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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霧中的海岸(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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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霧中的海岸(2)

白色發光字在紅底亞克力材質的襯托下分外醒目,字體邊緣的泛光效果穿透霧氣,映入袁午眼簾。

“明耀汽修行”其實離青嵐園很近。袁午沖出家門,找到這裏只花了十幾分鐘。

女房東發生追尾事故的地點在家樂福超市附近,位於市中心,與坐落在城西的青嵐園相距五公裏以上,兩者之間或許還有別的汽修店。但她既然要上門抄水表,選擇距離青嵐園最近的這一家較為合理。

拜大霧天所賜,現在店裏的生意很好,前臺的接待員正與兩位顧客核實賬單,休息區的沙發上座無虛席,但不見女房東的身影。是已經取走車了還是尚未趕來呢?

穿過前臺和休息區中間的走廊,便看到寬敞的工作車間。車間一側是幹凈的落地玻璃,維修工們一個個把頭塞進打開的引擎蓋內,沒人註意到袁午。

袁午貼著玻璃走,確認每個工位上的車輛狀況,很快註意到了一輛紅色的小型轎車。車頂被透明塑料布遮蓋,露出的車頭被剮蹭得十分嚴重。暗褐色的劃痕像拉直的長發一般延伸到車門附近。大燈的燈罩裂痕遍布,缺口可以伸進一個拳頭。一位工人頭戴面罩,手持壺狀的噴槍仔細噴塗著。看樣子剛剛開工不久。

袁午一直懸吊的心慢慢落穩。他長長呼出一口氣,在玻璃上留下一片邊緣粗糙的圓形白霧。

女房東的車袁午只見過一次,正是鮮艷的大紅色,款式也差不多,什麽牌子倒是沒留意過。如果要進一步確認,最好能問明這輛車是什麽時候進店的,但袁午想不到合適的詢問切入點,這個工人也未必清楚。算了,沒這麽多巧合,這毫無疑問就是女房東的車。她下了班會來取車,應該快到了。

袁午跨出店門朝馬路對面走去。他為自己的信念暗暗吃驚,回憶往昔,好像從未獨自面對過那麽棘手的問題,而且制造問題的人是他自己。

令他惶恐的並非信念本身,而是接受信念的意願。他正在用盡全力試圖抵達某個目標。這簡直難以想象。

母親是什麽時候離開自己的?快四年了吧。接著是若玫和婷婷,然後是父親。

真的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或許是父親的死太過突然,這個聲音不時在心底響起卻來不及體會其實際的含義。忽地,小紅的身影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人要在這世上活下去,為什麽非得有個目標不可呢?這大概就是孤獨的感覺,無依無靠,看不清前方是什麽卻不能停下來。

是的,不能停下來,這道坎非邁過去不可。

馬路對面是河岸,袁午反身背靠欄桿,耐心守候女房東的出現。馬路很窄,眨眼間就能折回去。等她來了,看準時機假裝經過店門口就行了。

袁午在心中演練對白。

真巧。車修好了?對了,那個熱水器沒問題了。嗯,白天去買了配件,換上就解決了,不用讓你哥來修了。已經來過了嗎?沒人在家?哦,我爸今天回老家去了——這是必須要說明的、最為重要的一點。

時不時有沿岸散步的行人經過,袁午拿出手機使自己的狀態看起來自然一些。

感到袖口微微有些潮濕的時候,一輛出租車停在了對面的人行道邊。後排座的車門被推開,身穿高領白色毛衣的女房東側身下車。袁午向前邁開大步,心跳的幅度隨之增加。

等一下。車還停在原地沒走,車上還有別人!袁午霎時定住腳步。

果然,一個男人鉆出副駕席,緊隨女房東走進了汽修店。

這該怎麽辦?袁午感到被人戲耍般的懊惱。

有第三人在場時,偶遇之下的攀談會變得十分倉促。她不可能撇開同伴一味和自己閑聊。最多能提一句熱水器已經修好,如果她應聲而過,難道要追著她強調父親回老家的事嗎?

兩人只在裏面待了一小會兒,和一個經理或是老板模樣的人聊了幾句便又回到門口,相互交談片刻後一同移步向左,沿著人行道走開了。

袁午不及多想,借助霧色的掩護在後方遠遠跟隨。

車子一時半會兒修不好,他們準備找個地方打發時間,之後還會再回來。現在跟著他們其實並沒有什麽意義。

剛想到這一點,就見兩人鉆進了一家名為“犇騰牛排”的西餐廳,選了靠窗的位子相對而坐。

附近有塊不大的草坪,是個公共健身區域。一個濃妝艷抹的矮胖女人坐在秋千上打電話。袁午走到稍遠處一個鍛煉腰部的器械旁,觸摸著上面冰冷的露水。這個位置可以看到正在用餐的女房東和男人。

若玫……

和若玫第一次見面,吃的也是牛排。

母親事先和女方介紹人打過電話,定下晚餐的時間和地點。

“喏,這個是優惠券,結賬的時候別忘了用。”她遞過來一張硬紙條,“一次只能用一張,其他的我先幫你保管。”

優惠券下面寫著地址,但袁午還是不知道母親指定的這家西餐廳具體在什麽位置。不過這無所謂,反正母親也會去。

“如果選了套餐,優惠券就不能用了。不過算下來,四人套餐的折扣和這張券的面值差不多。具體怎麽點餐由女方定,至少要做做樣子,先讓她們選。”

“知道了。”

母親走進房間,打開衣櫃挑選晚上要穿的衣服。“吃牛排的話,要九分熟,刀叉千萬不要拿反了。”

“不會的。以前在學校旁邊吃過的。”

“是嗎?和誰?”

“很多人。”

“哦。那裏水果和面包是自助的,點完餐你就去拿,別只拿自己那一份,如果一次拿不了很多就先給對方。這件怎麽樣?”母親從衣架上扯下一件黑色帶亮紋的衣服放在身前。

“挺好的。”

“你就不能說點別的?從現在起,你要學會幫女人挑衣服。”母親又換了一件,“服務生把牛排端過來掀蓋前,記得用紙巾擋住。你不做這個動作,有些服務生會傻呆呆地看著你。”

本來覺得相親也沒什麽,母親這麽一說,袁午不由得緊張起來。

“我和介紹人呢,吃完就走,不會超過一個小時。之後你們兩個自己聊。關於家裏的事情,她如果問你就實話實說,不問別主動講。她要是搶著結賬——她很可能會這麽做,一定把她攔下來。懂了嗎?”

袁午和母親提前半小時抵達,女方介紹人和若玫則分毫不差。若玫低下頭輕聲說“阿姨好”,然後對袁午淺淺一笑。她穿得很素淡,全身上下沒有一件首飾,但看得出來精心打扮過,垂落的長發在頸部的位置微微收攏。

兩位長輩離開後袁午才開始說整句的話。除了工作和興趣,若玫沒有提起別的。盡管事先就知道她不是本地人,那口流利婉轉的普通話還是讓袁午懷念起了大學旁的快餐廳。

“是從外地過來打工的,不過老家也是住在縣城,所以想法品味什麽的不會很土。最多是有些習慣不太一樣。她嫁過來,自然會適應我們家。人很勤快,也很懂事。父母不在這兒,亂七八糟的事情能免則免,你以後會輕松很多。”

正式相親之前,母親已經見過若玫數面。女方介紹人是母親的一位客戶。

不論相貌和性格,若玫都不差。但袁午對她並沒有形成明確的感受,滿意或失望都沒有,也許時日尚短,也許永遠都不會形成。某個女人會成為自己的妻子是順理成章的事,如果把若玫換成別人,是否會有本質區別袁午無從知曉。因為再也沒有出現過第二個選擇。

母親問他若玫怎麽樣,他半天找不出合適的詞匯,最終還是用“挺好的”結束淡話,就像母親選衣服時那樣。若玫當然也是母親選的,母親的選擇不會有問題。

女房東站起來了,男人慌忙擦擦嘴,搶先到櫃臺結了賬。袁午回過神,跟著兩人朝返回汽修行的方向走去。

和來時的情形一樣,他們非但沒有牽手,相互間的距離也很微妙。男人看起來有些緊張,始終落後半個身位,表現得並不主動,而且剛才打車也是獨自坐在副駕席。也就是說,兩人的關系還處在剛開始約會的階段。

果真如此的話,約會結束後說不定會各自回家——還有機會。

“依我看,她肯定還沒結婚,就算有正在處的對象,也沒到談婚論嫁的地步。”父親說著舉起筷子在空中一點……

這個畫面就此定住了。袁午感到一陣猝不及防的心痛,胸中滾燙,卻又宛如無法吹燃的火星子一般熄滅了。

男人的左手上出現了一點紅光,他點著了煙。大概是煙癮來勢兇猛又怕女房東介意,他吸煙的力度很大,不一會兒功夫便把半截煙頭丟在一盞路燈下。

沒走出幾步,女房東突然駐足,驚慌地說了句什麽。袁午預見到了她下一刻的動作,迅速轉身走向右側的店鋪。

“你等我一下,別亂走。”她對男人喊,掉頭朝袁午的方向疾步跑來。

袁午推開玻璃門,“歡迎光臨”,穿著圍裙的女店員展露微笑,原來走進了一家蛋糕房。分隔三層的玻璃櫃中陳列著各類精致點心。他彎下腰假裝挑選,不僅沒有激起食欲,甚至連這些東西是食物的概念都沒有,他的心思完全在門外。

櫃子的內壁是一整面鏡子,鏡子裏有另一排點心,然後是自己的腿,再往裏是這家店的玻璃門,最後是門外的路燈,以及在路燈下停住腳步的女房東。

女房東蹲下身,手上拿著一個小小的尖銳物,是鑷子。她在做什麽?袁午為了看得更仔細,巴不得把腦袋伸進櫃子裏。

是那個煙頭,她拿走了男人丟下的煙頭。等女房東慢慢走遠,袁午來到路燈下檢查地面,確認了自己的猜測。

怎麽回事?這兩人到底什麽關系?用鑷子取走對方丟下的煙頭,這不是警察對嫌犯才會做的事嗎?

袁午踱回汽修店門口。女房東和男人坐在休息區的沙發裏,各自玩著手機。男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女房東頭也不擡。即使只是隔著玻璃看到背影,也能感覺到她的態度和之前判若兩人。

終於,男人推了推眼鏡向女房東告別,一個人搭上出租車走了。袁午躲在一旁的小巷口,看不到他的表情,應該會很困惑吧。

算了,別琢磨了,這兩人在搞什麽鬼跟我又有什麽關系?局面正在好轉,只剩女房東一個人了,不過機會還沒到。

從昏睡在紅聯大廈那會兒開始,腋下一直冒著冷汗,加上長時間暴露在霧氣中,陰寒的潮氣灌透全身,袁午開始哆嗦起來,咳嗽竟也一點點止不住了。

沒有等太久,女房東倉促起身,推開正門走上人行道。機不可失,袁午追了上去。

她的腳步出乎意料地快,竟然夾起肩包一路小跑起來,可又不像是察覺到身後有人追蹤的樣子。袁午不得不跟著跑,身體一顛簸,咳嗽越發劇烈了。他用力捂住嘴,疼痛的胸腔仿佛要炸裂一般。

女房東再次拐進了剛才那家牛排店。管不了這麽多了,就在這裏吃晚飯吧,找個靠近她的位子,說完要說的話就行。

袁午跟著她苗條的背影穿過餐桌中間的走道,距離越來越近,他期待對方一轉身就能看見自己。

餐廳靠角落有一排相對高端的雅座,由豎立到天花板的裝飾木板分成獨立的小隔間,女房東徑直走到最後一個坐席旁。

就在這一瞬間,袁午清醒地意識到不對勁,她的行動目的性太明確了,這裏有另一個人在等她。

袁午一側身,幾乎和女房東同時入座。只不過他所在的隔間是倒數第二個。他面朝餐廳大門,和女房東背靠背,只隔著一塊薄薄的木板。

“先喝口水。”一個男人說。

袁午屏住呼吸。身後傳來塑料袋折疊或是展開的聲音。

“給。”女房東說。

“了不起。”

女房東大概笑了笑,也許沒笑。她把剛才的收獲轉交給這個男人,不用猜,是那個煙頭。

“那……明天我讓化驗科檢測一下。”男人帶著疑問的口氣說。

“嗯。”

“你想清楚了,如果不想查,現在就停下來。當然,化驗科的同事很可靠,醫院不會知道這件事。我的意思是……”

“我懂的。”女房東頓了頓,聲音變得很小,“我也不知道查下去會怎麽樣,但如果什麽都不做,好像也不行,心裏不舒服。”

餐廳裏很嘈雜,周圍的桌子沒幾個空位,剛學會走路的小孩在一旁連滾帶爬。這些白噪音讓女房東和她的同伴感覺很安全。但服務生可能就要過來讓自己點餐了,只要一開口,女房東馬上便知隔壁有人,她會聽出自己的聲音嗎?不要被好奇心幹擾了,還是趕緊走吧,去外面再等機會。

“我覺得阿駿……不太可能是他。”女房東再次開口。

“是有什麽新的發現嗎?”

“也不是。怎麽說呢,不僅是性格的問題,就身體的協調性來說,一手攀在窗外,一手還要用精細的工具開窗……阿駿做這件事的樣子我怎麽都想象不出來。你不知道,他切牛排都不會,拿刀的手只要來回切,叉子也會跟著一起動,牛排在碟子裏轉了一圈又一圈,我都忍不住想摁住他的手了。這麽笨的人……”

“你暫時不用想太多,先這樣吧,是不是阿駿,明天就知道了。”男人發出拿起鑰匙的聲音,“你的車修好了吧,要我送你過去嗎?”

“不用,走幾步就到了。”

“那好。走吧,再待下去你嫂子要問個沒完了。”

原來如此,男人是女房東的哥哥,也就是傍晚在樓梯上遇到的那個人。

“對了,青嵐園的房子我去過了,沒人在家,我也就沒進去。”

“是嘛?奇怪了,那個老伯伯應該不會出門的。哎呀算了,讓他們自己修吧,他兒子不會那麽不中用吧。”

“不能這樣想,這可是你租給他們的房子。我抽空會再過去。”

兄妹兩人並肩走出門。男人鉆進一輛黑色轎車,女房東向他揮手告別,然後獨自融入蒼茫的霧霭之中。

袁午做了個深呼吸,筆直追趕上去,在即將並行的前一刻放慢腳步。

“真巧啊。”

“啊,是你啊,真巧……”女房東向他展開溫婉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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