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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又一次較量 傾盡全力出擊,輕而易舉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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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又一次較量   傾盡全力出擊,輕而易舉失……

穆遙停下。目光掠過男人形狀怪異地垂在身側一條手臂, “誰給你上的刑?上的什麽刑?傷在什麽地方?”

“沒有誰也沒有你放開放開我”

穆遙一聽這話,勃然大怒,扯住襟口“哧”一聲便撕下寸許。男人一個瞬間急得聲音都劈了,連聲尖叫, “放開你放開”

穆遙探手掐住男人下頷, 將他壓在地上不叫動彈, 逼問, “是不是丘林清?總不是許人境吧?”

“都不是不是……沒有放開你放開我”男人反抗一時不得其果,慌亂中什麽都顧不上, 口不擇言懇求,“好疼啊……冷,我很冷……穆遙, 你放了我……放了我吧,難受……我好難受……”

穆遙硬脾氣頂上來,半點不肯容人,不得答案不罷休。她張開五指扯開男人濕沈的中單。眼前一片瘦骨嶙峋的薄薄的脊背,半分血色也無,顏色是紙一般的白,兩片蝶骨突兀地支楞著。等窄而細的腰線完整露出來時, 分明一個巨大的烙印,兇獸一樣伏在男人腰間,完全占據了整個後腰位置, 將他攔腰斬斷火烙之酷刑留下的罪印。

穆遙再熟悉不過的東西。一入飛羽衛刑室, 不論多麽剛硬的漢子, 上一回烙刑都服服帖帖。不同的是,飛羽衛烙鐵只有嬰兒手掌大小,眼前這個光看罪印傷痕足足大了十倍不止如此巨大範圍的火烙傷, 人沒死簡直是個奇跡。

穆遙目光掠過墻角的炭盆。男人突然發瘋,一定是藥童用火鐮揀炭的動作叫他以為又要被火烙上刑。

男人掙紮許久無果,脊背處一片冰涼,便知道什麽都已經被她看到。男人被難以言喻的恥辱和厭倦吞沒,鼻翼翕動,趴在那裏悲傷又無助地哭了起來。

穆遙大怒,手掌一掀將男人擲入湯泉水中。男人正哭得傷心,驟然被活石熱泉沒頂而過,心灰意冷中連掙紮也不想掙紮一下,任由微燙的湯泉池水亂七八糟往口裏灌。

不知吃過多少水,就在男人被強烈的窒息憋得心口炸裂一般疼痛時,手臂被一物牢牢系住。那物靈蛇一般裹纏上來,男人便被一股大力拉扯,身不由主浮出水面,新鮮的空氣爭先恐後闖入肺腔,激得他拼了死命咳嗽。

男人出了水仍止不住去勢,被生生拖著向前撲,直撲到湯池邊緣才算完。手臂被強行拉著高高擡起,活石粗糙的池壁抵在側腹,身體一半浮在水上,一半沈在水中,以一個極其別扭的姿勢維持口鼻浮出水面。

微燙的泉水淋淋漓漓往下滴,男人勉力睜著眼,搖晃的視線中穆遙高高在上立在池邊,一只手握著一條雪白的布帶,布帶另一端系在自己懸著的那條手臂腕間。

男人想躲回水裏,想去解束帶,然而垂著的一只手早已脫臼,半分不聽使喚。男人從未有一日想過自己如此時一般把所有的狼狽無助盡數鋪陳在穆遙面前,毫無遮擋,一目了然。

簡直一條喪了家的老狗。不,還不如。

穆遙居高臨下看著他,“齊聿,你身上的罪印,是誰動的手?”

男人一聽“罪印”二字便血色盡褪,活石泉蒸騰的池水都不能給他半分溫暖。他只是覺得得冷,冷到遍體生寒,那寒意裂膚透骨,在他的身體裏,在他的靈魂深處同時下起一場漫天大雪,凍結一切生機。

男人仰起臉,木木地說,“你都看到了?”

穆遙酒意稍退,有一個片時短暫的猶豫,瞬間仍是心硬如鐵,“我看不看到並不重要,誰動的手?”

男人固執道,“穆遙,你都看到了?”

穆遙沈默。

男人什麽都明白了,絕望地看著她,“你不如給我一個痛快”

“你要什麽痛快?”穆遙大怒,“無用的東西!誰動的手你不會一刀殺了?”

“對,我就是無用的東西……”男人絕望地叫一聲,“你放了我……”

穆遙更加惱怒十倍,寸步不讓,“告訴我便放了你誰給你留的罪印?”

男人低著頭,忽然笑起來,他就這麽無聲的笑著。久久之後,強撐著擡起臉,脖頸拉出一個慘白纖長的弧度。發間水珠淋漓滴下,透過眼睫落在眼中,刺得雙目通紅。男人用力眨一下,無處安置的水珠滾下來,劃過枯瘦的面頰,走過細長的頸項,投入冰冷的心口,如一滴淚。

男人就這麽看著她,越笑越是止不住,“穆遙,這是我的事,同你有什麽相幹?”

穆遙心中知道他在激怒自己,仍然無法制止洶湧的怒意掠上心頭,不去理他的話,“誰給你上的刑?”

男人動一下,語意飄得像風中最後一點殘絮,“同郡主什麽相幹?郡主憑什麽問?”

穆遙點著名字叫一聲,“齊聿!”語含警告。

男人仍然在笑,薄而輕飄的笑浮在枯瘦的面上,畫皮一般難看,“郡主。”

穆遙壓著不肯發作,只問,“誰動的手?”

男人一聲不吭,就著那麽別扭的姿勢懸在水裏,沈默同她對峙。

“齊則也!”

男人僵硬的假笑一點一點收斂,忽一時大叫,“不許這麽叫我!”語氣漸漸慌亂,“你為什麽偏要問?關你什麽事?你管我死不死瘋不瘋?你管這些做什麽?”

“我樂意,你管不著。”穆遙冷酷地笑一聲,“你以為你不說,我就沒法子嗎?”將布帶捆在銅爐上,拔腳便走。

男人張一張口,又閉上,頑固地一言不發。

穆遙走兩步回頭,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齊聿,休要同我嘴硬。好叫你知道,我要做的事,沒有人能阻攔,我再問你一次你身上的罪印,是誰動的手?”

男人無所謂地笑一聲,“早已經過去的事,我忘了。”

“忘了你又哭什麽?”穆遙冷笑,“你既然不肯說,想必喜歡得緊,這種東西我這裏多得是,不如我也給你烙一個?反正你很快就忘了。”

男人萬萬想不到從穆遙口中聽到這麽一段話,難以置信地盯著眼前人,他知道自己應當又入了那個可怕幻境,幻境裏每一個穆遙都會在不知哪一個瞬間撕去畫皮,成為另一個人,獰笑著殺死他

男人死死地盯著她,“好啊,來試試。”

穆遙被他一句話堵得心口生疼,好半日說不出話來。

男人屏住呼吸,平靜地等了許久,罪印鐫刻靈魂的疼痛並沒有到來眼前人幾回變幻,仍是穆遙的模樣。是穆遙,是她,如今這個世上,只有她會怕他疼。

男人眼眶燙得生疼,閉一閉眼,木木道,“我忘了,我真的忘了……你也忘了……不好嗎?”

“忘?”穆遙點一點頭,“下輩子吧。我現在便去會一會高澄,非但是高澄,我手中俘虜崖州親貴無數,我現在便把這些人逐一審過,你在王庭的樁樁件件,我一件也不會漏過。”

男人雙目大睜,他漸漸開始聽不懂她在說些什麽,只知道無可彌補的禍事就要來了,從心底裏生出一個無法扼止的瘋狂的念頭,那念頭荒草一樣兇猛生長死了吧,等他死了一切就結束了。

穆遙猶自說得痛快,“你不要以為除了問你,我便沒有法子齊聿,你幹什麽?”

男人拉扯束帶紋絲不動,手臂脫臼擡不起來,低下頭也觸不到腕脈。他陷入完全的瘋狂之中,也不管能否致命,牙齒觸到一點上臂便瘋狂撕咬,舌尖嘗到血腥味也不能叫他停止。

穆遙大驚失色,踏入池中奪開手。男人對身周事失去全部感應能力,一切一無所覺,只有死志頑固不化。他被穆遙強行攥住無法再去撕咬血肉,便又去拉扯束帶,瘋狂中生出的蠻力拽得銅爐哐哐作響。

穆遙急忙同他解開,男人一得自由便用盡全力掙脫,轉頭便跑,毫不意外“砰”一聲栽入水裏。

他現在瘋到這般田地,穆遙不敢太過緊逼,索性立在原地,靜觀其變。

沈悶的三兩下水響過去,男人一點無用的掙紮便消失了,只餘一串尚未銷盡的水泡。這麽簡單就消失,簡直如同他人生中的每一次掙紮傾盡全力出擊,輕而易舉失去。

穆遙極輕地嘆一口氣,矮身入水,拉著男人出來。男人無知無覺,沈甸甸只是往下墜。穆遙一只手拉著他伏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在他心口輕輕按壓,兩三次過去,男人手足揮舞,哇地一聲吐出一大口水。肩背接連聳動,又吐了好些水。

男人恢覆了呼吸,眼睫微微顫動,又沈甸甸墜下。

穆遙摸一摸他水淋淋的頭發,“這回你可瘋夠了……”摸索著尋到他的右手肘,一推一合,喀一聲將脫落關節仍舊推回去。男人疼得一叫,他氣力耗盡,這一下子連聲音都十分微弱,細碎的一點痛叫如一片枯葉隨風墜落,那麽微不足道,又無足重輕。

男人歪過頭,又吐出許多水。他氣力早已耗盡,伏在那裏如一層飄零的薄絮。穆遙安撫地捋過他尖利的脊背,扯一條巾子擦拭,便挽著他出水,推到銅爐邊長榻上,塞進大棉被裏。

餘效文在外枯等半日,眼見東天發白,院外已有侍人灑掃的聲音,裏頭仍然不見人出來。他惦記齊聿剛剛退熱,再一回折騰病情加重了,又要費事,乍著膽子叫一聲,“郡主?”

不聞回應。

餘效文百折不回又叫一聲,“郡主?”補一句,“小齊公子必須服藥了。”

裏頭應一聲,“進來吧。”

餘效文松一口氣,推門入內,便見自家郡主正坐在長榻邊出神。長榻原來在池邊,此時挪到銅爐靠火地方。榻上大棉被裹裏著一個人,閉著眼睛,鼻翼翕動,竟然又在哭。

餘效文感覺自己此時進來是一個錯誤的決定,緊張地看一眼穆遙。

穆遙倒不留意,“你看著他,我去換件衣裳。”轉到屏風後頭,換過一身幹衣裳,穿上夾襖,收拾齊整出去,擡頭便見餘效文二指拈針,正在男人頸畔處緩緩入針。

穆遙一手撐在屏風上,安靜看著。

餘效文一點一點撚著針,足有半盞茶工夫才緩緩收了,回頭看見穆遙,“原想給小齊公子換件幹衣裳,誰料郡主竟同他換過了我見小齊公子神志驚厥,便同他入幾針安神,好叫他睡一覺養養。”讚一句,“郡主自己衣裳還不曾換,照顧病人細心。”

穆遙一直等他收了針才往前走,俯身查看,男人果然安靜下來,縮在被中面容寧定,呼吸輕淺。隨手掖一掖棉被,“齊聿與我不同,他這人自幼嬌生慣養,半點苦楚不曾受,晚一時換衣裳,受了涼,仍是先生受累。”

餘效文楞住,“聽聞……小齊公子出身,呃,出身”

“貧寒?”穆遙道,“是不假。不過齊聿是齊家幼子,上頭還有兩位兄長,齊老爺子老年得了齊聿,家裏好歹不像早年艱難,打小對他溺愛得不一般。齊聿三歲開蒙,五歲讀書,比我還早些。”

餘效文怔住。

穆遙自顧自往下說,“我與田世銘出身世家,依著家訓,寅時起床,星星還在天上便要練功,功課不好挨板子是家常便飯的事。齊聿麽……”穆遙目光凝在男人紅腫的眼皮上,“書院裏被鄭勇幾個人擲在水裏,還是大熱天的,回去便燒得不認識人,齊老爺子哭天搶上門鬧,嚇得先生門都不敢出。”

“既是夏天,落水哪有如此輕易高熱的道理?”餘效文醫者病發作,挽著眉毛苦苦思索,“小齊公子可會水?”

“不會。”穆遙指尖理順男人頰邊亂發,“騎射琴禦,什麽都不會,若不是運氣好讀過幾本書,同他那個二哥只怕一個營生……”說著嫌晦氣,偏轉臉隱秘地“呸”一聲。

餘效文道,“如此便不是受寒發熱,受驚發熱也是常有的事。”

“先生的意思”穆遙道,“齊聿被二三個紈絝擲在水裏,受了驚嚇才燒到那般田地?”餘效文一臉篤定地點頭,穆遙哼一聲道,“還不如受寒像樣呢……”

餘效文點頭,“寒門嬌子,市井之中,亦是常有。”

穆遙第一次不含貶意地聽到這個詞,念一遍,越發覺得很是貼切,探一只手貼在男人前額,“三年這麽長久……怎麽過來的?”

餘效文沒聽清白,“郡主說什麽?”

穆遙不欲多說,“先生可曾聽過罪印?”

“在廷獄時曾見過。”餘效文點頭,又補一句,“咱們飛羽衛也有。”

穆遙沈吟一時向他招手,“請教先生,這是什麽藥留下的罪印?”一邊說一邊輕輕掀開棉被,男人呼吸轉沈,眼睫接連劇烈顫動,仿佛要掙紮著要從夢魘中醒過來。

穆遙遮住男人雙目,另一只手輕柔地在他後頸撫過,語氣柔和,“睡你的覺,沒有事。”示意餘效文上前。等他湊到近前,極輕地掀起男人雪白的一段裏衣。

餘效文大吃一驚,湊到近處查看,越看越是驚奇眼前罪印與眾不同,不是尋常烏黑色,竟是鮮紅的色澤。罪印外圍是繁覆華麗的花紋,簇擁著中間七八個文字模樣的紋路,應當是上古舊語,看不出是哪一族文字,也不知寫的什麽。

餘效文越看越是驚心,情不自禁湊到近前,伸手摸一下,觸手僵硬,凹凸不平。

穆遙瞪一眼餘效文,“做什麽?”

餘效文急忙收手,然而已經遲了。男人身體劇烈震動,眼皮猛地一掀。穆遙一時無語,只好同他四目相對。

男人睜開眼便發現自己衣衫不整趴在榻上,兩個不知什麽人正在居高臨下地望著自己。他瞬間被滅頂的恐慌捕獲,厲聲叫道,“你們在做什麽?”

餘效文一縮頭,立刻裝死。穆遙惦記方才爭執,齊聿未必肯聽自己的。索性叫一聲,“阿玉。”

男人已經到了發狂邊緣的緊繃的精神瞬間松弛,擡手往虛空中抓一下,“阿爹?”

穆遙看一眼餘效文,硬著頭皮道,“是我。”

男人撐住榻沿便要起身,稍一發力疼得渾身發抖這一日夜兩邊手臂脫臼幾回,必是極疼的。穆遙一探手按住,“別亂動,先躺下。”

男人攥住她,“阿爹……你去接阿姐回來。”

穆遙一窒。

“去接阿姐回來。”

餘效文手足無措地立在一旁,見狀連向穆遙使眼色順著他。穆遙一個“好”字到口邊又改了,“你先躺下,我才去接。”

男人“嗯”一聲,身子一傾,伏在枕上。

穆遙也不知多少年沒見過如此聽話的齊聿,眼前機會一縱即逝,清一清嗓子又道,“阿玉,你受傷了,給大夫看一看傷處,看完我就去。”

男人面上露出一點困惑,柔順地應一聲,“是。”

餘效文上前,仍舊掀起裏衣,仔細查驗罪印,一時伸指觸碰,又一時念念有辭。

男人自從他靠近便無聲地閉上眼,五指攥住穆遙衣襟,身體僵硬到輕微戰栗。

穆遙握住男人雙手將他掩入懷中,一只手柔和地撫著他枯瘦的脊背,“無事,別害怕。”

等餘效文終於看完,男人已經抖得如同風中一片枯葉。穆遙掩上衣襟,仍用棉被裹緊,“好了,大夫看過了,明日便好了。”

男人道,“去接阿姐。”便要坐起。穆遙一把按住,“你歇著吧,我一個人去。”

男人大睜雙目,“真的?”

穆遙在這一個瞬間忽然不忍心再騙他,咬著牙不吭聲,沈默地扶在他身後,按著他伏在自己懷裏,指尖無聲地地捋過他濕潤的長發。

男人仿佛明白了,又好像什麽也不懂。垂在身畔的手無聲地擡起來,一點一點摸索著掐住穆遙背後一點衣襟。男人一點聲音都沒有。若不是枯瘦的脊背一上一下起伏,若不是穆遙襟前濡濕的布料,幾乎不會有人知道,在這樣一個清晨,男人哭到渾身戰栗。

湯池滿室悄寂,只有男人偶爾克制不住時偶爾一點壓抑的喉音,如同一把破碎的舊琴,在重壓之下拼死呼喊。餘效文聽得心頭堵塞,走到窗邊用力呼吸。

未知多長時間流逝,身後穆遙叫一聲,“先生。”

餘效文回頭。

穆遙一只手貼在男人前額,皺眉道,“又燒起來了。”

餘效文上前。眼見著男人伏在穆遙懷裏,早已昏死過去。他失了知覺,終於能放縱自己哽咽出聲,身體在昏沈中不間斷的抽搐,混著一下接一下嘶啞的泣音。餘效文拖出男人一只手診脈,快速道,“受驚過度。等天亮”轉臉看天色,改口道,“天黑就能好。”

穆遙放下心,拉高棉被裹住男人身體,“先生看清楚了,可知底細?”

餘效文搖一搖頭,“罪印自古以墨上色,我還是頭一回見到紅色的,還如此巨大。方才我摸過了罪印紋理,這個圖形與文字,不是一次烙上,至少三次……看痕跡也可能是四次。”

“先生的意思這是反覆烙傷?”穆遙大怒,“折磨人取樂嗎?”

“有這個可能。”餘效文一窒,想一想又道,“也有可能只是為了保命。”見穆遙不解,解釋道,“又不是神仙,凡夫俗子怎麽受得起這麽大的火烙傷?應是這個紋樣刻好,一部一部灌註鐵烙,分次火烙上色,成如今的形狀。”餘效文看一眼伏在穆遙懷中昏昏沈沈的男人,“小齊公子著實受苦了。”

穆遙無聲地撫過男人發燙的前額,冷笑,“天底下哪有白白受苦的道理?早晚叫他們還回來。”

餘效文站起來,“我去煎藥,公子還是挪回暖閣吧。”

穆遙點頭,想一想又道,“齊聿如今神志不清,湯池雖不深,也是淹得死人的,不要留他一人在此。”

餘效文解釋,“夜間公子醒了,說身上臟,一定要來。確實出了許多汗,我等便帶他來……誰知公子不許人在旁”

“以後多留意。”穆遙一擺手,“去吧,叫外頭人把胡劍雄喊起來,到我書房等著。”

好歹一員四品大將被殺,穆遙跟沒事人一樣,齊聿昏天黑地病了二日,穆遙便在屋子裏守了二日,外頭亂作一鍋粥也不去管。胡劍雄上下斡旋,一頭尋著崔滬說情,一頭給許人境編織些罪名,好歹把事情都圓上了,寫滿一個紙折子。

天剛亮時寫完,終於能回去睡個覺,誰料剛爬進被窩便被侍衛十萬火急召到書房,到了書房苦等半日不見一個人,抓著侍人尋穆秋芳打聽。侍人走一時回來,轉述穆秋芳原話,“芳嬤嬤說,郡主在餵玉哥吃藥,命你等著。”

胡劍雄老臉一黑,也無他法,只能坐著枯等。直等到近午時分,穆遙才進來,見面話也不說,走到案邊扯一張紙,提了筆塗塗抹抹。

郡主終於知道要給朱相寫信了胡劍雄老淚縱模,把自己擬的紙折子捧上前,“郡主,老奴已經寫了一封,許人境帶著人闖郡主寢房,只要這一條,郡主處置他就占足理。咱們手裏拿著的崔滬的信也用上,就說許人境勾連伏青氏,殺了他還不應該嗎?崔滬也求之不得郡主?”

穆遙二指拈著一張紙,“去查,越快越好。”

胡劍雄接了,紙上稀奇古怪一個圖形,看不出是個什麽東西,“郡主,這是什麽?”

“我要是知道,要你查什麽?”穆遙把筆掛回去,“查清楚圖形和文字是什麽意思,如若是世家家徽,務必要弄清楚哪一家的。”

胡劍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郡主哪裏來的這個?”

“怎麽許多廢話?”穆遙張口便罵,“不肯辦事便滾回西州,換你兄弟來!”

胡劍雄萬萬沒想到自家郡主今日如此暴躁,一個字不敢多說,揣著字紙便往外走。

“站著!”

胡劍雄一喜,恭恭敬敬轉回來,“朱相那邊”

穆遙一語打斷,“高澄押在哪裏?”

“原是飛羽衛押著,如今飛羽衛過來,他也遷來王府,地牢裏關著呢。那廝一日挨一頓打,除了不肯寫勸降信,如今問什麽便答什麽,郡主有話問他,眼下時機正好。”

“很好。”穆遙點頭,“我去會會這位小武侯。”

胡劍雄笑道,“老奴伺候郡主過去?”

“胡總管好像很是清閑啊?”

胡劍雄被她懟得一楞神,摸一摸袖中字紙,“老奴便不陪郡主了,老奴立刻就去查。”

“限你三日。”穆遙說一句,提著鬥篷出去。

高澄貴為北塞小武侯,由飛羽衛精銳看守。胡劍雄被穆遙打發出去,守牢軍校無一人知道穆遙過來,冷不防看見,一個個驚慌失措,撲地磕頭,亂七八糟叫“郡主”。

“高澄在哪裏?帶我去。”

領頭的軍校爬起來,“郡主隨我來。”

穆遙跟著他,七彎八繞走了數十丈長的下沈地道,感覺身畔漸漸濕冷,“堂堂一個王府,弄這麽一個地牢,做什麽?”

“北塞人不講究。”軍校笑道,“郡主仔細看,這個地牢所在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犯人入了這裏,便是插翅難飛。”說著摸鑰匙開門,入內又是一段陰暗潮濕的地道,穿過地道緊跟著又一段下沈階梯,終於到了關押處。

軍校另外拿鑰匙開門,極乖覺地退一步,等穆遙入內便關上門,守在外邊。

高澄吊在刑架上,正耷拉著頭打盹,聽見聲音睜眼,“你們這些狗賊穆將軍?”

穆遙招呼,“小武侯。”

高澄自從被抓就一直吊在這裏,每日二三十鞭子吃著,雖然不致命,但著實過得苦不堪言。一看見穆遙哀哀叫苦,“穆將軍,您要的信我若真的寫了,丘林清能放過我嗎?再說我區區一個武侯,我寫的信有用嗎?除了這個,將軍您要什麽只管開口,不要如此折磨我吧!”

穆遙笑意吟吟,“我觀小武侯氣色還不錯,日子過得應該挺好的。”

高澄一滯,低聲下氣哀求,“這地方著實住不得,信我也真的寫不了,旁的事咱們都好商量,穆將軍大人有大量,饒過我一回。”

穆遙目光掠過一屋子的刑具,“這些的東西,小武侯受用過幾樣?”

高澄嚇得瑟瑟發抖,“穆將軍,穆將軍,有話好說,好說啊您看你要齊聿那廝的下落,我不是給您了嗎?人您找到了嗎?”

“找到了。”穆遙心念一轉,往太師椅上坐下,“可惜快被你弄死了,問不出什麽,寫信更指望不上。”

“冤枉啊。”高澄連連叫屈,“那廝自己下去井裏的,與我不相幹。”

“哦?”穆遙撲哧一笑,“還以為是小武侯替我出氣,本要好生謝過,既不是你,那便罷了。”

高澄一窒,連忙補救,“雖不是我,入口真是我封上的。不然那廝早就跑了。”

“入口?”

高澄點頭,“那個井不知哪個神經病弄出來折磨人,入口不在上頭,底下另有出入的地方。”

穆遙哼一聲,“一口破井,怎麽折磨人?”

“往裏灌水呀”高澄道,“黑漆抹烏的地方,水從側邊進去。不會水還好些,早死早超生。若是會水,怎麽掙紮都無用,二三日之後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活活憋死。又或是灌到快死了又放了,再來一回,不知道自己死在哪一回那得多嚇人啊,您說是不是?”

穆遙笑一聲,“你說的很是。”起身走到刑架邊上,取下掛著的生鐵烙,翻轉過來仔細辨認紋路。

高澄一張臉雪白,“將軍放下,快放下。這個祖宗我真的受不起,穆將軍快別看了,放下,咱們有話好商量,什麽都好商量。”

穆遙一聲不吭,翻著烙鐵琢磨。

高澄急得出一身汗,回憶穆遙進來說的話,以為她不滿齊聿什麽也問不出,連忙補救,“將軍,齊聿那廝雖瘋,但是我有藥,您給他多吃點,吃過就能問話了,與正常人無差。”

穆遙終於擡頭,“什麽藥?”

“那然王讓巫醫給齊聿配的,治他的瘋病。”高澄急急忙忙道,“那廝吃了藥便清醒,不吃就發瘋。將軍有話問,多給他吃些便是。”

“治瘋病?”穆遙冷笑,“高澄,你是真不知死活,現在還敢同我耍花樣?”隨手將生鐵烙擲在囚室正中間燒得滾熱的炭盆裏,“看來這些日子你過得真是很不錯。”

高澄看一眼燒得發紅的烙鐵,聲音都變了,“我……我我我說,我說,不是有意隱瞞,實在不是什麽要緊事,一時也沒太想起來齊聿那廝得罪了那然王,在王庭關了些時日,再出來時便瘋瘋癲癲,一直要吃藥,這些都是真的。”他見穆遙神氣越發不善,忙道,“這都是說給旁人聽的,那個藥其實另有用處。齊聿那廝一直不大聽話,巫醫配這個藥給他,那東西吃過三個月便一生離不得,有藥吃時清醒,無藥吃時瘋癲……將軍,我說這個藥治他的瘋病,當真也不是假話啊。”

穆遙齒關一緊,“丘林清便是用這個藥來控制齊聿?”

“算是。”高澄道,“這一二年很是消停,就是吃了藥的緣故。”

“又為何?齊聿既是清醒,不吃便是。”

“他怎麽敢?離了藥不出三日就要回去求那然王。”高澄冷笑,“一旦成癮,斷三日不吃高熱不退,斷五日不吃骨痛如裂,滋味如同萬千螞蟻啃噬骨髓大羅金仙也熬不過如此折磨。”

穆遙沈默,久久點一下頭,“好,很好。”

高澄陪笑道,“將軍要齊聿寫信半點不難,搜他的身,把那然王給的藥都收盡了,押在空屋子裏,不出五日,您便是要他舔您的鞋子底,他也不敢說個不字。”

穆遙和藹可親道,“小武侯如此篤定,想是見過?”

“是,不過就一回。”高澄道,“齊聿那廝尋常時輪不到我動手……將……將將軍,您這是在做什麽?快,快放下……有話好說,好說啊”

穆遙站在火膛邊上,那鐵烙已經燒作通透的紅色,有零碎的火星隨灼熱的氣流向上飛舞,又四散開來,囚室中如煙花般絢麗。

穆遙握住手柄,逼人的熱浪撲面而來。穆遙將生鐵烙翻轉過來看那通紅的花紋,“花色別致,是個什麽意思?”

高澄哪裏敢說,舔著臉陪笑,“就是一個花樣子,哪家裁縫不弄一個?”

“雖是別致,可惜小了太多。”穆遙手中握著燒得通紅的生鐵烙,慢悠悠繞過刑架,立在高澄身後,“我親自問話,小武侯答的不盡不實,怎麽,看我年輕好欺是嗎?”

高澄看不見穆遙,掛在刑架上抖如篩糠,連帶著鐵鏈當當作響,“是……這是我家家徽。將軍不要再嘲笑我了,請君入甕說的就是我,我就是一頭蠢豬,奇蠢無比,將軍看我蠢成這樣,可憐可憐我,放過我啊啊疼疼疼啊”

火紅的烙鐵隔過衣衫烙在高澄後腰處,刺啦一聲爆響,皮肉燒焦的糊味立刻充斥刑室。

高澄長聲慘叫,本能向前躲避,然而四肢俱被鐵鏈綁在刑架上無處可逃,身體拼死向前繃到極致,拉作一條直線,卻哪裏躲得開?深入骨髓的痛苦逼得他完全瘋了,大張著嘴一連串嗬嗬怪叫,“放開疼疼疼疼啊放開啊疼啊”

穆遙冷酷地看高澄在烙鐵下瘋狂掙紮。漸漸有一個片時恍惚,如同隔過漫長的時間和千萬裏黃沙的距離,看到那個在丘林王庭遭遇酷刑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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