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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 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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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遺憾

◎大將軍,我不是來寬慰你的。◎

淑賢自楊家帶回的消息也不容樂觀。

除了“鄭玄家婢”的風言,竟連晏令白曾為朝廷密探,為天子暗查百官言行的事,也成了攻訐的理由。一個戰功赫赫,半生戍邊的大將軍,卻被說成探人隱私卑行媚上的奸邪小人。而這些事,都不過是正月之後才漸成氣候的。

“看阿耶和阿兄說起的樣子,此事似乎很難辯駁,畢竟我們在將軍府辦學是真,將軍暗查百官也是真。”

“我後來又問了楊郎,他說這些流言都是表象,造勢而已,恐怕不日還有大事,也不會止於晏將軍一人。”

東院暖閣之中,露微望著一道前來傳信的姑嫂兩人,一直沒有應聲。她們所言,她都認可,但也無力去扭轉。哪怕現在回趙家問自己的父兄,答案也不會有多大不同。

“芳兒,聽說姑母已準備啟程回蘇州了,可定了日子?”

沈沐芳不料露微另起話端,與淑賢對視一眼方道:“阿娘原說是二月初,舅母留她,說等天暖些,三四月才好。”

露微抿了抿唇,神色遲疑,目光又似端量,半晌道:“你能不能去勸姑母,早些回蘇州?”

沈沐芳驚詫擡眉,但未及反問,已自清明,屏住氣一點頭:“好。”

露微了然一笑,各牽住她二人一只手合在自己掌中,“凡事預則立,不論如何,不要害怕。”

此後三人靜坐,目光時而交錯,都沒有再提這些事。

窗外的寒風按時節說,已能稱作春風了,只是風力見柔尚待時日。人常說秋日肅殺,百物雕零,但此刻眾芳搖落,陰寒惻惻,其實蕭索不輸秋節。

“賢兒,記得也要去同你長姊告訴一聲。”姑嫂兩人辭去前,露微向淑賢如是叮囑。

……

露微回到房中坐了片時,忽聽細碎之聲跳入耳內,像是沙礫撒落窗臺,想不出是何故,欲探窗查看究竟,手未觸及,卻先恍一心驚——難道是下雪了?

她索性直接跑到廊下,向半空伸出雙手,果然便有雪粒紛紛彈落,晶瑩如碎玉般,竟能良晌不融。

“微微!”

她絕沒想到,同春雪一般猝然而至的,還會有謝探微。頃刻,掌心積聚起的一層薄雪,便被那人寬大的手掌揉化無形。

“你怎麽這時候回來了?”掌心變得又潮濕又溫熱,但天氣卻比剛剛冷得多了。

謝探微是一副無助又深重的神情,嘴唇勉力張開一半,許久才發出聲音:“剛剛朝會上,章聖直彈劾,阿父籠絡軍心,意圖顛覆,陛下將阿父革職了。”

他說得一字一頓,分明清晰可辨,卻叫露微如聞刺耳盲音般,百骸為之一縮:“阿父難道沒有為自己爭辯?父親呢?我阿耶也沒有說話嗎?!”

謝探微一把將她按在胸口,卻不能抵消半分的痛心,只好狠狠咬著牙,口鼻間仍不斷漏出哧哧的壓忍之聲。

“陛下不信,是麽?”露微都明白了,既明白朝會上的情形,更是明白晏令白在謝探微心中的地位,“那阿父現在何處?大理寺獄?”

謝探微渾身仍在發顫,緩緩松開雙臂,再度與露微相對的,是一雙漲紅充血的眼睛,“陛下已是積怒,章聖直不過引火,父親和阿耶為阿父極力辯護,就連楊伯父也領著學官清流為阿父保本,這才令陛下暫緩發落。阿父現就在將軍府待罪。”

聽上去像是尚有餘地,可這餘地卻是“黨徒”們與天子爭得的,接下來,豈非是要逐個拔除了?這道理,尊長們未必不懂,卻已經到了不得不這樣做的地步。

露微伸手撫向他僵冷的面頰,指尖輕輕停在他殷紅的眼角,“不論怎樣,我都陪你一起的。”

謝探微深深地望著她,擠出一絲笑,向她額上俯去輕輕一吻,“不論怎樣,我都不會讓你受到傷害。”

……

永夜迢迢,似無窮盡,夫妻在燈下相依,謝探微幾度不聞露微聲息,疑心她已睡去,垂目懷中,卻總見她擡著一雙澄澈的眼睛。

“我不走,你去睡好不好?”

“我知道你睡不著。”露微稍稍支起身軀,朝他一笑,“索性都不要睡了。”

謝探微今日能回來,正是散朝之後攔駕求情,但未及開口,便被餘怒未消的天子免去了昭武校尉的散官,責令他回家自省。

他自是不惜官爵名位,卻沒有繼續求告,只因天子又緊接著警告他,在將軍府辦學授課的是他的妻子,本應從罪,不過看在她侍奉太子尚算盡心的份上才不予追究。

腦中不斷閃過今日種種,令他眼中漸漸模糊,“嫁給我,苦了你了。”

露微仍是那般望著她,有些意外他如此說,但又是理解的,待他氣息稍穩,說道:“阿耶曾和我說過,許多事就算陛下明知,也全在天心如何去想,至今看來,才有切膚之感。”淡笑又道:“你是這樣的出身,我也有這般命,這不是苦,是我們的道。”

謝探微略有一怔,倒很記得他們曾有誓言:同行至道,終生不改。細細體味,心神松緩下來,“天心不明,臣心何如?我既救不了阿父,也不能叫你安心。”

露微搖了搖頭,傾身抱住他:“蘭麝豈無香,金翠豈無色,天心可以冥漠,臣心只需似水。”

開和二十年的第一場春雪在此夜將闌之際悄然收盡,明明是那般不易融化的碎玉冰晶,卻只在檐角道旁積攢了點點殘白,餘處一如雨過,潮濕而已。

……

雖一時無解,夫妻還是要往將軍府探望的,臨行前先依禮去了正院請安。謝道元昨日未歸,只叫女婿帶了幾句寬慰之言,但李氏仍是翻覆一夜,見他夫婦過來,也叮囑許多,又叫就在將軍府住下,不必顧及旁雜。

將軍府與謝家不過兩街之隔,露微不欲乘車,謝探微便是依從,將她攬在自己氅衣之下,並行而去。

片刻間也就到了地方,可正當二人擡腳進門,一陣突兀的馬蹄聲忽然驚起於身後的街道。謝探微登時警覺,側身一擋,將露微環護胸前,抱到了臺階之上。這才趁隙回首,竟一眼望見是喬晴霞躍下馬背。

“喬娘?你這麽急做什麽?”露微亦探頭瞧見,只覺喬氏通身慌促,臉色又是煞白,“難道阿耶也出事了麽?!”

喬氏卻沒來由地發了怔,反差極大,步步走近將露微雙手牽住,半晌不語,口中呼著粗氣,兩眼又泛紅起來。

露微更有些嚇住了,越發是想禍事蔓延到了趙家,不願再等,正欲喚謝探微牽馬,終於聽她顫巍巍開口:

“微微,你從小到大,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生身之父是誰麽?我今天就告訴你。”

這件事於此刻入耳,是無以形容的猝不及防,即使尚未聽到那個名字,露微也已心頭震蕩——為何此時特意來說?又為何忽然願意說了?許多究根問底的話,在良晌的鬥爭之後,都沒有贏過她十八年來時起時滅的好奇心:

“是——誰?”

喬晴霞覆將她雙手用力握緊,似欲脫口,又將含淚的雙目移向了門首之內,“你娘是甘州人,十六歲那年在甘州郊外遇到了一個年輕軍官,一見如故,結為夫妻,那人的名字,叫,晏令白。”

……

朝野看來風雲忽變,於晏令白自己來說,眼前寂寂院落,倒是一方化外天地。三十年的刺促不休戛然頓止,不意竟是如此平靜的。平靜到不涉是非,也無謂他朝必將如期而至的死生之地。

連一絲風聲也無的靜極處,忽自廊廡盡頭激蕩起一陣腳步聲,分明遠時甕然似盲目無端,近來卻益發篤重堅定,終於一步一實,來至他的面前——

“微微?”他疑惑的神色在看清來人後恢覆了幾分從容,“敏識沒有告訴你麽?我無事。”

露微站在四五步外,望著晏令白臉上的淡笑,稍將下巴擡高了些:“大將軍,我不是來寬慰你的。”又望著他迅速白去的面色,繼續道:“大將軍,你是我父親吧?生我的父親。”

晏令白只覺頭頂轟然作雷,耳道內似有爆竹炸開,可視線卻仍是清晰,“我……”

露微以冷笑打斷了他,也覺他根本說不出什麽來,“喬娘都告訴我了,所有的事。”深深吸吐了口氣,又道:“我終於知道,兩年前,我娘墳前的櫻桃,原來是你放的。”

晏令白一手撐在身側的廊柱上,緩緩閉目頷首,並不再擡起頭來。回顧兩年來的種種,有萬箭穿心之痛。

兩年前,他初到鹹京履任,奉皇命辦的第一件大事,便是率金吾捉拿趙維貞。正是那夜,他在一眾驚慌失措的趙家人中,看到了久失音訊的喬晴霞。

這才得知,宋容離開甘州後是嫁給了趙維貞為妻。只是彼時喬氏並不願與他多談,他便只籠統地知悉,趙維貞先後娶過兩位夫人,生有一兒一女。

直到露微犯禁為謝探微擒拿,機緣巧合之下他才第一次見到了露微。女兒的眉眼其實頗類宋容,但女兒那時不欲暴露身份,他便只覺似曾相識,說不上更多。

後來看見女兒贈給謝探微的長命縷,那般編結的手法竟和宋容一般。甘州並無端午佩戴長命縷的習俗,但宋容為他包紮傷口,整理束帶,都是那樣打結的。他從未在別處見過一樣的繩結。

他至此終於勾起前塵記憶,待謝探微撞破露微的隱情,向他直言稟明,他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個頻頻引他好奇,甚至令他一度疑為奸細的小丫頭,竟是前妻之女。

然而,在知曉露微生辰前,他依舊沒有懷疑這孩子的身世。他永遠忘不了從謝探微口中聽到露微年歲的那一瞬,天崩地摧亦不足形容。直至趙家被赦,他與喬氏再次見面,一切因果到底塵埃落定。

露微一直註目於他,似審視,如旁觀,良晌忽又開言:“喬娘說,甘州不產櫻桃,但每年夏月,市上會有商人販賣,價比千金,她們買不起,就跟著那商人,撿他丟棄的爛果子。後來娘嫁給你了,你就會攢半年的俸祿去給她買,二十顆,就能叫她高興到下一年——這樣的日子,你們過了十年。”

晏令白終於轉動眼珠,匆促劃過女兒的面龐又垂了下去,“十……年,是,十年。”

露微點點頭,幅度輕微,面色平和,道:“十年的夫妻,也算長久了罷。”思頓片時,又道:“你知道我娘已經不在人世的時候,只是想起了櫻桃嗎?”

晏令白哽咽難言,亦是無言以對,卻不料女兒竟走到了他面前,伸出雙手將他佝僂著的肩背扶持了起來。也是這雙凍得發紅的雙手,在一年前的此時,正為他端湯侍疾。可現在,他並看不懂女兒舉動中的含義,仍未作聲。

“喬娘知道你見罪於陛下,怕你活不長了,怕我永成遺憾,心就軟了,才主動告訴我這些事。”露微還是一味平和,像是替人轉述般,說著垂下了雙手——

“好了,我現在,沒有遺憾了。”

這是女兒離去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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