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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 ? 陵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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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   陵谷

◎高岸為谷,深谷為陵◎

通往紫蘭殿的宮道上,內官王弘儔腳步匆匆,一個穿著烏色鬥篷的身影緊隨其後,隱匿於沈沈黑夜之中。直至片刻後轉入殿內,方在久候他的周貴妃面前,撤下了通身的遮掩:

“娘娘夤夜宣召臣,不知所為何事?”

貴妃走出隔簾,見他雖是言辭平常,面色卻略顯慌促,輕笑道:“章相當真不知?還是不願相告呢?”不停頓又道:“我說過,事到如今,不可操之過急,章相為何不聽?”

貴妃直言不諱,章聖直不由退了一步,但一時倒也定了心神,拱手道:“娘娘所謀之事,原不在於急不急,而是一旦行事,便要一鼓作氣,遲則生變。況且,娘娘已是後宮之首,後宮之事皆在掌握,可臣欲助娘娘成事,朝堂之上卻屈居人下——說到底,晏令白不過掌握一衛的兵權,趙維貞更只是太子的老師,並無實權,那麽,只剩了謝家,樹大根深,十分掣肘。”

貴妃聽來並不意外,亦未見深思,道:“所以,你便想出叫謝家女婿汙蔑謝道元的法子,看似是他們謝家禍起蕭墻,以為便能萬全?可是今日朝會風平浪靜,你還不是一事無成?”

從歲考之時,將徐枕山調入門下省為官,再到謝二郎主動投誠,順水推舟給了他進士的名頭,一步步謀劃,都在章聖直的掌控之中,但今日之事他確是失策。既未見徐枕山告發岳父,弘文館中,謝二郎也告假未至。難道,謝家為自保當真放棄了晏令白的性命?正當他思忖後計之時,貴妃便遣了王弘儔前來傳見。

見章聖直臉色稍暗,貴妃不禁冷冷哼聲,肅然道:“章相也算老成謀國,數十載仕宦,眼見登峰,卻想要功虧一簣?”

章聖直一向自有謀劃,不過是從做了吳王的老師起,才算與周氏結盟共謀,便是這“數十載仕宦”,也並沒有受過周氏一絲提攜之恩。故而聽她語帶質問,不由心生暗怒,不客氣地道:

“臣才已說過,娘娘身處後宮,所了解的是後宮的人心,可朝堂之事,文武百僚的人心,任誰想要了如指掌,精確把握,都是做不到的,就算是陛下——如今,不也落入彀中了麽?”

最後一句說得如此直白,頓時叫貴妃身軀一顫,後脊便似有汗下,緩了緩,少不得還是要假以辭色,稍作安撫,道:

“謝家自然是心腹大患,尤其宗親之中,岐王慶王乃是陛下同母手足,已多次請旨要為陛下侍疾。我已陪同陛下接見兩次,雖未顯露,卻也非長久之計。這背後,焉知不是新安郡主指使試探?”

她言辭和緩,章聖直倒也不能一味強硬,點頭道:“娘娘所言有理。今日事雖未成,臣也另有可圖,那謝二郎如今告病也罷,可就算是辭官,他作弊的證據總是在臣手裏,仍可壓制謝道元。畢竟,我們並無短處在他們手中。”

子時已過,章聖直說完這話,也不欲再留,向貴妃行禮告辭。貴妃揣摩他的態度,不得不信,也不好再激怒於他,便仍叫王弘儔好好送了出去。

不必許久,王弘儔了事歸來,見貴妃仍在原處,神色反比先前凝重,想了想,說道:

“娘娘,這章聖直就是太急躁,若無此毛病,何至於履歷上幾度浮沈。老奴看,他有些自視過高了,這威逼徐枕山的手段未成,倒是外頭又起了風波,實在不利啊。”

貴妃側目看他,倒果真被他說中心思。

正是昨日此時,兄長周崇忽然入宮,道是趙家長子忽來京兆府報案,為的便是趙露微失蹤之事。按常理,凡是鹹京地界發生的刑案,自然是歸京兆府管轄。

可一則,趙露微就在他們手中,總不能拱手交人;二來,他們原本所想,趙家丟官罷業,趙露微又因汙名遭謝家休棄,還成日宣揚怨懟天子的言論,應該是不敢再惹官司,也不屑讓周崇找人的。

饒是如此,偏謝探微又在同一天將休書送到了趙家,與趙啟英在趙家門前大吵了一架。原本兩家離婚失和也是常事,可他們話趕話,竟說到謝探微去安定觀私會之事,被橫街上圍觀的行人都聽了去,便很快成了街頭巷尾的談資。

而李柔遠被皇帝敕令出家入道的原因,正是她私行不檢,與人□□,為直學士姚宜若彈劾揭發。於是,幾重事情交疊,很難不惹人議論,這趙露微先是忽然被傳出與姚宜若有私,汙了清白,為謝家休棄,隨後又莫名失蹤,皆是李柔遠報覆所致。

總而言之,貴妃一族已是勢成騎虎,根本不像章聖直所言,沒有短處握在謝家手中。而章聖直逼迫徐枕山的舉動,也無疑是又拱手送上了一個把柄。

周貴妃忽然醒悟,章聖直此人,是用錯了。而風言議論雖不是斧鉞劍戟,嚴刑峻法,可以立刻殺人見血,但於此改天換日的局面之下,卻代表著載舟覆舟的人心。

“明日一早,你便去告訴柔兒,再也不要私見謝探微,也不必來見我。如果她要鬧,我便會立刻要了謝探微的命。”

貴妃的臉色沈重,話音雖不高,王弘儔卻很明白其中的分量,才恭敬應諾,又聽貴妃問道:

“趙露微可還好麽?”

王弘儔答道:“她自然是好。”

……

自被王弘儔帶入宮中看押,露微便再沒見過白日,只是模糊地知曉,自己身處的這間閉室就在周貴妃的紫蘭殿。每過一段時辰便有小婢送來飯食,雖不與她說話,卻能從門外透來的光亮看出,這是一日的正午。

一日一食,果然只是想叫她暫留一口氣。但她既不抗拒,更不吵鬧,就算傷痛不適,也忍耐著將這殘羹冷炙全都咽下了——她想要的,可不止是這一口餘息。

然而,算來遠不到第三頓飯的時辰,閉室的門卻反常地開啟了。她聞聲驚醒,卻見門外透來的光,昏黃搖曳,將兩個異於婢女身形映在壁上,形影緩緩移動,終於現出真身:

“妾是什麽身份,何勞娘娘親送飯食?也還不到時辰呢。”來者正是周貴妃和王弘儔,看清他們的同時,露微便率先說道。

貴妃卻是頭一次近處與她對峙,眼中端量,帶出一笑:“我就說你不像太傅之女,縱然是在趙家長大,耳濡目染,卻終究不像文士之家的千金——果然,你是晏令白的血脈。這世上的奇巧之事,都被你們父女碰上了,你說有不有趣?”

她在此時提起晏令白,無非是警醒之意,露微了然,也笑道:“娘娘以為此事奇巧,妾卻不以為然,難道妾不是他的女兒,娘娘便會放過他?”頓了頓,更將目光端正直視,方繼續道:

“或者娘娘還有另外的深意?就比如,妾活到這麽大,不過十八年有餘,竟能碰上兩次謀朝篡政的大逆之事。這,豈不比妾的身世,更奇巧麽?”

貴妃仍是含笑,緩步上前,伸手提起了她的下巴,這張蒼白的面孔倔強分明,凝視良晌,心中竟起了一絲憐憫,緩道:“趙露微,我知道太子為什麽喜歡你了,你實在很像他的母親。”

露微稍覺詫異,想起侍奉太子以來的許多關聯,問道:“惠文皇後喜著紅衣,就是陛下賜給妾的那身官服一樣的紅色,她著紅時很美,對嗎?”

貴妃竟有一瞬出神,旋即深吸了口氣,臉色沈下,將她的下巴愈加捏緊,直至她因痛皺眉,方道:“這些話,你很快就能親自去問惠文皇後了。”

類似於死到臨頭的話,其實不必貴妃特意來說,他們用盡手段,未必是要留她活路?露微忽然有所解悟,一笑道:

“貴妃身居高位,妾只是階下囚,自是高者難攀,卑者易陵,這也是自古的天理。”

貴妃自不會覺得她是順從,只道:“不要急,這自古的天理,高者如何難攀,卑著如何陵之,我都會讓你一一親歷。”

露微卻更笑出聲來:“可天理不止一條,高岸為谷,深谷為陵,陵谷之變,或許也可在朝夕之間呢?”

貴妃不再理會,將她放開,目光緩緩下移,在她撐於地面的左手上稍作停頓,轉向了一旁挑燈侍立的丁仁成。丁仁成立時會意,將她左臂一把拽起,從腕上脫下了一只鑲金玉鐲。

很快,閉室又陷入黑暗之中,但露微卻是慰然作笑。

……

對於趙啟英的報案,周崇除了告知貴妃,便再無舉動,一心只預備著起事的召喚,連日都坐鎮京兆府內。他亦聽聞此事引起的風波,暗自忖度之際,忽見王弘儔夤夜而來,一問卻道,他奉命才去了一趟安定觀。

王弘儔自是將貴妃傳見章聖直等事一一說明,周崇聽到章聖直竟有異心,嚇得發了身冷汗,忙道:“王內官,他若是臨時反悔,那可不是不得了的事,金吾兵權尚在他手中,貴妃怎麽說?”

王弘儔還沒說完,安慰道:“府尹莫慌,他早已無法全身而退,就算他手握金吾,想來短短的時日,也無法盡收軍心,況且,娘娘說他的心思本就不在兵事上。所以不論金吾如何,我們想要控制偌大的皇城,只有監門衛守住宮門怕是不夠,須得召集一些死士,頂替了宮中的金吾。”

那章聖直無心兵事,可周崇也非領兵作戰之人,聽來一口氣不敢松,說道:“想替換宮內金吾,至少要七八百青壯,就算讓京兆府的衙差和臣家中的奴仆都來頂上,也差得遠。臣又不能明目張膽去辦此事,這……這可如何是好?貴妃又何時要人呢?”

王弘儔卻反作一笑,微微躬身上前,按住了周崇手臂,道:“府尹守著京兆大獄,還怕湊不出幾百個男丁?”

周崇猛一恍然,臉色白去幾層:“貴妃要放囚犯為……”

王弘儔舉手示意他噤聲,雖已深處府堂內院,隱私之處,仍顯出萬般謹慎,左右環顧,方點頭:“娘娘要府尹盡快為之,最好就是這一二日。”

周崇長長地舒了口氣,明白了話中的含義,“臣知道了。”

王弘儔見周崇已經清明,心下稍安,不再多留,行禮告辭,轉從屋後小門悄然離去。

周崇自也再無心思歇下,來回踱步,思量了半晌,擡腳去了前堂,喚來當班的衙差問道:“賀倫今晚在不在?可回家沒有?”

衙差一聽這個名姓,卻是忍笑:“這京兆大獄不就是賀法曹的家麽?府尹一年十二個月喚他,他有十三個月都是在的!”

周崇卻冷下臉來,瞪了他一眼,片刻道:“你去,將他請到隔間裏,就說有些舊案要他整理。”

衙差早已領會長吏臉色,斷不敢再取笑,小跑而去。然而眨眼的工夫,他卻又折返回來,周崇正奇怪,才要詢問,竟見他身後赫然轉出個人影:

“下官賀倫,久候府尹。”

……

晏令白被關押大理寺已有月餘,雖數度提審,他和一眾甘州軍士自是不認汙名。但縱是周氏要將他置於死地,倒也未見有刑訊逼迫之事,一應審問步驟皆是大理寺的官吏按律辦理。

起初,他只是想自己在朝中的身份畢竟舉足輕重,而且謝家一時並未受到牽連,周氏是有所顧忌。然而時間一久,他也漸生狐疑,這周氏既敢行此悖逆大事,怎麽連給他加刑之事都不敢做呢?饒是謝家支撐,恐怕也另有文章。

他思來想去,終究無法推定外頭的緣故,不得已,還是念起心頭最要緊的一件事,靜默許久,不覺皺眉閉目。這副形容,落在與他一處關押的陸冬至眼裏,不免關切,湊近問道:

“將軍在想什麽?”

晏令白聞聲睜眼,見這小子雙目圓睜,楞頭楞腦的,雖已成婚,也從未改往日淘氣,笑道:“你倒不怕,也不擔心賢兒?”

冬至瞬間垂頭一嘆,想起自己被抓來那日正在楊家,淑賢嚇得不輕,幸而楊君游在家,將妹妹擋在懷中。他情急之下也亂了方寸,就遠遠喊著,叫她千萬不要出門。

“她幸而不像我,有父親,有兄姊,怎麽也不會讓她一個人熬著的。我怕也沒用,我本來……就很沒用。”

晏令白與他雖沒有父子的名分,但實情並不比與謝探微差到哪裏。當年將他從死人堆裏撿回來時,晏令白與宋容尚未離婚,他便是養在宋容身邊,咿呀學語時就喚宋容阿娘,此間情分早無分別。

只是後來宋容離去,晏令白已受托收了謝探微為義子,為怕軍中多言,一個軍將廣收義子,私心難測,便終究省了這一個虛名。在他看來,冬至天分雖平常,難得卻是真誠純善,一絲旁雜的心思也沒有,來了繁華的鹹京也未有改變。

故而,晏令白既是甚為了解他,見他妄自菲薄,也有些疼惜,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楊司業素來眼光獨具,你若沒用,他怎肯將女兒嫁你?甘州軍出身的將士,也沒有一個是孬種。”

陸冬至少見晏令白如此直白誇讚,一陣羞慚,卻也振作不少,緩了緩,仍覺將軍眉宇凝愁,忖度又道:

“將軍,你也不要怕,謝探微還在外頭,他是一定一定不會讓露微有危險的。”

露微的身世自已不是秘密,只是這話卻叫晏令白驟然一驚,他沒想到,冬至竟能一句話戳破他的心思。

下獄前最後一次見露微,那孩子大約原就是來探望他的,卻因忽被喬氏告知真相,頓時就變了一副心腸。那般義正辭嚴,又那般冷靜質問,令他在那一瞬當真覺得,此生已到盡頭,而從不怕死的他,也在那一瞬,感到了無邊無際的恐怖。

他不知再說什麽,陸冬至也似會意,抿緊了嘴巴,轉身返回監室角落的草垛。然而,幾步的距離不及踏足,外間的暗長的甬道間卻傳來了一陣震動,越發分明,像是來了不少人。

“將軍快看,好像是張寺卿!”

冬至一聽到動靜就貼去了監室的鐵欄上,近乎要將腦袋硬生生擠出去,視線也僅能望見一個紫袍的身影,很像是每次過堂都能見到的大理寺卿張渚。

晏令白一聽倒警覺起來,想他們關押逾月,倒不曾見這大理寺的長吏親自下到獄中,難道不是提審?其餘相隨的腳步又能是誰?

“昭清!”

一無叫他繼續深思的空隙,甚至也不及他起身,猛然入耳的這聲呼喚,只令他渾身僵直——

監室門外霎時聚起通明的火光,將每一張面孔都照得清清楚楚,果有大理寺卿張渚,而方才喚他的那人,竟是去歲秋天就奉旨離京的甘州總管顧夷中。

“晏將軍,你受苦了!”這句話,出自趙維貞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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