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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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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雨夜

半個多時辰前。

侯府的前院裏,仍是張燈結彩,一片熱鬧。那一場蓄著力的大雨,還不曾落下來,院中下人忙碌,賓客談笑,一派喜氣盈盈。

姜長寧不喜與旁人紮作一處,在角落尋了一個空,立在一叢花枝下,倒也自在。

白發的美人不知何時,走近她身旁,笑得溫婉。

“殿下這些日子以來,與我們家小柳兒,處得可還融洽嗎?”

她一楞,才想明白他說的是誰,頓時哭笑不得:“你倒來取笑本王。”

“上回未央宮也去了,掉腦袋的忙也幫了,我信口關心幾句,殿下莫非還想將我治罪不成?”

水波似的目光,在晚來天色裏,斜斜瞥向她。

姜長寧好笑地搖搖頭。

一來,這煙羅先前的確仗義,為她出力不小。二來,她也多少知道,他就是那副性子,她不能奈他何。

於是只低聲道:“別同我鬧了,今日人多眼雜,前番的事,往後有空再說。”

又問:“唱戲的那些人,安排好了嗎?”

“殿下若要唱得好,何苦來尋我春風樓,滿京城的戲園子,扳著手指頭也數不過來,豈不任挑?也是無須這般關照我的生意吧。”

煙羅打趣了她一句,才有幾分正形:“都安排妥當了,平日在樓裏,遇上好這一口的貴客,也是常唱的,必然不會砸了你的場子。”

“我放心你。讓小倌們打足了精神,今日唱得好,晉陽侯府的賞錢定少不了,本王這裏再添一份。”

“知道了。”

對面擡眉睨她一眼,也不稱謝,只懶懶福了福身。

“那我到後頭,替殿下盯著去。”

說罷,便走了。外衫輕飄飄墜在臂彎上,如雲似霧。

姜長寧望著他的背影,出了一會兒神。總摸不透他究竟是什麽來路。

未及深想,卻聽身後一個淡淡聲音:“齊王殿下,今日真是友人齊聚啊。”

她轉回頭去,看見了一張仿佛帶笑,眼中卻暗藏機鋒的臉。

她拱了拱手:“太師別來無恙。”

蕭玉書將目光從遠去的煙羅身上收回來,打量她幾眼,微微一笑:“殿下的身子,比上回見時,似乎好了不少。”

“原本也只是偶染風寒,調養了這麽些日子,早已經無礙了。”

“那便好。不過春日裏時氣反覆,殿下還是不可掉以輕心,當多保重自身。”

“本王曉得。我這些日子,也少出門走動,只是今日侯府有喜,難免要來賀一賀,也是應當,”她亦笑笑,“有勞太師掛心了。”

幾句話一過,卻也無聊。

二人各自打的什麽主意,彼此都心知肚明。

前番她在自己府中,再次遭人下毒,難逃也是蕭玉書的手筆。對方知她未死,已有防備,不能免俗,今日再來探探她的虛實而已。

也正是因為此人在,為防橫生枝節,她才不敢將江寒衣帶在身邊照應。

她扭頭向院中望了一望。

人頭簇簇,歡聲笑語,偌大一個侯府,哪裏尋得到那人半分影子。

心下不免有些煩躁,敷衍地沖眼前人點點頭:“太師何必陪我幹站在此處,不如早些入席吧,一會兒本王過來敬酒,還望太師賞光。”

不料蕭玉書卻揚了揚眼角:“殿下客氣,老臣心領了。不過這一會兒,老臣便要告辭了。”

“哦?太師不吃酒嗎?”

“我歲數大了,不慣熱鬧,夜裏乏得也早,何苦擾了旁人的興致。殿下請自便,我這就去向侯府的老太爺辭行了。”

這一節,倒是姜長寧沒想到的。

她不動聲色,與對方作了別,心下暗道,即便這蕭玉書與晉陽侯,向來不是一黨,眼下走得這樣匆忙,這般做派倒也少見。往日並不覺得此人如此不拘禮儀,怎麽今日格外灑脫。

這時,便又聽一旁有人喚她:“殿下。”

這回是自己人。

晉陽侯的長女季明禮,笑盈盈地過來:“今日招待不周,怠慢殿下了,還請殿下勿怪。”

“哪裏,”她笑道,“你忙還來不及,不必管我。”

“多謝殿□□恤。距開席尚有片刻,殿下不要在此地空站,可願賞光,到一旁的閣子裏稍坐片刻?”

對方微微欠身,以手一引,眼中含笑。

“今年剛上來的春茶,大約還能入口。”

姜長寧只稍稍怔了一下,便反應過來。

她母親季聽儒不在京中,家中大事小事,少不得她這位長女操持,年歲雖尚輕,歷練卻並不少,處事隱約已見風骨。

自己與季聽儒聯手謀大業之事,她應當也知情。此刻家中事忙,賓客俱在,她卻偏要邀自己避開人說話,想必是有要事,要趁這個機會說了。

於是欣然應允。

二人行至轉角一座閣子裏。

雖距離院中不遠,透過雕花的窗戶,還能看見賓客往來,但將門一關,立時便是一方天地,獨得清靜。

桌上備了新茶。姜長寧坐下飲了一口:“小姐有何事要告訴本王?”

“果然什麽都瞞不過殿下。”

對面作了個揖,換上肅色:“母親前些日子,寫了密信回家,道近來有意上書聖上,請求率手頭兵馬,退至永關駐守。要我尋得時機,知會齊王殿下一聲。”

姜長寧的眉頭便跳了一跳。

“有幾分把握?”

“約莫七八成吧。如今渤瀚國畏懼我們,久未再來犯,我母親手頭二十萬兵馬,若長久駐紮在邊疆苦寒之地,唯恐軍心不穩,花費也實在太大了些。若是聖上神智還有幾分清明,便應答允。何況……”

這年紀輕輕的姑娘,仰頭長嘆了一口氣。

“何況也是委實支撐不下去了。”

“怎麽講?”

“近年來,聖上一心求仙問藥,國事大半托付與太師打理。蕭太師此人,為了拉攏黨羽,縱容底下的人侵吞軍餉,中飽私囊,如今邊關將士的日子過得……”

季明禮搖了搖頭,臉色頹唐。

“母親愛兵如女,每每在家信中,總道憤懣心痛不已。”

姜長寧端著手中茶盞,瞇了瞇眼。

她到這個世界,剛足一月,朝堂上的許多事,尚且摸得不是很清,處處摸索著走。但今日聽對方這一席話,倒是清晰了不少。

永關是什麽地方?距京城不過一百五十裏,若是急行軍,一夜也便到了。這的確是大軍從北方邊境退下來後,最適宜駐守的一道關隘。

但也是整座京城的命門。

晉陽侯此舉的深意為何,不言自明。

二十萬大軍,在北境與渤瀚國對峙兩年有餘,蕭玉書縱容手下侵吞軍餉,實在非人所為。莫說晉陽侯原本就有反心,即便是她不反,時日再久,底下士兵的怨氣怕也要壓不住了。

千裏堤潰,非一日之功。

她這副原身與晉陽侯共商謀反,實是水到渠成。

她來到這個世界接替完成任務,也是某種程度上的必然。

晉陽侯若與她齊王書信往來,過於顯眼,難免惹人猜忌,只得通過家書轉達。對方此刻將這些計劃告訴她,是希望她心裏有個準備。

“本王知道了,”她點點頭,“便按你母親說的做吧。若須本王出手時,本王自當竭力。”

對方自然稱謝不提。

說罷了要事,氣氛倒也一下松快下來。

院子裏點滿了燈火紅燭,映著兩棵高大的海棠樹,花影幢幢,煞是好看。戲臺上咿咿呀呀,已經唱起來,她也聽不明白究竟唱到哪段,只聽臺下忽地一陣叫好,喝得個滿堂彩。

“還未謝過殿下,”季明禮笑道,“多虧殿下有心,今日這戲一唱,哄得我爺爺十分高興,先前送阿兄出嫁時的傷心,都快忘盡了。”

“小事而已,老人家喜歡就好。”

“這春風樓當真有些本事,小倌皆是色藝雙絕,我倒還是頭一回領教。”

姜長寧在京城中,風流是出了名的。

聞言擡頭看他一眼,勾起唇笑:“怎麽,喜歡?也是到了年紀了,好說,改日本王帶你去見識見識。”

慌得對面連忙擺手:“殿下可別拿我開玩笑,若真去了,不知道爹爹要怎樣打我。”

到這一會兒,才算是顯出幾分少女的稚氣來了。

但轉眼又抿起嘴,笑望著她:“不過,聽聞殿下與春風樓的淵源,是還不淺。前些日子,還從薛將軍府上,搶出一個心上人來,是也不是?”

姜長寧不由閉了閉眼。

“怎麽傳得人盡皆知。”

“這可不是我愛打聽。這宮裏的閑話,向來是長腿的,那一日未央宮裏如此精彩,如今京城的王侯大臣家中,怕是知道了個遍了。”

她與晉陽侯府既走得近,二人年歲相差也不大,季明禮並不怕她,反倒打趣得很高興。

“殿下當真重情重義,令人感佩。”

“連你也取笑本王。”姜長寧睨她。

她與晉陽侯是共進退,她派影衛潛入薛晏月府上,盜取皇宮布防圖,眼前這小姑娘又豈能不知。顯見得是存心與她玩笑。

她剛想道,就別拿本王打趣了,不過是為將敵手一軍,鋌而走險,將那小影衛劫出來,原本只是順手,是計謀的一環。旁人看個樂子也就罷了,難道你還能不明白內情嗎。

然而話到嘴邊,卻忽地頓住了。

眼前無端浮現出那一夜,空無一人的門外,摔碎的瓷盤,和滾落一地的,醜醜的小酥餅。

她扭頭向花窗外望去。

院中的戲已經停了,賓客紛紛起身,向一旁的廳裏走,有下人忙著搬動桌椅,她留神細聽,大約是說看天色將要下雨了,要早做準備。

一片亂紛紛中,越發辨不清人,哪有江寒衣的半分身影。

她分明知道他不在。

可方才習慣地到了唇邊的話,卻默默又咽了回去,竟是說不出口。

她怔了一會兒,才輕聲道:“是有此意。”

反倒將季明禮弄了個不明白。

“什麽?”

“沒什麽。本王說,外面流傳的話,不能完全算錯。”

她收回目光來,垂眼看著桌角雕的花。

“若是有機會的話,便將他收在身邊,也未嘗不可。”

面前的人似是不曾料到,本是說笑,她竟有些當真,楞了一楞,才笑著附和:“是我不對,方才還未恭喜殿下,覓得佳人。”

佳人嗎?

姜長寧揚了揚眉梢。總覺得這兩個字,於尋常男子自然是好話,但與那人的氣質和性情,倒忽覺有些不相配了。

像是石縫裏也能活的,挺拔的修竹,卻被與蒲草作比一樣,說不出的不對勁。

但她也沒有多言,只放下茶盞起身:“本王該回去了。”

“殿下不用飯嗎?”

“本王……府中還有些事。”

她知道此舉於禮數上不周全。

但方才來時,她是怎麽對江寒衣說的來著?

“我盡量早些告辭,不會太久。”

她並沒有忘。

季明禮有些錯愕,並不知她所想,還欲挽留她。恰在此時,那一場大雨,正正好澆下來。

雨水來得急,濺在檐下階前,其聲嘈雜,窗外頃刻間被雨幕模糊,唯有廊上掛的花燈,映出一團團暖黃光影。

短暫的無措後,季明禮便笑了。

“看來是天意要留殿下,”她道,“瞧這般雨勢,怕是一時半刻停不下來,殿下也無謂路上折騰。不妨吃完了酒,在我家歇下,待明日再回王府,可好?哎,殿下!”

姜長寧在她的驚呼聲中,一把拉開了門。

夜風攜雨,撲面而來。

她不顧身上的衣衫被迎面打濕了,只左右四顧:“越冬?”

越冬不在。她這貼身婢女也不知去做什麽,已經多時不見了。

江寒衣此刻在哪裏?

她眉頭一皺,邁步就要往外去,還是季明禮眼看攔不住,忙著指揮自己的侍女,遞上一把油紙傘:“殿下,用這個。”

她謝了一聲,接過來,頃刻間便走進雨幕裏。

春日裏的雨還涼,沒走幾步,就打濕了她的鞋襪。寒氣向上升,鬧得整個人都很不舒服。

她向燈火通明的花廳裏望了一眼,心裏計較,若是江寒衣能設法混進前院,定會來尋她,不會與旁人一處耽擱時間,他必是還在外面。

這樣想著,轉身便向外走,心道雖漫無目的,總歸到一處打聽一處,也就是了。

他腿傷未愈,今日折騰得夠久的了,尤其在這樣大雨的天氣裏,大約是要疼的。侯府的人不識得他,與其讓季明禮派人去找,不如她自己找來得快。

誰料剛走出前院,一眼便瞧見一個人。

很清瘦、單薄的一個身影,跪在道旁的大樹下,像是有意不擋了別人的路一樣,渾身濕透,然而背脊筆挺,一動不動。在雨夜裏,只剩黑漆漆一個影子,若不留心,簡直與園中塑像也沒什麽分別。

然而卻偏偏一下就撞進了她的眼裏。

她楞了楞,只覺心口忽地空了一下,下一刻,已經飛跑至那人身前,一把將他扯進懷裏。

油紙傘罩在頭頂上,也擋不住他渾身冰涼,雨水無聲,從他身上滲進她的衣衫裏。

她一瞬間幾乎是在生他的氣,脫口而出:“你在這裏做什麽?”

江寒衣的肩膀微微顫了一下。

他閉著眼,也不知是跪得久了,支撐不住,還是臉上的雨水太多,使他睜不開眼。他就那樣靜靜地,靠在她的懷裏,仰起的臉上蒼白,嘴唇都發青。

片刻後,才用極輕的聲音道:“對不起,主上……是我太沒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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