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無法維持的演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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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無法維持的演技。
虛假的宇宙中沒有春天。
——滴答答答……
三點冷的掌心落下一溜血, 她緊緊攥握刀刃在手，薄窄的刀面貫穿她的掌骨。她像感覺不到痛將刀用力從手掌劃到肘骨，血肉翻起，白骨可見, 黏膩的血液順著刀身滑落。
宇宙中擠壓著龐大而畸形的咒靈, 以及唯一站在虛空的白發男人。
她的身形在咒靈間極速移動, 快成一道殘影。頃刻間，一條極薄的血線同時貫穿所有咒靈，它們“嘭、嘭、嘭”地瞬間爆炸，飛起的殘肢和腥臭的氣味將她帶回了過去久遠的記憶中……
禪院家有一處隱秘的地方——咒靈坑, 通常是禪院家的上位者們為了懲罰不守規矩的族人時用到的。
三點冷前半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那個地方度過。
初次進咒靈坑，是由禪院直毘人領她過去。他塞了一把咒具給她，並告訴她，只要將這裏的咒靈全部袚除，她就再也不用來了。
日常她看不到咒靈, 處在極度危險的境況卻能看到。
禪院直毘人將她扔進了咒靈坑, 沒有光線洩露進來，這裏就像存在於人間的煉獄，腥臭得令她作嘔的氣息霸占鼻腔。她第一次見到咒靈，肉眼掃過去, 數不清的咒靈滋滋冒著黑煙，怨毒地凝視她, 濕滑的涎液淹沒她。從她被扔下來的瞬間，它們嘶吼著蜂擁而上將她撕碎吞吃，口器周圍糊滿她的血肉。
碎裂的衣帛輕飄飄地飛舞, 落在她失焦的眼球前方。
——嘭、嘭、嘭……
吃了她的咒靈甚至發不出瀕死的尖叫，全部的咒力被她的血液所吸收, 突兀地爆炸成血雨。它們體內未消化的她在斷肢殘骸間再生，血液像有生命地游到一起，其中的細胞極速分裂，先是骨架、再是內臟、最後是皮肉相連組成了她。
她狼狽地躺在坑底，沒有衣物蔽體，涼風侵襲她新生的肌膚。她仰望漆黑的夜幕，緩緩伸手，手掌光滑細膩。
彼時的手恍若與眼下血肉翻起的手重合。
門的情況她大概了然，夏油傑和五條悟輸出的咒靈和咒力被門吸收，再反彈出來，只要咒力不斷，門就能像永動機一樣無休止地進行攻擊。
也就是說，無咒力的話門就沒辦法再攻擊。
只有零咒力的她能結束這一切。
想通這點，她的身形往海嘯般的咒力中穿梭，沾上一點，她的皮膚都被高於巖漿的溫度灼燒，冒出蒸騰的白汽。她來到白發男人身後時，他正好側目，那對天空般的藍瞳倒映出她的動作——她將淋了血的刀送進他的心口。
一瞬間，整個宇宙隨著穿透血肉的聲音破碎成流光，在夜幕中漸漸消散成光塵。
墻檻上站著的白發少女緊閉雙眸，手平穩地垂下，刀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接著她轉身朝廢棄的空調外機走去，掉地的刀映照出她咬緊的唇瓣。
被棄在地上的刀靜靜地望著她，這個在什麽境況都能假意笑出來的人，僅僅因為一個幻象便無法維持她拙劣的演技。
白發少女一聲不吭地彎腰將地上的少年背起來，他的斷臂被她叼在口中，隨即她背著他踩上天臺的邊緣。夏夜的風吹拂兩人交纏的發絲，少年的眼皮輕輕顫動，手指也動了短瞬。
“……禪院同學，不用管我……”
夏油傑的聲音微弱得像蚊蟲，她卻能剛好聽清楚。
他的意識昏昏沈沈，眼皮睜不開，對外界發生的一切都感知很弱，鼻尖縈繞她身上淺淡的霜氣。他將僅剩的一絲氣力用來說話。
為什麽要折返回來救他？
丟下他，她會活得更開心，少了一個她討厭的人惹她心煩。
“誰讓你多管閑事的？你不是說要讓我好好活下去嗎？不是想救我嗎？那就來救我啊，死在這裏算什麽？”
她口中好像含著什麽東西，話有些模糊。
是薄荷葉嗎？
她身上的味道總是冰涼涼的，像雪，但有點淺淺的苦。
或許是在含薄荷葉吧。可食用的薄荷葉很多，她喜歡的是哪一種呢？
驀然撲面而來一股持續幾秒的狂風，強烈的失重感使他的內臟仿若要跳出身體。
他不在意失重感和風怎麽來的。
耳畔灌滿她的聲音。
“那只特級咒靈被我袚除了，不止它，你的咒靈我也袚除了。”
“禪院同學好厲害……”
“你應該生氣，辛苦收集的咒靈被我殺了算什麽。”
“沒事……殺了這麽多咒靈禪院同學很累吧。”
“嘔，假惺惺，不準閉眼睛夏油傑。”
“……好。”
不屬於領域的、微弱的蟬鳴忽而回蕩耳側，他竭力將眼皮撐開，側眸望見白發少女咬著一只斷臂，是他的。
他們逃出了領域，回到這座偌大的校園。他呼吸進鼻腔的空氣，望見漆黑的夜空和感受到的狂風都來自現實。
耀眼的月華灑落少女的長睫，紅瞳的輝光閃爍，照亮了黑夜。她唇角溢血，眼圈泛紅，雪白的牙齒咬緊那條斷臂的衣袖，背著他一步步往平凡的校門走去。
少女的軀體清瘦至極，骨頭的紋路仿佛要嵌合進他的骨架中，她像背著寬闊的山川，風拂過平靜的水面，能聽到山川的經脈在顫動。
凝望她眼角的淚痣，夏油傑的心臟不受控地越跳越快，快到隱隱作痛，他擡手用指腹拭去她眼角的淚漬，看到她發楞的雙眸時笑了下，“是在為那個悟流淚麽……”
事實上，他沒有擦去她的眼淚，也沒有問出那句話。
他的指尖輕輕動了動，目光移到她左耳的黑曜石耳釘，忽而感到他的耳垂有些發燙。他的臉輕靠她的肩骨，夜風將黑與白的發絲打了個解不開的結，他眨眨眼，驀然發覺自己的劉海變長了。
下一秒，他聽到她繼續用沒有波動的語氣道，“你要是這麽容易就死了，我就搶走你的摯友，你的咒靈——你死之後它們就會暴動吧，我一只也不會放過，還有你保護的弱者和同伴我也會殺了……”
她似是開玩笑，也似是認真地威脅。
“……”一聲氣音的笑飄到三點冷耳畔，她頓了頓，“很好笑嗎？我還會在漫畫裏給你絕育。那個和尚的原型就是你。”
“啊，禪院同學畫得真好……稍微給我畫一張人臉吧。”
“誰……”
她後面的話漸漸淡出夏油傑的耳邊，還沒聽完，他就失去了意識。
“誰理你啊。”
三點冷這次的話沒得到回應，她緊閉著唇。這時輔助監督的身影堪堪進入她的視野，眼前一道白影閃至，高大的身影擋住月光。少年蓬松的白發飄揚，藍眼睛垂下定定註視她，她視線下意識偏移，前方響起一道屬於輔助監督的聲音。
“禪院同學！”
她擡眸的瞬間，一根骨節分明的手指正觸碰她的額心，沈重的睡意淹沒她的全身。
眼皮合上前，她望見五條悟的臉近在咫尺，他看她的目光晦澀得像一道撕了答案的數學難題。
從醫務室的病床上醒來時，她混亂的腦中冒出他那夜的眼神，導致她第一反應就是開始思索那個答案。
——嗶嗶嗶嗶……
刺耳的心電儀器警報聲驟然鉆進耳中，她神色平靜地往警報聲的反方向側頭。柔和的晴風吹動隔著兩張病床間的簾布，她伸手摸向櫃子上的手機。
就在此時，一只修長的手倏地拉開簾布。身穿病號服的少年眼中的焦急還未褪去，便和她彼此錯愕地對視上。
兩個人靜默地對視了幾秒，尷尬的氣息無聲彌漫。就在這時，一道吊兒郎當的口哨聲飄到病房門前，三點冷不動聲色地瞥了眼夏油傑完好的雙臂，無事發生般拿了手機躺回病床。
“喲，都醒了啊。”
五條悟拎了兩個食盒走進病房，將食盒放上兩張病床間的櫃子上，隨後搬了張凳子愜意地坐下，他伸出指尖敲了敲食盒的殼子。
“唉，你們知道嗎老子一個人快忙死啦。”他佯裝不滿地癟嘴，“頓頓給你們帶飯，終於等到兩位睡美人醒了。再不醒，老子就抓兩只青蛙王子給你們獻上真愛之吻哦。”
“悟少看點童話書吧？”
“嘁……”
沒再搭理五條悟，夏油傑坐起身，正要去洗漱，望見手背上插著針管，他猶豫著要不要拔的時候，對面病床的人利落地拔出針管下了床，寬大的病號服被她的身高勉強撐起來。在她的目光向他投來前，他率先挪開目光，也拔了針管。
他們一致的行為引起五條悟的哇哇亂叫，他雙臂搭椅背上示意抗議地搖晃凳子。
“餵餵餵！你們兩個想害老子被硝子罵嗎？她肯定會嫌棄老子連兩個病號都照顧不好！”
“起床要先刷牙，常識啊悟。”
三點冷神色淡然地拿起落地架上掛著的黑挎包，再走回櫃子前將食盒抱起。
“謝謝，盒子不用還你了吧。”
“……老子有錢。”五條悟憋悶道，扭頭望見偷溜到門口的夏油傑，“傑也是叛徒！呵呵，這麽默契不知道的以為你們兩才是一對……摯友呢。”
他突然的停頓使夏油傑一怔，直到他說出“摯友”時，高高懸空的心臟掉回安穩的位置。他的長睫顫動一秒，笑道：“謝了悟，這個我會吃完的。說起來，不會是悟自己做的吧？”
夏油傑還沒聽到五條悟的回應，便自問自答補充道：“嗯，應該是我想多了。”
“就是老子親手做的！”五條悟氣鼓鼓道，“冷知道老子的廚藝，‘很好吃’，她是這麽說的哦。”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解開三點冷塵封的回憶。她停下腳步望向白發少年，他的藍眼睛睜得圓溜溜正盯著她，裏面充滿期盼，無聲催促著她讓她肯定他的話語。
她怔了瞬，手中食盒的溫熱將她帶回到一段同樣溫熱的記憶中……
1996年，十二月的雪季，五條家為五條悟辦七歲生日宴，禪院家去了不少人，其中不包括她。而五條家發來禪院家的邀請函中特意書明了一句：
——悟少爺希望能看到同齡人前來。
禪院家和五條悟同齡的只有她。對她而言，去還是不去沒什麽區別。
五條悟的生日前夜，禪院直毘人將她扔進咒靈坑。等她從咒靈坑裏爬出來，望見漆黑的夜幕，以為她只用了幾小時就袚除它們。
彼時她的境況比最開始衣服都被咒靈撕碎要好些，和服單衣破爛，倒還能蔽體。
回西院的路上，驀然降下了霏霏的雪。三點冷路過的侍從在說今夜是五條悟的生日宴，全咒術界都去為他的生辰賀喜。
說到這，侍從輕蔑地瞥她一眼，拉著另一位侍從嬉笑掠過她。
妒忌五條悟嗎？有的。
那又能怎樣呢？妒忌他就能讓她有炭火烤暖嗎？能讓她有厚衣服穿嗎？能讓她吃一頓平凡的飯嗎？
她對五條悟的妒忌來得像喝水一樣簡單，也像嗡嗡的蜜蜂一樣揮之不去。
回西院的想法在那一刻消弭。
三點冷坐到湖邊的石墩上，撐著臉望廚房的方向良久。雪落地積了厚厚一層，屋檐的燈籠順著風雪搖曳。
這個時候五條家應該開席了吧？禪院家的人也就不會那麽快回來。
思索著時間，三點冷已然走到廚房的門前。寒夜裏，主人家去了別家赴宴，連帶侍從們也懈怠起來，廚房外和裏都無人照看，竈臺上整齊堆放精美的餐具，盛放的食物看起來沒什麽動過的痕跡，冷空氣中散發出淡淡的肉香。
她僅僅望了一眼隨即挪開了視線，彎腰蹲下伸手正要拿出燃燒的木柴，耳畔忽然響起一道聲音阻攔了她的動作。
“禪院你在幹嘛？”
三點冷偏頭對上一雙漂亮的藍貓眼，白發男孩蹲在她身旁，雙臂放於膝蓋上，側臉抵著手臂，擠出糯糯的軟肉。他興致沖沖地望她，學她的動作要朝那堆火焰伸手。
“我準備放火燒了我家。”她笑吟吟道。
五條悟睜大眼，手滯空著，他看了看她，再看了看劈裏啪啦作響的火柴堆，又看了看她。他仿佛一只白毛貓貓歪頭盯了她幾秒，那對圓圓的眼珠子跟玻璃一樣凈透，透出好奇的意味。
她空出的手無聲地伸進另一只手的袖子裏，刀刃的影子投射到白發男孩背面的墻上。他像對暗處的一切無知無覺般縮回了手，右拳拍左掌心，自信一笑。
“啊，聽起來還不錯！那加老子一個吧！”
她楞了楞，狐疑地望他。
“是真的啦！不過幹這個事之前，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不做它的話就沒辦法安心放火了！”
“說說看？”
“今天是老子的生日！”
“然後呢？”
“你為什麽不來五條家？”
“哦，然後呢？”
“……你除了會說‘然後呢’還會說什麽？算了，老子就大度原諒你吧。”
“哦，所以呢？”
“……”
五條悟癟嘴用身體擠開三點冷，伸手撿起地上散落的幹柴丟進火中，明亮的火星子濺射出來，映進兩雙凝望火焰的眸中。
“所以你到底要做什麽？”
“做飯。”
“真的嗎？”
“假的，毒不死你。”
“你真的會嗎？我不想中毒哦。”
“……老子學過的，放心吧。”
“敢問那位名師是？”
“禪院你話好多。”
他說完這句，三點冷閉嘴了，視線中他游刃有餘地將一塊鮮肉切成漂亮的肉片，肉的切割面於火光中映出五彩斑斕的顏色。他焯水、倒油、切各種小菜作料……不費氣力地完成了一頓色澤鮮亮的葷素菜肴。
做完這些，他華貴的羽織上不沾半點油煙和腥氣。在旁默默圍觀的三點冷低頭看了看她自己，破爛的單衣和他沒有可比性。
五條悟擺好侍從們平時用的小桌和兩張木凳子，招呼三點冷坐下。
“吃吧！”
他雙手環胸，驕傲地揚起小臉。
三點冷秉持不吃白不吃，吃也吃不死的客觀事實，她夾起一塊氤氳白煙的肉放入口中，五條悟突然神色一變，“笨蛋！你不知道吹一下嗎？！”
肉燙到她舌根，像吃了一口火。
她搖頭，“我沒吃過剛出鍋的菜。”，說著，她面不改色地將肉吞進喉管。
五條悟望她一瞬，偏過頭哼了一聲。
“笨蛋就是笨蛋。”他嘟囔道。
飯涼了些，菜也到了溫熱的程度時，三點冷才想起她是來放火的。
她抓握筷子的手微微摩挲，在放筷和繼續間猶豫了。
如果她放了火，還有機會吃到下一頓這樣的飯嗎？
在她遲疑的這幾秒間，五條悟忽然道：“下次老子生日你一定要來，這次就當作你忘掉了吧，勉強原諒你，哼——”
“生日快樂五條悟。”
她突然的祝福像今夜他的突然到來。他睜著藍眼睛飛速地眨了下，只見她望著他誠懇地問：“很好吃，下次還能做嗎？”
這一刻的她沒想到的是，彼時沒能放下的筷子時隔兩世，生死茫茫，直至現在天光放晴，她依舊沒能放下。
她垂下眼眸，抱緊了食盒笑著點點頭，“沒錯，悟的手藝很不錯哦。”
五條悟聞聲齜牙一笑，得意地勾唇，沖夏油傑努起下巴，“聽聽，聽聽，傑，老子沒騙你吧。”
“這樣麽，那我真是有口福了呢。”
夏油傑彎起眼眸，擡手朝五條悟豎了個大拇指，旋即轉身離開病房，沒再加入另外兩人的對話。出了病房也能聽到他們還在說話，走廊上回蕩從病房裏飄出的笑聲，他腳步不停，唇角的弧度全過程像被膠水凝固住，絲毫未變，一直維持到他回了宿舍。
一進宿舍，他將食盒擱置書桌上，轉身走到衛生間的洗手臺前。他擡起水龍頭，嘩啦啦的水流沖刷他掌心食盒的餘熱。
他將臉埋進水中，眼睛緩緩閉上，兩只手肘撐於冷硬的石臺上。他呼吸屏住，喉結滾了滾。
平靜的水波中，他唇角的笑意像沒了支點的積木，瞬間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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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假的宇宙中沒有春天。
——滴答答答……
三點冷的掌心落下一溜血, 她緊緊攥握刀刃在手，薄窄的刀面貫穿她的掌骨。她像感覺不到痛將刀用力從手掌劃到肘骨，血肉翻起，白骨可見, 黏膩的血液順著刀身滑落。
宇宙中擠壓著龐大而畸形的咒靈, 以及唯一站在虛空的白發男人。
她的身形在咒靈間極速移動, 快成一道殘影。頃刻間，一條極薄的血線同時貫穿所有咒靈，它們“嘭、嘭、嘭”地瞬間爆炸，飛起的殘肢和腥臭的氣味將她帶回了過去久遠的記憶中……
禪院家有一處隱秘的地方——咒靈坑, 通常是禪院家的上位者們為了懲罰不守規矩的族人時用到的。
三點冷前半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那個地方度過。
初次進咒靈坑，是由禪院直毘人領她過去。他塞了一把咒具給她，並告訴她，只要將這裏的咒靈全部袚除，她就再也不用來了。
日常她看不到咒靈, 處在極度危險的境況卻能看到。
禪院直毘人將她扔進了咒靈坑, 沒有光線洩露進來，這裏就像存在於人間的煉獄，腥臭得令她作嘔的氣息霸占鼻腔。她第一次見到咒靈，肉眼掃過去, 數不清的咒靈滋滋冒著黑煙，怨毒地凝視她, 濕滑的涎液淹沒她。從她被扔下來的瞬間，它們嘶吼著蜂擁而上將她撕碎吞吃，口器周圍糊滿她的血肉。
碎裂的衣帛輕飄飄地飛舞, 落在她失焦的眼球前方。
——嘭、嘭、嘭……
吃了她的咒靈甚至發不出瀕死的尖叫，全部的咒力被她的血液所吸收, 突兀地爆炸成血雨。它們體內未消化的她在斷肢殘骸間再生，血液像有生命地游到一起，其中的細胞極速分裂，先是骨架、再是內臟、最後是皮肉相連組成了她。
她狼狽地躺在坑底，沒有衣物蔽體，涼風侵襲她新生的肌膚。她仰望漆黑的夜幕，緩緩伸手，手掌光滑細膩。
彼時的手恍若與眼下血肉翻起的手重合。
門的情況她大概了然，夏油傑和五條悟輸出的咒靈和咒力被門吸收，再反彈出來，只要咒力不斷，門就能像永動機一樣無休止地進行攻擊。
也就是說，無咒力的話門就沒辦法再攻擊。
只有零咒力的她能結束這一切。
想通這點，她的身形往海嘯般的咒力中穿梭，沾上一點，她的皮膚都被高於巖漿的溫度灼燒，冒出蒸騰的白汽。她來到白發男人身後時，他正好側目，那對天空般的藍瞳倒映出她的動作——她將淋了血的刀送進他的心口。
一瞬間，整個宇宙隨著穿透血肉的聲音破碎成流光，在夜幕中漸漸消散成光塵。
墻檻上站著的白發少女緊閉雙眸，手平穩地垂下，刀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接著她轉身朝廢棄的空調外機走去，掉地的刀映照出她咬緊的唇瓣。
被棄在地上的刀靜靜地望著她，這個在什麽境況都能假意笑出來的人，僅僅因為一個幻象便無法維持她拙劣的演技。
白發少女一聲不吭地彎腰將地上的少年背起來，他的斷臂被她叼在口中，隨即她背著他踩上天臺的邊緣。夏夜的風吹拂兩人交纏的發絲，少年的眼皮輕輕顫動，手指也動了短瞬。
“……禪院同學，不用管我……”
夏油傑的聲音微弱得像蚊蟲，她卻能剛好聽清楚。
他的意識昏昏沈沈，眼皮睜不開，對外界發生的一切都感知很弱，鼻尖縈繞她身上淺淡的霜氣。他將僅剩的一絲氣力用來說話。
為什麽要折返回來救他？
丟下他，她會活得更開心，少了一個她討厭的人惹她心煩。
“誰讓你多管閑事的？你不是說要讓我好好活下去嗎？不是想救我嗎？那就來救我啊，死在這裏算什麽？”
她口中好像含著什麽東西，話有些模糊。
是薄荷葉嗎？
她身上的味道總是冰涼涼的，像雪，但有點淺淺的苦。
或許是在含薄荷葉吧。可食用的薄荷葉很多，她喜歡的是哪一種呢？
驀然撲面而來一股持續幾秒的狂風，強烈的失重感使他的內臟仿若要跳出身體。
他不在意失重感和風怎麽來的。
耳畔灌滿她的聲音。
“那只特級咒靈被我袚除了，不止它，你的咒靈我也袚除了。”
“禪院同學好厲害……”
“你應該生氣，辛苦收集的咒靈被我殺了算什麽。”
“沒事……殺了這麽多咒靈禪院同學很累吧。”
“嘔，假惺惺，不準閉眼睛夏油傑。”
“……好。”
不屬於領域的、微弱的蟬鳴忽而回蕩耳側，他竭力將眼皮撐開，側眸望見白發少女咬著一只斷臂，是他的。
他們逃出了領域，回到這座偌大的校園。他呼吸進鼻腔的空氣，望見漆黑的夜空和感受到的狂風都來自現實。
耀眼的月華灑落少女的長睫，紅瞳的輝光閃爍，照亮了黑夜。她唇角溢血，眼圈泛紅，雪白的牙齒咬緊那條斷臂的衣袖，背著他一步步往平凡的校門走去。
少女的軀體清瘦至極，骨頭的紋路仿佛要嵌合進他的骨架中，她像背著寬闊的山川，風拂過平靜的水面，能聽到山川的經脈在顫動。
凝望她眼角的淚痣，夏油傑的心臟不受控地越跳越快，快到隱隱作痛，他擡手用指腹拭去她眼角的淚漬，看到她發楞的雙眸時笑了下，“是在為那個悟流淚麽……”
事實上，他沒有擦去她的眼淚，也沒有問出那句話。
他的指尖輕輕動了動，目光移到她左耳的黑曜石耳釘，忽而感到他的耳垂有些發燙。他的臉輕靠她的肩骨，夜風將黑與白的發絲打了個解不開的結，他眨眨眼，驀然發覺自己的劉海變長了。
下一秒，他聽到她繼續用沒有波動的語氣道，“你要是這麽容易就死了，我就搶走你的摯友，你的咒靈——你死之後它們就會暴動吧，我一只也不會放過，還有你保護的弱者和同伴我也會殺了……”
她似是開玩笑，也似是認真地威脅。
“……”一聲氣音的笑飄到三點冷耳畔，她頓了頓，“很好笑嗎？我還會在漫畫裏給你絕育。那個和尚的原型就是你。”
“啊，禪院同學畫得真好……稍微給我畫一張人臉吧。”
“誰……”
她後面的話漸漸淡出夏油傑的耳邊，還沒聽完，他就失去了意識。
“誰理你啊。”
三點冷這次的話沒得到回應，她緊閉著唇。這時輔助監督的身影堪堪進入她的視野，眼前一道白影閃至，高大的身影擋住月光。少年蓬松的白發飄揚，藍眼睛垂下定定註視她，她視線下意識偏移，前方響起一道屬於輔助監督的聲音。
“禪院同學！”
她擡眸的瞬間，一根骨節分明的手指正觸碰她的額心，沈重的睡意淹沒她的全身。
眼皮合上前，她望見五條悟的臉近在咫尺，他看她的目光晦澀得像一道撕了答案的數學難題。
從醫務室的病床上醒來時，她混亂的腦中冒出他那夜的眼神，導致她第一反應就是開始思索那個答案。
——嗶嗶嗶嗶……
刺耳的心電儀器警報聲驟然鉆進耳中，她神色平靜地往警報聲的反方向側頭。柔和的晴風吹動隔著兩張病床間的簾布，她伸手摸向櫃子上的手機。
就在此時，一只修長的手倏地拉開簾布。身穿病號服的少年眼中的焦急還未褪去，便和她彼此錯愕地對視上。
兩個人靜默地對視了幾秒，尷尬的氣息無聲彌漫。就在這時，一道吊兒郎當的口哨聲飄到病房門前，三點冷不動聲色地瞥了眼夏油傑完好的雙臂，無事發生般拿了手機躺回病床。
“喲，都醒了啊。”
五條悟拎了兩個食盒走進病房，將食盒放上兩張病床間的櫃子上，隨後搬了張凳子愜意地坐下，他伸出指尖敲了敲食盒的殼子。
“唉，你們知道嗎老子一個人快忙死啦。”他佯裝不滿地癟嘴，“頓頓給你們帶飯，終於等到兩位睡美人醒了。再不醒，老子就抓兩只青蛙王子給你們獻上真愛之吻哦。”
“悟少看點童話書吧？”
“嘁……”
沒再搭理五條悟，夏油傑坐起身，正要去洗漱，望見手背上插著針管，他猶豫著要不要拔的時候，對面病床的人利落地拔出針管下了床，寬大的病號服被她的身高勉強撐起來。在她的目光向他投來前，他率先挪開目光，也拔了針管。
他們一致的行為引起五條悟的哇哇亂叫，他雙臂搭椅背上示意抗議地搖晃凳子。
“餵餵餵！你們兩個想害老子被硝子罵嗎？她肯定會嫌棄老子連兩個病號都照顧不好！”
“起床要先刷牙，常識啊悟。”
三點冷神色淡然地拿起落地架上掛著的黑挎包，再走回櫃子前將食盒抱起。
“謝謝，盒子不用還你了吧。”
“……老子有錢。”五條悟憋悶道，扭頭望見偷溜到門口的夏油傑，“傑也是叛徒！呵呵，這麽默契不知道的以為你們兩才是一對……摯友呢。”
他突然的停頓使夏油傑一怔，直到他說出“摯友”時，高高懸空的心臟掉回安穩的位置。他的長睫顫動一秒，笑道：“謝了悟，這個我會吃完的。說起來，不會是悟自己做的吧？”
夏油傑還沒聽到五條悟的回應，便自問自答補充道：“嗯，應該是我想多了。”
“就是老子親手做的！”五條悟氣鼓鼓道，“冷知道老子的廚藝，‘很好吃’，她是這麽說的哦。”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解開三點冷塵封的回憶。她停下腳步望向白發少年，他的藍眼睛睜得圓溜溜正盯著她，裏面充滿期盼，無聲催促著她讓她肯定他的話語。
她怔了瞬，手中食盒的溫熱將她帶回到一段同樣溫熱的記憶中……
1996年，十二月的雪季，五條家為五條悟辦七歲生日宴，禪院家去了不少人，其中不包括她。而五條家發來禪院家的邀請函中特意書明了一句：
——悟少爺希望能看到同齡人前來。
禪院家和五條悟同齡的只有她。對她而言，去還是不去沒什麽區別。
五條悟的生日前夜，禪院直毘人將她扔進咒靈坑。等她從咒靈坑裏爬出來，望見漆黑的夜幕，以為她只用了幾小時就袚除它們。
彼時她的境況比最開始衣服都被咒靈撕碎要好些，和服單衣破爛，倒還能蔽體。
回西院的路上，驀然降下了霏霏的雪。三點冷路過的侍從在說今夜是五條悟的生日宴，全咒術界都去為他的生辰賀喜。
說到這，侍從輕蔑地瞥她一眼，拉著另一位侍從嬉笑掠過她。
妒忌五條悟嗎？有的。
那又能怎樣呢？妒忌他就能讓她有炭火烤暖嗎？能讓她有厚衣服穿嗎？能讓她吃一頓平凡的飯嗎？
她對五條悟的妒忌來得像喝水一樣簡單，也像嗡嗡的蜜蜂一樣揮之不去。
回西院的想法在那一刻消弭。
三點冷坐到湖邊的石墩上，撐著臉望廚房的方向良久。雪落地積了厚厚一層，屋檐的燈籠順著風雪搖曳。
這個時候五條家應該開席了吧？禪院家的人也就不會那麽快回來。
思索著時間，三點冷已然走到廚房的門前。寒夜裏，主人家去了別家赴宴，連帶侍從們也懈怠起來，廚房外和裏都無人照看，竈臺上整齊堆放精美的餐具，盛放的食物看起來沒什麽動過的痕跡，冷空氣中散發出淡淡的肉香。
她僅僅望了一眼隨即挪開了視線，彎腰蹲下伸手正要拿出燃燒的木柴，耳畔忽然響起一道聲音阻攔了她的動作。
“禪院你在幹嘛？”
三點冷偏頭對上一雙漂亮的藍貓眼，白發男孩蹲在她身旁，雙臂放於膝蓋上，側臉抵著手臂，擠出糯糯的軟肉。他興致沖沖地望她，學她的動作要朝那堆火焰伸手。
“我準備放火燒了我家。”她笑吟吟道。
五條悟睜大眼，手滯空著，他看了看她，再看了看劈裏啪啦作響的火柴堆，又看了看她。他仿佛一只白毛貓貓歪頭盯了她幾秒，那對圓圓的眼珠子跟玻璃一樣凈透，透出好奇的意味。
她空出的手無聲地伸進另一只手的袖子裏，刀刃的影子投射到白發男孩背面的墻上。他像對暗處的一切無知無覺般縮回了手，右拳拍左掌心，自信一笑。
“啊，聽起來還不錯！那加老子一個吧！”
她楞了楞，狐疑地望他。
“是真的啦！不過幹這個事之前，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不做它的話就沒辦法安心放火了！”
“說說看？”
“今天是老子的生日！”
“然後呢？”
“你為什麽不來五條家？”
“哦，然後呢？”
“……你除了會說‘然後呢’還會說什麽？算了，老子就大度原諒你吧。”
“哦，所以呢？”
“……”
五條悟癟嘴用身體擠開三點冷，伸手撿起地上散落的幹柴丟進火中，明亮的火星子濺射出來，映進兩雙凝望火焰的眸中。
“所以你到底要做什麽？”
“做飯。”
“真的嗎？”
“假的，毒不死你。”
“你真的會嗎？我不想中毒哦。”
“……老子學過的，放心吧。”
“敢問那位名師是？”
“禪院你話好多。”
他說完這句，三點冷閉嘴了，視線中他游刃有餘地將一塊鮮肉切成漂亮的肉片，肉的切割面於火光中映出五彩斑斕的顏色。他焯水、倒油、切各種小菜作料……不費氣力地完成了一頓色澤鮮亮的葷素菜肴。
做完這些，他華貴的羽織上不沾半點油煙和腥氣。在旁默默圍觀的三點冷低頭看了看她自己，破爛的單衣和他沒有可比性。
五條悟擺好侍從們平時用的小桌和兩張木凳子，招呼三點冷坐下。
“吃吧！”
他雙手環胸，驕傲地揚起小臉。
三點冷秉持不吃白不吃，吃也吃不死的客觀事實，她夾起一塊氤氳白煙的肉放入口中，五條悟突然神色一變，“笨蛋！你不知道吹一下嗎？！”
肉燙到她舌根，像吃了一口火。
她搖頭，“我沒吃過剛出鍋的菜。”，說著，她面不改色地將肉吞進喉管。
五條悟望她一瞬，偏過頭哼了一聲。
“笨蛋就是笨蛋。”他嘟囔道。
飯涼了些，菜也到了溫熱的程度時，三點冷才想起她是來放火的。
她抓握筷子的手微微摩挲，在放筷和繼續間猶豫了。
如果她放了火，還有機會吃到下一頓這樣的飯嗎？
在她遲疑的這幾秒間，五條悟忽然道：“下次老子生日你一定要來，這次就當作你忘掉了吧，勉強原諒你，哼——”
“生日快樂五條悟。”
她突然的祝福像今夜他的突然到來。他睜著藍眼睛飛速地眨了下，只見她望著他誠懇地問：“很好吃，下次還能做嗎？”
這一刻的她沒想到的是，彼時沒能放下的筷子時隔兩世，生死茫茫，直至現在天光放晴，她依舊沒能放下。
她垂下眼眸，抱緊了食盒笑著點點頭，“沒錯，悟的手藝很不錯哦。”
五條悟聞聲齜牙一笑，得意地勾唇，沖夏油傑努起下巴，“聽聽，聽聽，傑，老子沒騙你吧。”
“這樣麽，那我真是有口福了呢。”
夏油傑彎起眼眸，擡手朝五條悟豎了個大拇指，旋即轉身離開病房，沒再加入另外兩人的對話。出了病房也能聽到他們還在說話，走廊上回蕩從病房裏飄出的笑聲，他腳步不停，唇角的弧度全過程像被膠水凝固住，絲毫未變，一直維持到他回了宿舍。
一進宿舍，他將食盒擱置書桌上，轉身走到衛生間的洗手臺前。他擡起水龍頭，嘩啦啦的水流沖刷他掌心食盒的餘熱。
他將臉埋進水中，眼睛緩緩閉上，兩只手肘撐於冷硬的石臺上。他呼吸屏住，喉結滾了滾。
平靜的水波中，他唇角的笑意像沒了支點的積木，瞬間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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