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48章 重塑的沙堡(6)

關燈
第48章 重塑的沙堡(6)

看守所後面有一排停車位,項義駛過大門,剛想繞過去,張葉的手掌落在他轉動方向盤的胳膊上。

“怎麽了?”項義輕點剎車。

張葉目不轉睛看著後視鏡。項義轉頭回望,大門口有一男一女正在和兩名警衛交涉。

男人手提方方正正的公文包,西裝革履,結合當前的場所,不難猜是律師。女人身著褐皮短裝,顯得雙腿又細又長,頭發燙成色澤清亮的大波浪,從背後看有西方人的感覺。

“許恩懷的母親。”

“哦?是嘛,這麽巧。”

看守所負責羈押審前嫌疑人或是刑期三個月以內的罪犯,許安正屬於前者,在判決之前禁止和律師之外的所有人接觸,就算把張葉項義這樣的警務人員拒之門外也一點不奇怪。

果不其然,交涉失敗。女人在風裏捋了捋頭發,和律師交代幾句,坐回自己車裏。

“跟著看看。”張葉說。

項義待對方開出一小段距離,調轉車頭不疾不徐地跟在後面。

從看守所開出一輛警車應該不會很醒目。對方的車速也不快,穿過縣道路口的紅綠燈,馬上進入鬧市區。

項義謹慎駕駛著,並沒有多問,他也對這個女人有些好奇。

恩懷的母親最終將車停在一家銀行門前的人行道上,走進安裝在外側的自動取款機。兩人下車守在一旁,待對方返回,張葉從身後叫住她。

“夏女士。”

她回首尋聲,看到張葉又把視線避開了,神情有些遲疑,但並不窘迫,片刻之後才把身體完全轉過來。

“張警官……”

張葉走到她跟前促狹一笑。“剛才在看守所看到你,就一路跟過來了。有時間嗎?”

項義學張葉點了美式咖啡,夏女士只要了杯檸檬水。僅隔一張小圓桌,就能看出對方皮膚的粗糙感,稍顯暗黃的脖子上也有兩圈皺紋。不過身材完全沒有走樣,看不出四十歲的年紀。

她打算去找許安正問些事。那晚深夜被叫到派出所,接受了一個多小時的盤問才把恩懷接回家,並沒有機會見到前夫。

“他這麽做,你覺得意外嗎?”張葉問。

夏女士點點頭。“他是個冷漠的人,但是……”

和許安正共同生活了十一年,卻沒有接收到任何與偷窺癖好或異常性趣味有關的征兆。類似的問題,張葉在初次拜會她時已經問過了。

“楊遠來找過你吧?”

“嗯,他人很好,我能感覺到他的心意。”她雙手捧杯的動作有些拘謹,“恩懷也跟我提過他們一家。”

“看來畢竟是母女,三年沒見也很快就有話題可聊。”

夏女士感覺到張葉話中帶刺,喝了口水沒有接話。

“女兒在你那兒住得習慣嗎?”

“說實話,不太習慣。”她笑了笑。

“是你丈夫的問題嗎?”

“不,嗯……怎麽說好呢,不能簡單說是我丈夫不願接納恩懷,是誰都一樣。我們從一開始就決定了不再要孩子。”

在項義的想象中,許恩懷的母親是個不拘小節甚而有些跋扈的女人,可眼下的形象卻有不小的反差,除了打扮比較都市化,談吐舉止和普通的職業女性並無差別,所謂旅行攝影師的自由灑脫也無處可尋。

見到了母親,才發覺許恩懷像她更多一些,低頭頷首時微抿嘴唇的樣子如同模板覆刻,只有眼眉之間的部分和許安正相像。

張葉透過窗子望著廊檐下的戶外座,那裏陽光照射不到,沒有客人。

“我還是不太明白,既然恩懷已經長大,學習和生活都能自理,作為父母——嗯,我還沒有孩子,說這個話或許片面——完全可以把精力投入在自己的事業中。這麽說吧,如果你在孩子很小的時候離開家庭,我反而好理解。”

項義對初為人母的艱辛也有所耳聞。張葉所指的理解,大概就是產後抑郁癥結合生活壓力所引發的綜合焦慮,據說在那種環境下,母親會失去思考未來的能力。

半透明的白色絮狀物在檸檬水中慢悠悠地旋轉飄蕩。

“恩懷,我對她始終懷著深深的愧疚……”沈默良久,夏女士字斟句酌地開口說道,“剛剛生下恩懷那時,我已經下定決心要在攝影方面走出一條路,但手上的工作也不能放,兩頭顧不過來,恩懷因此常常發生意外……”

“什麽樣的意外?”

夏女士仰起臉作出回憶的樣子:“……會從床上摔下來,她的大腿上還有一片疤痕,是被開水燙傷的。”

“這不是很常見嗎?沒受過小傷小病,這樣長大的孩子應該占極少數吧。”

“有些感受,你是不會明白的。”

張葉嘆了口氣。“父母呢?沒有幫你嗎?”

“我父親身體不好,肝臟有些問題,一直由母親照料才支撐下來。安正的父母……”夏女士把發梢從肩膀撥弄到鎖骨的位置,“他是一個獨立觀念很強的人,沒有讓他們幫忙。”

“那他自己呢?獨立是沒錯,照顧孩子不能只交給母親一個人吧。”一提到許安正,張葉就不能心平氣和了。

“不僅是孩子,任何人他都不理會的。在他的世界裏只有他自己,最好和所有人都不要發生關聯,他覺得那是一種負擔。”

“這不是獨立,這是孤立。”

“嗯,或許你說的沒錯。他沒有朋友,和家人一樣,這些都是負擔。”

項義忽然有些明白許安正對林楚萍的迷戀究竟緣何而生,孤立而沒有負擔,一個玩具當然不會有負擔。

“你就把恩懷留給這樣一個人?”項義第一次發話,恩懷的母親略顯詫異地看過來。

“走之前,我已經讓她學會了照顧自己……”

“我還是不懂。”

“對不起,我不想再說下去了。”

她起身拿起賬單,一低頭表示歉,長發款款垂落下來。

“有話沒說完啊。”項義望著她遠去的背影說。

“你註意到她剛才的那句話了嗎?”張葉嘬了一口冷咖啡,苦的鼻子都皺起來了。

“你沒放糖吧?哪一句?”

“‘不能簡單說是我丈夫不願接納恩懷,是誰都一樣。’”張葉自顧自點點頭,又重覆了一遍,“是誰都一樣。”

“這,有問題嗎?”

“仔細體會一下。打個比方吧,”張葉側過身,一手搭在椅背上,“你最討厭吃什麽?甲魚嗎?”

“這你都知道?”

“假如我請你吃飯,桌上只有一道甲魚,你實在吃不進去,又不想讓我難堪。你會說:我感冒了胃口不好,吃不下,什麽菜都一樣。是這個情況吧?就是這個感覺。事實上,你根本沒必要補上最後一句,你會下意識地這樣說,是因為甲魚對你而言,是一道特別的菜。”

項義上身往後一仰:“你不是神經過敏吧?”

“這個女人認為,許恩懷對她的現任丈夫而言,是個特別的孩子。這兩人連面都沒見過,為什麽有這樣的意識?”

“……因為無論對誰而言,許恩懷都是個特別的孩子。”

“沒錯。”

等了約兩三分鐘,會見室的小門打開了,許安正出現在鑄鐵欄桿後。警衛讓他坐到房間正中的椅子上,自己兩手背在身後,直挺挺地站在墻根。

許安正的目光中並沒有流露出罪犯對面逮捕者的恨意,他頭發蓬松,瘦了一點,但也沒有多憔悴,夾克衫外面套了一件橘色的背心,掩蓋了他往日從容的氣度。

張葉盯著他的眼睛足足有半分鐘,直到他把臉側到一邊。連項義都有點心裏發毛。

“你女兒知道你的事嗎?”沒有任何開場白,張葉單刀直入。

“你是說……”

“在案發之前。”

“不知道。”

“說謊!”張葉湊近欄桿,“她早就發現你侵犯林楚萍,所以才每天鎖上房門,怕你對自己女兒下手,沒錯吧?”

許安正詫異地瞪大眼睛,接著低頭苦笑起來。“我現在是階下之囚,你怎麽說都行。”

張葉下巴一揚。“我就當你承認了。”

“她上初中起就不讓我進房間了。張警官,這點你應該比我懂。就算不鎖房門,給日記本配一把小鎖這種事,你或許也做過吧。”

許安正的口氣不無挑釁,項義擔心張葉會跳起來,可她卻重新倚回上身,由著靠背的彈性前後擺動。

靜默片刻,張葉從風衣口袋中取出記事本,攤在大理石臺板上畫起了橫屏豎直的線條,然後倒轉本子,連同水筆推進欄桿內側。

察覺許安正探身上前,警衛跨出半步,看到張葉朝他點點頭,又把腿收了回去。

“什麽意思?”許安正弓著身問。

“這是你的衣櫃。”

“我知道。”

“掛衣間裏還有四個收納箱,把箱子的位置畫出來。”

許安正疑惑地看了看張葉和項義,大概是感受到張葉一臉“我不想跟你廢話”的神情,默然拿起筆,畫了四個疊起來的方塊。

“是在右邊,也就是背板的接縫處。”張葉向他確認。

許安正點頭承認。

“那天呢?”

“在左邊。”

項義偷偷瞥了眼張葉,不知她試圖得到什麽答案。收納箱原本放在掛衣間右側,擋住通道的位置,楊莫要鉆過去必須挪開這些箱子,於是那天被放到了左側。這一點似乎沒有確認的必要。

“最後一個問題。”張葉收好本子,“恩懷的母親,有沒有做過傷害她的事情。”

“警官,我已經認罪了,你還在……”

“回答我的問題。”

“太久了,我哪還記得。”

張葉的肩膀放松下來,確信對方已經失去表達的意願,起身走向出口。

“張警官。”許安正第一次流露出苦楚而為難的表情,“如果恩懷不願跟著她母親,讓楊遠代為照顧,我會支付酬勞。麻煩你轉告他。”

張葉背對著他,等他說完便恢覆步伐,一句話也沒應。

“那幾個箱子,”項義關上車門便等不及問,“你認為是許恩懷事先放到左邊的?”

“不可能嗎?”

“為了讓楊莫更容易發現通道的話,到不是不可能。嗯——有根據嗎?”

“目前沒有。”

“找楊莫問問?”

“這沒有意義,楊遠會認為他記不清了。”

“楊遠?”

“阿義,就算能證明我們的猜測是對的,許恩懷是促成這一切的推手,又能怎麽樣呢?我們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確實如此,她的作為壓根算不上犯罪,但若如張葉所料,卻勝過所有項義認知中的罪惡。項義轉念又想,明明是你,怎麽就成了我們。

“這件事情很奇妙,真的很奇妙。我們的對手,只是一個意識。也許她做了,也許沒有,已經無法證明了,一切就看怎麽選擇。我現在要做的,就是說服楊遠。只有他的選擇,才能改變這個女孩。”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