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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霧中的海岸(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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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霧中的海岸(2)

雨聲不斷,黑夜中的水窪宛如淌進了油墨,長街的倒影一片散亂。

“你呀,你別再賭了啊。”若玫披在肩膀的發梢已經濕透了。

袁午詫異地望著她,手裏的傘不覺傾斜過來。

這是第幾次和她見面呢?她在說什麽?這是要去哪兒?

“啊,我的包淋到了……”

袁午用力握緊傘柄,風也很大,虎口漸漸發酸。

“換工作也不行嗎?要是做什麽都一樣,你就在家照顧婷婷吧。”

婷婷?婷婷在哪兒?

袁午回頭望去,兩旁的店面燈火通明,可是街上空無一人。

一輛車飛馳而過,濺起一股並不大的水花。若玫一聲驚呼,向傘下靠過來,順勢挽住了袁午的胳膊,就此不再松開。

她裸露的小臂上沾了雨水,起初冰涼,稍後漸漸傳來體溫。袁午從未觸碰過異性的身體,撐著傘的右臂不敢再動彈。

這究竟要去哪兒?我為什麽不開口問一句呢?若玫倚靠的趨勢越來越明顯,肩旁突然酸脹無比,就快支撐不住了。於是袁午把包換到了左手——五塊磚還是太重了。

前方的路燈下站著母親,她的衣服光鮮亮麗,雨不知何時停了。

“今天感覺怎麽樣?她有沒有什麽表示?”母親笑意盈盈。

袁午低頭看著臂彎。

“她可真是個懂事聽話的孩子。”

“還是因為我做得不夠好,我沒辦法像你媽那樣,把你當成另外一個自己。”若玫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袁午覺得自己能控制什麽時候讓夢醒來。夢很淺,淺到像是回憶。

那些亂七八糟的聲音又開始有節律地出現,打鼓聲,敲門聲,木板相互摩擦的聲音,還有電視裏傳來的海浪聲。這些聲音的頻率與心跳產生共振,振幅越來越大,致使身體像在坐船似的搖晃起來。

他睜開眼,天已經黑了,窗簾敞開著,水晶吊燈被對面樓的燈光照出暖黃色。

最後那句話,若玫是什麽時候說的呢?

袁午從沙發上站起來,整個屋子開始旋轉,瞬間改變的腦壓使他一跤摔倒在地。萬幸的是沒有撞到近在咫尺的玻璃茶幾。

他的耳朵貼住了地面,耳朵裏的世界正不斷吹著一股奇異的風,轟轟作響。視線沿著地磚的拼縫向前延伸,穿過西餐桌抵達水族箱的底座。

那把藤椅,昨天已經拖進了臥室裏的衣帽間,連同父親一起。那裏還放著一整箱未開封的福爾馬林精粉。

今天必須要做那一步了,令人作嘔的氣味不再是若有若無。

這三天來,袁午往返於青嵐園和紅聯大廈,瓷磚總算運完,數量較多的水泥磚還剩一大半。

但他發現,與之相比更為艱難的進程是摧毀那面墻。一旦用錘子砸,整棟樓都會為止震動,只好用鑿子沿著磚縫磨掉水泥。即便如此,到了晚上還是會感到全世界只有他自己在發出聲響。

照目前的進度,鑿開可放入屍體的缺口至少還需要三天。從在紅聯大廈夢到父親那一刻起,袁午便感到體力日漸消散。

再休息一會兒吧。貼上冰涼的地磚,才意識到自己的臉是那麽滾燙。

想起來了。若玫帶著女兒離開家是在去年夏天。父親請中介過來看房子。他讓袁午把即將賣掉房子的事提前告訴若玫。但袁午始終難以啟齒。

中介對房子相當滿意,松了松領帶說,一定能賣個好價錢。

若玫一直在水槽前搓襪子,聽到中介說出這句話,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

“嗯,是已經整理過了吧。”中介笑嘻嘻看著父親。

家裏的部分電器和家具已經被上門追債的人搬走了,中介以為他們正為搬家做準備。

直到中介離開,若玫也沒有關上水龍頭。父親哽咽了。

“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心理準備……”若玫幽幽地嘆了口氣,恢覆搓洗的動作。

“是我們害了你……”

“一起過日子,說不上誰害誰。”若玫的神情平靜如水。

父親走後,袁午默默地拿起堆在水槽邊的臟衣服幫忙一塊兒洗。若玫沒有阻止他,沖幹凈手上的泡沫,轉身走開了。

袁午草草洗完,回到客廳,看到若玫正踩在凳子上擦拭墻壁。靠近天花板的墻角位置有一片黴點。

“怎麽突然幹這個?”

“收拾得幹凈些,能多賣些錢。”

袁午無言以對。

“婷婷的房間,墻紙打卷的那個地方,最好也處理一下。能補就補上,不行的話,整張撕下來重新貼過。”

“接下來,我們只能暫時住到鄉下了。”

若玫沒有馬上回應,擦幹凈墻角跨下凳子,攏了攏頭發說:“沒有我們,只有你。”

“嗯?”

“還是因為我做得不夠好,我沒辦法像你媽那樣……把你當成另外一個自己。”

沒錯,就是這個時候。若玫的嘴角慢慢掛下來,雙手捂住臉,肩膀劇烈地顫抖著,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若玫的娘家認為,於情於理,她都應該得到均分後的財產。除了女兒,若玫離開時沒有帶走一分一毫,她知道袁午欠了多少錢,如果拿走一半,父親只能連老家的房子也一並賣掉。

而事實上,最後的結果也正是這樣。恢覆單身的袁午變本加厲,不出半年便又欠下巨額賭債。

母親去世之後,若玫帶著婷婷每周去鄉下看望父親,直至與袁午辦完離婚手續為止。無論多麽親如父女,畢竟袁午才是這條紐帶的靈魂,而他卻偏偏失去了靈魂。

說失去還不太準確,靈魂這種東西,我可能從來都沒有擁有過吧。

她們母女二人現在住在什麽地方,袁午全然不知。父親卻去探望過她們,這是他在喝醉酒後親口承認的。也許在搬來這裏之前,他就一直與她們保持聯絡。

在某個告別時刻,父親會不會這樣對若玫說:我們現在住在那裏,等你空了,可以帶著婷婷一起過來。就像以前一樣……

她看到開門人的是我,不會進屋來的吧,拉著婷婷掉頭就走才對。

但……誰又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呢?

袁午撐起身,不再驟然發力,拉上窗簾後打開燈,慢慢走近父親的臥室,打開衣帽間的門。

被毛毯罩住的父親在藤椅上端坐如常,口鼻處的血印已經幹結了。

他倒退著把藤椅拖到窗口。父親的雙腳在地面上摩擦,膝關節向外打開一定角度,屍僵已經緩解了。

回到餐廳,袁午卯足力氣嘗試推動水族箱,合金材質的底面在地磚上吱吱作響。其重量倒沒有預想中那麽可怕,但就這麽直接移動,會把臥室的木地板刮花。

他思考片刻,從陽臺上拿來晾衣叉,用螺絲刀卸下金屬叉頭,使其成為一根細竹棍,再把竹棍折為兩段,然後奮力擡起水族箱一端,同時將平放在地上的半根竹棍踢進擡起的間隙中。另一端如法炮制,水族箱就成了一臺小車,但還不能拐彎。他又從自己床上扯下絨毯,緊挨著竹棍鋪平在地上,借助竹棍的滾動,把水族箱的一部分推到絨毯上,兩根竹棍前後交替銜接,反覆多次,整個水族箱完全壓住了絨毯。

袁午拉起絨毯慢慢倒退,像牽著一頭倔犟的黃牛一般將水族箱拖進了衣帽間。

他躺在地上大口喘氣,又馬上逼迫自己爬起來。

移動屍體之前,袁午找了根細繩,繞過父親的頸部,連同蓋在上面的毛毯一起紮緊。他害怕毛毯會滑落下來。一旦直視父親此刻的面容,餘生都會在噩夢中度過。

父親的身體涼的可怕,關節還有些僵硬,脫去外套用了足足十多分鐘。剩下的毛衣袁午不敢再脫。整個屍身除了黑紫色的雙手,沒有其他皮膚暴露出來。

拽進衣帽間,扛上肩膀,擱在水族箱缸沿,調整姿勢,輕輕放下,袁午的動作一氣呵成。

和預想的一樣,父親側臥在水族箱內,雙腿微曲,幾乎沒有浪費一點空間。

伴隨著劇烈的咳嗽,袁午跪在地板上幹嘔起來,從胃裏湧上來的只有酸水。

再堅持一下,還有最後一步。

沒有那麽長的管子通到衛生間,水只能一盆一盆地接。午夜時分,水面終於沒過了父親的肩旁,頭部的毯子邊緣漂浮起來,露出一小片脖子的皮膚。

將一箱黃色的精粉全部倒入之後,袁午從廚房找出一張塑料臺布,封住箱口,用繩子紮緊,防止腐氣外洩。

在燈光的照射下,水體呈現出金黃的琥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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