是握筆桿子的。”虞鴻把劍放回去,說,“若有機會,我教教你握劍。”

這回虞鴻的語氣不像是客套話。陸雋笑意清淺,虞將軍不會知道,他吃酒為的不是討好翟佑,看記載兵器的書為的才是討好。

他討好虞將軍,是不想虞將軍覺得他無趣乏味,是個苦讀書的書呆子。

陸雋應道:“若有機會,還請虞將軍勿要忘記此事。”

虞鴻看陸雋愈發順眼,開懷笑道:“你怕我騙你不成?我倒怕陸狀元握著毛筆的手不習慣握刀劍。”

“不若我送陸狀元一把防身用的短劍。”

先帝在世重武輕文,現今陛下重文輕武。倘今後陸雋跟他來往密切,若讓有心之人知曉,去陛下那兒參他一本奏折,再惹陛下猜忌他,影響陸雋的仕途。

虞鴻半點藏不住事,嘴上不言說,事都寫在臉上了。

陸雋目不轉睛,虞將軍的臉色忽歡喜忽凝重,想來是添了憂慮之事。

於情於理,他和虞將軍不該有來往。

身在禮部,要時刻杜絕私下跟武將有交情。這一點,侍郎大人在他進禮部衙門著重強調過。

陸雋道:“若讓翟佑他們見了陸某身上有短劍,恐要向尚書大人告狀,說陸某為了躲酒,無所不用其極。”

虞鴻笑問道:“你還怕這個?”

陸雋解釋道:“等陸某用得上短劍防身,虞將軍再送給陸某吧。”

“你想的夠長遠。”虞鴻緩了緩思緒,陸雋拿翟佑和尚書大人做借口,為的是什麽……?

虞鴻驀地一滯,陸雋說的話若不仔細尋思,他就當玩笑話聽了。

拿尚書大人和翟佑做借口,為的能是什麽?

虞鴻偏頭去瞧陸雋。陸雋這人,似乎不是塊石頭。他沒有所謂的文人傲骨,一身簡單的長袍,瘦而不弱的身材,嘴角的笑如他人一樣收斂。

陸雋說:“陸某年少失去雙親,思慮的是要長遠些。”

虞鴻聞言感慨:“我長子虞牧,應和你差不多的年紀。我年輕時的脾氣暴躁,虞牧又反應慢,一度把他罵得狗血淋頭。我就他這一個嫡子,那會兒真是郁悶發慌,他若不是練武的料子,鎮國將軍府便少了一根柱子。”

虞鴻背過身,嘆了一口氣。他從不在外人面前說這番話,都道他心寬,舍得兒子去邊疆。他不舍得又如何呢?舍不得兒子,鎮國將軍府怎能有安寧之日。

陸雋望著虞鴻的背影,回想曾在虞穗身旁的“弟弟”,今日虞將軍的話,也算落實了他的猜測。

虞穗沒有弟弟,她騙了他。

“虞將軍是好父親。”陸雋誇讚的話略顯生硬,但語氣真摯。

陸雋看了自景元一年至九年的所有公文,共四百五十篇,而景元五年的公文占了一百餘篇,是以他逐句細讀。那年調遣貶黜官員頻繁,後來得知是內閣和馮璞玉的黨羽相爭,殃及朝臣。

虞將軍讓長子奔赴邊疆,圖的不過是保全鎮國將軍府。

如此,便能知悉虞穗歇息不好的緣故。她在替她父親和長兄顧慮憂心。

虞鴻悠悠地笑道:“怎麽陸狀元說的話,都很中聽呢。”他靈光一現,說,“這是不是應了你們文人說的那句話,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不像我,把不住嘴,一眨眼的功夫就得罪別人了。”

陸雋慢條斯理地說:“虞將軍言重了。有些人聽不得實話,然陸某不講假話,也得罪人。”

虞鴻深有體會:“這話在理。老子……”他捂嘴清了清嗓子,扼殺掉想說的粗話,“老子有雲,忠言逆耳,你說的這種人,我得罪一大半了。明明本事不大,口氣不小,引來一群溜須拍馬的家夥擾亂朝廷。”

雖然此老子非彼老子,起碼忠言逆耳一詞是存在的。

不能送刀劍給陸雋,送書行罷?

虞鴻走到書架前,上面沒放幾本聖賢書。

“陸狀元可有興趣讀兵書?”虞鴻問。

“陸某不挑書,四書五經,唐詩宋詞,皆讀。”

“我這兒有你沒讀過的。”虞鴻扒拉出一本積灰的《孫子兵法》,他拍了拍書封,“這本書上了年月,是我剛成親那會兒買的,送你了。”

陸雋接下兵書,說:“既是虞將軍成親時買的,待陸某讀完,還給虞將軍留著做念想。”

“還甚麽?”虞鴻擺手說,“不要啰嗦,送你就是送你了,你便收著。”

他們談話有一炷香的時辰了,遠超乎虞鴻的預料。

*

熱氣未消,女眷仍在後花園乘涼。

今日蘭園的小丫鬟和良兒在旁伺候幾個女娘,上果子糕點,祛暑的荔枝膏水。

後花園這一處嬉笑不斷。觀言正站在抄手游廊餵蚊子,脖子上連著被蚊子吸血咬了兩個紅疙瘩,他來回晃手驅趕蚊子,“去!去那邊,我快被你咬死了!”

觀言天真的想著,主子和虞將軍聊不了太久。一個飽讀詩書的狀元郎,一個征戰沙場的大將軍……主子在府邸就不愛說話,跟虞將軍能合得來嗎?

他怎知道,主子如此善談!觀言撓著脖子,話說回去,女婿當然想跟岳丈打好關系,若在未來岳丈面前做啞巴,也不討喜。

“你在這自言自語什麽?”

金盞從菱形拱門走出來,環視四下無人,她躡手躡腳地走到抄手游廊這邊。

觀言一驚,他捂著脖子,笑道:“我在幫貴府趕蚊子呀。”

“嘴貧。”金盞揪著觀言的衣袖,把他扯到柱子後面,免得讓人發現。

“娘子這是作甚。”觀言細皮嫩肉的圓臉仿佛被火烤了,瞬間漲紅,“我,你,這讓貴府的小廝丫鬟瞧見,不好。”

金盞嗔他一眼,說:“你想哪兒去了?”她的手摸索著衣袖,掏出青花瓷瓶,“給你,這是紫雲膏,止癢的。抹了蚊子就不逮你咬了。”

觀言結巴道:“哦,謝,多謝姑娘。”

他害臊地垂頭,真是沒臉見人了!

“還有,”金盞另一只手攥著香囊,她展開手掌,低語道,“這是我家娘子做的香囊,裏面有柑橘皮和薄荷葉,最適合醒酒。你拿好,記得轉交給你主子。”

“對了,娘子要你幫忙傳幾句話。她說香囊是前幾日做好的,沒來得及送去陸府。不想陸大人的身子因醉酒傷著,這香囊送得遲了……望陸大人以後出府能貼身帶著這香囊,夜裏睡著了,要把它取下,否則會難以入眠。”

觀言兩手錯亂,把香囊裝進布袋,萬幸他今日沒把銅版扔進去,不然染了錢臭味就難辦了。

“奴才保證一字不漏地傳給主子。”觀言說。

金盞的手指指著自個兒的脖子,笑盈盈地說:“早點塗上紫雲膏,別把我們這府邸的蚊子給餵飽了。”

觀言支吾道:“奴才省得。”

話罷,金盞轉身要回蘭園。

觀言當即一敲腦門,他這豬腦,光記著等主子,主子吩咐的事,忘得是一幹二凈。

“金盞姑娘,你且留步。”觀言忙不疊地追上去,道,“今日是虞娘子的生辰,主子也備了生辰禮。”

後花園的嬉笑聲小了,觀言停頓了一下,說:“奈何目前不便在娘子的府邸相見,主子吩咐奴才,若奴才能見著娘子或金盞姑娘,道聲生辰吉樂。”

金盞抱臂說:“陸大人吩咐你這等重要的事,你剛才就傻站著餵蚊子?想見娘子是難了點,你怎不想個法子尋我?”

觀言慚愧認錯道:“奴才愚笨,半晌想不出個妙法。”他本就沒氣勢,金盞這麽一說,更是擡不起頭,“我本準備等主子過來,請他給奴才拿主意。好在金盞姑娘機靈聰明。”

說到此處,觀言將陸雋給他的信箋捧給金盞,說:“主子對娘子所言,寫在這信上了。”

“那你可得找個日子謝我了。”金盞語氣輕快,把信放入袖口,安慰道:“你的差事辦妥了,我的差事也辦妥了。你去老爺書房外的榆樹下等候陸大人,那裏涼快,蚊子少。”

觀言感激涕零,對金盞躬身以表感謝。

……

是夜,月光暗弱,黃黃的,像是放冷掉的,失了新鮮的團圓餅。

觀言在廂房外打盹,他睡得淺,聽到悉悉窣窣的衣料聲,立刻問道:“主子,您沐浴完了?”

他跟主子接近晡時回陸府。那鴻臚寺的吳主簿來了,同主子一頓談天說地,用了晚膳就走了。

“進來。”男人疲倦地回道。

觀言利索地推開房門,然後搬著木桶出來,“主子,奴才去把水倒了。您明日還要去禮部呢,早些上榻歇息。”

房內的香料燃盡了,桌案放著絲綢織成的銀色如意紋香囊。

柑橘的酸甜,薄荷的清涼,非但沒有讓陸雋醒神,反而使得他困乏。

陸雋熄滅燈盞,躺在床榻上,閉眼是虞雪憐的一顰一笑。他半夢半醒,只見一輪輕紗蒙著的小船。

他置身在其內,虞穗的襦裙、褻衣、羅襪悄然消失。

陸雋身上沒有一處是軟的,他僵硬著坐在她對面,欲要移開視線。可夢中並不如他願,他的眼睛看向哪面,虞穗便在哪面。

女子喃喃問道:“陸大人,你為何不看我?”她繼續一次一次地喚他名字,“陸雋,你為何不看我。”

她的手環上他的脖頸,不準他躲閃,“你要做忘恩負義的郎君嗎。”

陸雋掙脫不出,抑或是不想掙紮,他問:“我要如何報恩?”

虞穗吐舌說道:“陸大人需要我教?”

她貼著他的胸膛,好似在用臉蹭他。大抵是怕他又逃脫,兩只手忙碌地上下亂摸,她的手時而涼,時而燙。

陸雋喉結微動,他沒做過荒唐事,卻做了荒唐夢。

無人能窺見,談何荒唐。

陸雋按住虞穗的手,托起她的臉,俯身吻她的唇。

他糾纏著她。似是久在沙漠未嘗甘霖的可憐亡命者,想要一舉吞噬下去,彌補前些年的口渴,滋潤幹裂的唇。

小船往水深處游走,晃蕩著,晃蕩著——隨之戛然而止,陸雋睜眼,鼻尖縈繞一縷柑橘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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