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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藤蔓 如同挽著一蓬無法直立的藤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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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藤蔓   如同挽著一蓬無法直立的藤蔓。……

穆遙從榻上拖一條錦被, 走到近前見男人伏在地上,一副天塌下來大難臨頭的模樣,一時說不出心裏什麽滋味,就手將錦被擲在男人身上, 亂七八糟兜頭蓋住。罵一句, “此處是我的地方, 我出去自然會回來。齊聿, 你一日一日在胡思亂想什麽?”

男人本就搖搖欲墜,直接被錦被砸得撲在地上, 他本要掙紮,聽到這一句又不動了,任由錦被將他一個人埋在當間。

穆遙站在一旁, 既是心煩,又是無奈。一轉眼又見案上三四個托盤,盡是一動未動的餐食,已經冷透了這人這一日夜一口飯也不曾吃。

穆遙越發煩不勝煩,便把吊子裏熱著的羊奶提下來,提到火膛邊上煨著。

男人自始至終一聲不吭,喘氣的聲音都沒有。穆遙便挨著他坐下, “齊聿,你要把自己憋死嗎?”

錦被下的身體極輕微的動一下。

穆遙存了一肚子罵人的話,又不敢出口, 生生咽下去, 堵得心口生疼, 只道,“你先出來。”

錦被終於動一下,露出男人黑發的頭, 他卻仍是伏在皮毯上,半點不露臉。穆遙伸手,五指從男人發間捋過,“昨日崔滬尋我去,有事商議,所以現時才回。我既帶你回來,必定不會留你一個人,你不要胡思亂想。”

男人輕微地動一下。

穆遙理所當然地隱藏了同田世銘喝酒的一段,指尖又從發間慢慢移到後頸,零碎說一些瑣事,“可知崔滬尋我何事?”

男人在她柔和的語意中安靜下來,悶聲道,“必是秦觀有話不好直說,借崔滬的口帶與你……”

穆遙心中一半感佩一半酸楚這人即瘋了,見事仍舊一絲不錯。耳聽他鼻音濃重,便知方才縮在錦被中時又哭過。索性任由他藏著不擡頭,“你猜的不錯。丘林清前日投書到老祖宗跟前,今日正式乞降。老祖宗特意命崔滬同我說這事,想是不許我再貿然動作。”

男人五指摸索著攥住她一點衣襟。穆遙有所察覺,索性拾起那只手,握在掌中,一點一點捋過嶙峋的指節,“丘林清身邊應有高人指點,你可知是誰?”

男人黑發的頭動一下,“不足為懼……不用管她。”

穆遙本就無意打探,同他說些外間事不過為平覆心情,聽到這一句,以為男人完全不想聽到丘林清的名字,便閉上嘴。

兩個人一時無語,滿室悄寂,只有銀炭偶爾一點細碎的燃爆聲。二人沈默坐了許久,穆遙道,“齊聿,閉上眼。”

男人循聲擡頭,腦後一股大力壓著他不叫動彈,耳聽穆遙的聲音道,“叫你閉上眼。”

男人看不見她,手臂起舞,不住口地叫,“穆遙。”

“別動。”穆遙平靜道,“炭火快要熄了,你別動,等我換過。”說著扯高錦被,將他兜頭罩住,“你不要看。”使火鐮揀了新炭,埋在餘炭之中,反覆翻揀起火。約摸一盞茶工夫,火膛裏明火跳動,又燒起來。

穆遙擲下火鐮,往架子上銅盆裏洗凈了手,回頭便見男人坐著,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皺一皺眉,“不是叫你別看?”

男人一聲不吭,等穆遙走近,雙手扶在她膝頭,身子向前傾倒,趴在那裏。穆遙伸手貼一貼男人前額,不發熱。

“穆遙。”男人伏在她膝上,“你不看了嗎?”

穆遙手掌剛剛移開,聞言生出沖動再貼回去試一下這人只怕真在發燒,不然怎會主動與人看他的身體?

穆遙不知該說些什麽,便保持了清高的沈默。

“是,你都看過了……”男人仿佛笑一聲,“也不是什麽多好看的東西,醜”

“齊聿!”穆遙皺眉,警告地叫一聲,“休要發瘋。”

男人抖一下,後頭自暴自棄的話便都咽回去,十指死死攥住她,顫聲道,“穆遙……你看過……總要說句話”

穆遙被男人指尖摳得生疼,拉住他雙手扯到身前,一手攥住,另一手扣住男人尖利的下頷,推著他擡頭。男人一雙眼哭得通紅,回避地偏轉臉,又被穆遙生生掐著扳回來。

穆遙盯著男人烏黑的瞳仁裏自己的一點殘影,“你要我說什麽?說我早知你被丘林清如此折辱,三年間我往返王庭,便當來看你一眼?還是說你這個天字第一號傻瓜,活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也不知道往西州送一封”

“別別說別說了”男人尖聲大叫,橫生出一股蠻力掙開穆遙,手腳並用拉扯錦被想要再次裹住自己。穆遙一眼看見,擡手按住。

男人大睜著通紅的一雙眼同她對峙,穆遙一分不讓。男人終於放棄,直接翻轉過去,留一個尖利的後背給她。

穆遙將錦被擲在他身上,“你自己要我說話,我說了你又發瘋。齊聿,你如今真是無可理喻。”探身拍一下男人露在外頭的薄而銳的一點肩骨,“好了。你只需記得,從今往後,遇上煩難與我說,再任由旁人欺負你,休怪我罵你。”

男人一點兒聲音都沒有,連呼吸都停了。

穆遙等一時沒有回應,正要站起來,清晰聽到極其壓抑的一句,“穆遙,你……你能不能”

穆遙盯著他。

男人深深地埋著頭,拼命把自己縮作一團,一點微弱的聲音從喉嚨裏艱難地擠出來,“穆遙……我冷……很難受……你能不能……能不能”

穆遙坐在原處等了很久,男人終於沒有說完,直到壓抑的喉音變作細碎的哽咽時,穆遙無聲地嘆一口氣,握住男人手臂將他拉起來,掩在自己懷裏。

男人身體僵硬,如同凝固。

穆遙抱著他,手掌無聲地捋過男人尖利的脊背。不知多久過去,枯瘦的兩只手終於攀住她,懷中人脊背劇烈聳動,放聲大哭。

這是第一次,穆遙聽到男人如此放肆的哭聲,如同腳步蹣跚的幼童撲地跌倒,想哭便哭,哭得那麽理所當然,那麽肆無忌憚。

穆秋芳二人出去便得了封王的消息,歡天喜地等了一日也等不到正主出來。天擦黑時耐不住,輕手輕腳回來,立在門邊側耳聽一時,隱約一兩下男人嘶啞的哭聲。

穆秋芳向韓廷作一個口形,“睡著了。”向內一指,“我進去請。”

韓廷守在門外。穆秋芳掀簾進去,擡頭便見穆遙背對自己坐在火膛邊,懷中伏著一個人,兀自大哭,不知哭了多久,聲音已經完全啞了。

穆秋芳一進門便同男人視線交擊。男人難堪地抖一下,低下頭,前額抵在穆遙肩上,最後一點哭聲便消失了。穆遙立時察覺,回頭斥一句,“做什麽?”

“我在外頭聽著……以為玉哥睡了……”穆秋芳磕磕巴巴道,“這,這不是”

“什麽是與不是的?”穆遙皺眉,“先出去。”等她退走才道,“是芳嬤嬤,不打緊。”

男人不吭聲。

穆遙摸一摸他被淚水浸得濕透的鬢發,“好了,你也洗一洗,同我去吃飯。”

男人略微振作,雙唇一掀,“我不”這一聲難聽到了極處,男人咬住下唇,搖一搖頭。

穆遙推著他靠在大迎枕上,輕輕握一握他的手,“還有一件事沒來得及同你說,我封了北穆王。齊聿,你不同我吃一杯慶祝嗎?”

男人看著她,唇邊漫出一點笑意,這一點笑意極其緩慢又極其艱難,流星一般稍縱即逝。穆遙卻看見了,她不是沒有見過男人的笑,但是像這樣不帶一絲譏諷和自嘲的,平靜的,柔和的笑意,她可能已經有一輩子沒見過了。

穆遙又一次感覺喉間梗阻,柔和地拍一拍男人手掌,便站起來,把溫了一日的羊奶倒一盞,推到他手邊,“你把這個喝完,我出去一下。”

男人猛地擡頭。

“會回來的。”穆遙道,“齊聿,在我的地方,你擔心的事都不會發生,再這樣疑神疑鬼的,我要不高興了。”

男人抿唇,久久點一下頭。

穆遙擰身出去。韓廷二人在外,看見穆遙齊齊行禮,大聲笑道,“恭喜北穆王。”

穆遙道,“我說了誰也不許進,聾了嗎?”

韓廷一個字不敢回,還是穆秋芳倚老賣老說一句,“外頭聽到玉哥的聲音,以為他睡了……往日醒著時是一絲聲氣也沒有的,今天怎”

“行了。”穆遙一擺手,“尋我何事?”

“軍中都得了消息,一個個都等著同北穆王賀喜呢。”韓廷道,“城外軍營殺了羊,城裏胡總管的意思是請北穆王也同大家喝一杯。”

“北穆王爵原本就是我家的東西,何喜之有?”穆遙道,“連日大雪,城外殺羊便殺,城裏罷了,都幹活去。”便罵一句,“胡劍雄老而昏聵。”又道,“弄些吃的來,你們都回去睡覺。”

一頓足走了。

留下兩個人面面相覷,各種辦差。

穆遙回去,一進門便見男人伏在枕上,前額死死抵在環起的手臂上,炭火勾勒的光影中,男人薄而利的脊背輕輕聳動,如一柄殘缺的故劍瑟瑟哀鳴。

穆遙上前,“齊聿,你”

男人立時坐直,白如紙的面上盡是細而密的汗珠,他用一種大禍臨頭的目光盯著穆遙,咬著牙忍耐許久,忽一時撲身上前,張臂抱住她

“穆遙……不行……我一個人……還是不行……”

穆遙目光平靜地掠過旁邊空了的羊奶碗,和一地亂七八糟的嘔吐物。她本能地挽著瘦削發抖的男人,如同挽著一蓬無法直立的藤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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