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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蟬的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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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蟬的軌跡

雖說以蟬為名,聞蟬對於蟬這種昆蟲的了解絕對匱乏。唯一的印象便是籠罩整個夏季的蟬鳴,吵鬧似耳鳴,違心的話都不肯講,她討厭蟬。

聽聞蟬有蛻殼之說,度假期間,聞蟬偶然回首過那麽一次自己的軌跡。

一九八四年,父母離婚,楊孝章遠渡越城任教,黃鶯很快再婚。繼父讓她的掌心留下一道醜陋的疤,並且作為主要原因導致她高考失利,僅僅考取一所中等水平的大學,這是人生的第一次變動。

一九九二年,聞蟬選擇輟學,並未就讀那所學校,尋找工作之時,姑媽返鄉。於是她隨姑媽前往越城,開始打工賺取學費,這是人生的第二次變動。

一九九五年,在仁心老人院遇見周秉德,經其介紹給周自秋,同年迅速邁入一段婚姻,從此不必為衣食煩憂,順利重啟學業,這是人生的第三次變動。

一九九八年,周自秋意外去世,很快開始接觸周見蕖,並與之產生糾纏,這是人生的第四次變動。

至於第五次,聞蟬不禁腹誹,她為何不是一只蝶?如此便可省略前面那些繁瑣的蟬蛻,蝴蝶只需一次破繭,振翅飛入空中,成就今日的她。

十二月末的曼谷正值涼季,氣候舒適,腳下這處莊園於上月購入,不算慎重,更似心血來潮,聞蟬決定在泰國跨越這個世紀,不打算久住,享受之餘亦是一筆投資。

這竟是屬於她的首間房產,坐落於異國,感覺有些奇特。周秉德人之將死,得知周見蕖債臺高築的訊息有所慰藉,不忘將水月灣的別墅轉贈於聞蟬,延期支付她薪資,雖說同時補償巨額利息,如今的聞蟬已不會放在眼中,那又是一座兇宅,轉手困難,至今還沒變現,她只當自己是掮客,而非屋主。

一九九年,時代的腳步不停。朝韓尚在發生海戰,“一代妖姬”白光病逝於吉隆坡,臺灣發生世紀末最大地震。適逢國慶五十周年,澳門回歸,又一段殖民到此終結,前塵悉數清算,迎接嶄新未來。

聞蟬提前拆過屬於自己的世紀禮物,絕對滿意,達成夢寐以求的人生需要這張新身份。

湄南河的風拂過,懸在窗前的風鈴清脆作響,伴有嬰孩的啼哭聲,聞蟬並不心急,路過客廳時順便添一杯水,緩慢上樓抵達嬰兒房門口,阿姨剛將入睡的寶寶放回溫巢,轉頭對上聞蟬的視線,投以欣慰。

聞蟬心中竊喜,低聲講道:“Jayden 很乖。”

阿姨發自真心地讚同,她是一名泰籍華人,普通話略帶口音:“好久沒遇到這樣讓人省心的寶寶,我相信他長大後一定性情穩重。”

真是借她吉言,聞蟬露出無奈的笑:“像他 Daddy。”

阿姨滿腹疑問,雖然服務這位神秘的女主家才十天,卻從來沒見過男主人露面,寶寶的爸爸哪裏去了?

聞蟬視若無睹,禮貌又疏離地向她頷首,悠然回到樓下。

面向花園的窗邊設有一張桌臺,以及松軟愜意的單人沙發,是她最偏愛的天地。Pearl 托人帶來一張新專輯,濱崎步的,還差幾首沒有品鑒完,按下 CD 機,聞蟬抱膝蜷在沙發上,吹午後的風,隨意翻幾頁書。

記不清楚具體從哪一日開始隱約意識到自己懷孕。準時已久的月經遲遲不來,她心中便有數,所以及早放下慈善會的公務,深知自己絕對承受不來兩手重擔。

孕初期,她曾有過出血,便是去慈山“拯救”周見蕖那日。她並非故意瞞他,原因有很多,一則她急於填補對周自秋的虧欠,良心得到安放,她才能夠泰然地迎接這個孩子,他們已是對手。二則,當時她暗中心慌,完全不知這一胎能否安然保住,一個字都不敢講。還有第三點,她確信,他對一位新生兒毫無期待,甚至可能厭惡。

何況他本意便是成全她,她選擇笑納。

大戰落幕,聞蟬即刻飛往美國養胎,並於十一月初順利產子,Jayden 足月降生,體重略輕,但在正常範疇,絕對健康。

聞蟬享受這一過程,視之為珍寶,用 DV 記錄下全部,不止見證 Jayden 的成長,亦是她的新生……

那張 CD 播放結束,音樂驟停,客廳恢覆靜謐,男人的腳步聲顯得更加清晰。

心潮暗湧,聞蟬無聲做過三次深呼吸,鎮定轉頭,看到他煩躁地松著領帶、無聲掃視四周,忍俊不禁。

她欣然開口:“你回來了。”

距離這個世紀正式結束已不足十個小時,曼谷眼下十七攝氏度,微風,無雨,天朗氣清。她如是講,好似他不過尋常歸家。

冰冷已久的臉色並未即刻消融,領帶還掛在衣領下,周見蕖上前兩步,丟給她一張 CD,什麽都沒講,物歸原主。

聞蟬看到 CD 盒上的裂痕,眉頭一皺,那樣了解他,責問道:“你把它丟進過垃圾桶?”

他聲稱:“自然磨損。”

她冷哼:“想到你翻垃圾桶的樣子就覺得好笑。”

“你也一樣。”

講實話而已,當時面對著垃圾桶裏的 CD,撿與不撿一念之間,情人節那晚她蹲在地上翻垃圾桶的畫面浮現在腦海,所以他彎腰撿回來了,同時想通很多事,原來他們對彼此是一樣的感情。

“這是什麽東西?”周見蕖突然發問,目光瞄準不遠處一張櫃子上的瓷罐,像骨灰罐。

此事要緊,聞蟬嘆氣,試圖糾正他的態度:“那是你媽媽的骨灰。”

“哦。”他毫無情感,已經挪開視線。

聞蟬起身,擺好香案後叫他過去:“你來上一炷香。”

他知道這是祭奠的禮儀,不夠虔誠地照做,聽聞蟬娓娓道來。

“阿繆其實死在泰國,不知如何飄蕩到這裏,由一位善良的尼姑收留,在寺院做些灑掃工作,因病去世。那位尼姑早些年去往美國,沒再回來,總算聯系到她,得知骨灰存放在寺院,我就取了回來。之後安放在何處,你自己定奪。”

她省去覆雜的過程,整整半年時間,大海撈針,馬不停蹄,光是雇用私家偵探的費用就是一筆不小數額,遑論她為此付出的精力與心血,這是她唯一操勞之事。就當她心虛作祟,在此邀功,總之,絕不可說她對周見蕖無情。

誰比得過他無情?周見蕖的神色不見絲毫波瀾,簡略作答:“知道了。”

聞蟬轉著眼珠打量他,換來他伸手,略帶生疏地撫摸她的頭,聞蟬滿腔感慨,上前兩步,下一秒已被他擁入懷中。

“多謝。”他低聲說。

內心百轉千回、千言萬語,聞蟬不知該從何說起,始終沈默。相比起來他倒是平靜得多,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很快結束關於阿繆的話題:“去臥室。”

聞蟬擡頭嗔視他,下意識認為他饑渴太久,此言絕不純情,他們還在他母親的靈前,他竟然講這種話。

雖說她媚眼如絲,確實有勾起他內心的蛔蟲,但他本意並非如此,周見蕖乜向她,語氣有些嘲笑:“你在想什麽?半年沒睡過好覺,我要休息。”

“哦。”聞蟬理虧,挽著他的臂彎帶他上樓,欲蓋彌彰地給他介紹,“主臥室在最裏面,和南山的格局很像,那間是書房,我幾乎不用,這三間是客房,還有這間……”

嬰兒房內傳來細微響動,周見蕖眼色一冷,警惕望過去,難以想象,她居然金屋藏嬌?他來得不巧。該先掐死誰?處理奸夫比較重要……

阿姨打開房門,撞上二人,面露驚訝:“聞小姐,這是?”

聞蟬告訴她:“這是我丈夫,他姓周。”

阿姨主動伸手,向他問好:“周先生,你好,我是……”

周見蕖忽視她,視線飄進房間內,先是因幼稚的裝潢露出嫌惡,瞄準那張粉色的搖籃床,看清上面一只小小的喘氣生物,冷聲質問:“那是什麽東西?”

聞蟬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將“莫名其妙”四個字寫在臉上,和煩躁的情緒很像,但又不一樣。抿嘴忍笑,她鄭重地通知他:“是你的孩子,你能不能有些尊重?”

良久無話,幸好阿姨聽不大懂,不至於讓聞蟬顏面掃地。

周見蕖合理懷疑,因缺乏休息,他已產生幻覺。不重要,他拽住聞蟬,直奔臥室,聞蟬還以為他打算找個合適的場合與她開啟一場爭執,結果他第一時間確定洗手間的位置,讓她準備浴袍,水流聲很快響起,他在沖涼。

神經病,聞蟬只能如此評價,找出一件睡袍,推門而入,再從置物架上拿一條浴巾,放在他方便拿取的地方。

周見蕖很快出來,擦幹頭發上的水,順便拉好窗簾,旋即上床。

聞蟬立在床邊審視他:“你就沒什麽想問的?”

他抓住她一只手,把她一並撈到床上,抱在懷中:“睡覺,很困。”

“你是多久沒睡過好覺?”聞蟬不解,總算見面,他第一件事怎麽會是睡覺?這合理嗎?

“很久。”他不會講甜言蜜語,也說不出口,從她走後,他沒有一天睡得安穩,被迫開始服用安眠藥,收效甚微,他也不願過多依賴藥物,棄用很久了。

聞蟬心中不是滋味,不知開口說什麽,日光穿透窗簾,播撒暗淡的光輝,不算全然黑暗,她躺在他的懷裏,幾度想要擡頭看他,又不敢看他。

久到她以為他已入睡,男人的掌心忽然撫上她的臉頰,似在確定懷中之人是否真實。聞蟬認為那種籠罩自己的情緒確切地說不是負罪感,更多的是心疼,他這半年如何過來?債務是否已經償清?問題很多,她卻像被封住唇舌,一個字都講不出。

無妨,他們是同一張鏡子的正反面,照應彼此,周見蕖適時開口,講很多。聞蟬懷疑他把此生最長的一段話在此時說盡,婚禮上極有可能不發一言。

“我不問你,是因為我什麽都知道,不需要問。那時秦博恩催我清倉,罵我蠢,他不懂你,我懂。你講虧欠那個死人,那我不妨輸得再慘一些,才稱得上幫你償還。這件事已經了結,多說無益。我恨過你,但沒有因此覺得不再愛你。況且你做得很漂亮,輸給你的感覺不算全然的差,楊孝章為你感到自豪,雖然你並不需要他的肯定。”

“等等。”聞蟬急切打斷,他還以為她要追問父親的事情,不想她重點在前一句,“你終於肯講你愛我?”

他講過嗎?周見蕖意識不到,按住她的頭表示不滿:“沒有。”

“你剛剛說了。”

“你聽錯了。”說不說真的有那麽重要?他是實幹型,拒絕浪費口舌。遑論太了解這個狠心的女人,就算他講出口愛她又如何?是會阻止他登上那艘郵輪,還是放棄軋空他的念頭?都不會。話語是最廉價的東西,畢竟成本只是唾液。

直到此時,聞蟬才敢回抱住他,貪婪攫取屬於他的氣息,陌生又熟悉,明顯感覺到他瘦了一些。

“你再講一次,我想聽,想要你的愛。”

他無奈發笑,因她的回應徹底放松,手卻惡意地捏她臉頰:“你對我做那些事,險些弄死我,讓我負債千萬,然後和我說,想要我的愛。楊清露,你才有病。”

又一次理虧,聞蟬無言以對。

周見蕖話鋒一轉,提及她剛剛對那位阿姨的說辭:“誰是你丈夫?”

聞蟬嘴硬,師承於他:“你不願意?有的是人願意。”

“取得法律憑證之前,我不想跟你講太多話。”他仍耿耿於懷一張結婚紙。

“我有計劃回去的。”聞蟬向他坦誠,未來的計劃中絕對有他,“Jayden 還小,被迫隨我一起來泰國,有些水土不服,我打算明年春天左右回越城,時間剛好……”

“Jayden 是誰?”

聞蟬平靜作答:“嬰兒房裏的那位寶寶,我們的孩子,出生於十一月一日,性別男,還有什麽問題?”

“你確定他與我有關?”

忍無可忍,聞蟬贈他一掌,深知他並非質疑她的不貞,只是對於繁衍後代這件事毫無興趣。她確信他一定有在思考,已經出生近兩個月的寶寶能否塞回去,塞哪裏?

聞蟬不與他計較,給他講述:“Jayden 真的很乖,你會喜歡他的,新生兒都會哭鬧,他很容易被哄好,阿姨都覺得省心,還說他將來一定性情沈穩,我覺得他更像你……”

“那你呢?”他沒有認真聽她講話,拋出其他疑問。

“我怎麽了?”

“痛嗎?”他對生產的認識便是一場手術,手術則必有風險。

“還好,肯定會痛的呀,但能忍耐。孕期也沒有吃苦,我說過了,他很乖的。”聞蟬還是想與他分享 Jayden,想起一件要事,“出生紙上,他姓周的。”

他的聲音染上困意,像在她耳邊呢喃:“不錯,由他繼承周家的遺產,然後再改,姓楊好了,隨你。”

“不是的。”聞蟬必須解釋清楚,“雖然我不如你,對周秉德的遺產毫無興趣,但絕不是因為這個。阿蕖,他姓周,只是因為你姓周而已,與其他人無關,我不會利用一個寶寶。名字我當時隨便取了一個,總之回去還要登記,到時再慎重取過,你有沒有想法?叫什麽好呢?”

周見蕖沒再應聲,聞蟬知道,他已經入睡。

就讓他睡一覺好了。她不過作陪,穩定的作息素來沒有午睡安排,借機可以思考 Jayden 的名字,以及他們一家人的未來,沈浸在美好的憧憬中,聞蟬不知何時染上困意,下意識抱緊他,在他懷中安眠。

她由衷地期盼與相信,他今後的每一天都會睡得安穩。

不過兩個小時,聞蟬決定收回這個善良的願景。

周見蕖睡足蘇醒,開始向她索取,她胡亂掛住他的肩回吻,遲來的性愛一觸即發,衣衫層層剝落。

下一秒,嬰兒啼哭,傳入主臥。

沒等聞蟬阻止他進一步的舉動,他已暫停,黑暗之中不難想象他煩躁地蹙眉,沈聲問她一個無解的問題:“他能不能閉嘴?”

聞蟬無奈:“他哪裏懂這些?你等一下,我去哄哄他,Jayden 半天不見我,可能在找媽媽。”

他沒有放手的意思,搞不懂,哭得那樣中氣十足,哪裏像是一位乖寶寶?聞蟬肯定在說大話。

她強行挪開他的手臂,迅速穿衣,點亮床頭燈的瞬間想起一個主意,扭頭問他:“你要不要嘗試抱他?他可能感應到爸爸回來了,說不定你哄他一下,他立即就乖。”

周見蕖被她的言語所蠱惑,穿上她準備的睡衣,先行前往嬰兒房,背影像一位壯士。

聞蟬怎可能放心他,匆匆跟上去,剛好看到他僵硬地接過 Jayden。阿姨告訴他輕晃臂彎,聞蟬怕他聽不懂,從旁覆述。

“你輕輕搖晃他,可以原地走幾步……”

完全走不了一步,Jayden 的哭聲更加強烈,甚至嘗試掙紮,周見蕖即刻停止一切舉動,想將這個燙手山芋轉交回阿姨之手,聞蟬忍住嘲笑,上前接過,那樣溫柔地哄,她還哺育他。

旁觀許久,周見蕖提出不滿:“我討厭他。”

聞蟬陳述事實:“他也討厭你,很公平。”

“我會搞定他。”他倒是不乏自信。

“那我拭目以待。但首先,你有必要學習育兒,或者說學會愛,你要愛他,像愛我一樣。”

“你教我?”

“你肯學,我當然願教。”

“我說一輩子。”

聞蟬微怔,想起聽到過的某些話,莞爾一笑:“那不然呢?就當做一樁善事,不要再摧殘其他人了。”

他因放松而微挑嘴角,瞥向她懷中的 Jayden,忽然生起一絲吝嗇的期待,講給她聽:“等他長大,我想告訴他,他還在你腹中之時,你殘酷地贏過我一次。”

“他未必願意聽這些陳年往事。”

“我還是討厭他。”

Jayden 聽不懂大人惡毒的話,在聞蟬懷中發出嬉笑,吮吸手指,融化她滿腔泛濫的母愛。聞蟬叫他:“你過來摸摸他,很軟的。”

他聽從,近前幾步,擡起的手慎重落下,落在她的頭頂。此間安寧,他好像不過在講天氣,脫口而出:“但我愛你,只愛過你。”

有人怨相遇太早,有人恨相逢太遲,世事作弄,畫出紛亂軌跡。

一只蟬,翻越二十世紀的落幕,拋棄廢骨,銜一枝荒原的花,飛向千禧。此後無論風霜雨雪,有人共度,便不會寂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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