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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何處惹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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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何處惹塵埃

愛意深濃,但卻心中無明。

“請禪師渡我。”

李卓曜重覆了一遍,眼中逐漸變得潮濕起來。

“修心即可。隨我去佛堂,聽我講經。”

“是。”

佛堂已經聚攏了不少信眾,香燭裊裊,正中央是一尊藥師佛,左右側的肋侍分別是日曜菩薩與月光菩薩,法相莊嚴。

“今日我們講三世因果,見於《涅槃經》。三世,指過去世、現在世、未來世……”

李卓曜跪在金黃色的拜墊上,心下很亂,發現自己有點難以集中精神。他一邊聽,一邊出神,餘光卻看見殿前五色經幡上的流蘇在風裏悠然抖動。

他記得這五色經幡。七年前那場意外,他被送去醫院時失血過多,躺在ICU昏迷不醒,醫生一度下了病危通知書。梅萍在啟華禪寺一邊痛哭一邊許下願心,跪在藥師佛前讀誦本願功德經49遍,又燃起四十九盞佛燈,晝夜不息,佛堂前亦掛起五色彩幡,懸四十九日。半個多月後,李卓曜才開始一點點好轉起來。

用他媽梅萍的話來說,藥師佛當年,救過他的命。

“因果相隨,三世相續而無間斷,人流轉於生死輪回大海,而不能得以出離……”

是凈空禪師的誦經聲。

李卓曜聽過一種說法,人有三個人生。按照三世因果論,原來是可以這麽劃分的:過去、現在、未來。三世因緣,糾纏相結。那麽他跟周楚瀾,至少糾葛了兩世,甚至還會有第三世——他想跟他一起走向的未來。雖然周楚瀾把自己推開了,但他並不認為自己跟他就會這麽草率結束。

他們是有未來的。一定。

因為這種帶著宿命感的羈絆,只有在過去世發生過某種深刻的聯結,才會綿延到怦然心動的現在世,還有毫不甘心、想要去構築的未來世。

什麽糾葛才會如此深刻。

李卓曜不知,虔誠合十,在心中悄悄問佛。

“以‘無明、行’為過去之因,招感‘識、名色、六處、觸、受’等現在之五果”。

無明。剛才凈空禪師在回廊下就這麽說自己。無所明了,為所有煩惱之始。

註意力開始漸漸集中起來。凈空禪師的話像一粒粒黑白分明的棋子,很鏗鏘地投進了他腦海中那亂糟糟的棋盤裏。

他跟周楚瀾之間,也是起源於這種“無明”。時至今日,他都讀不懂這個大山深處的男人。因為周楚瀾身上的神秘,令自己看不清,愈發迷惑便愈想要探尋。周楚瀾像散不開的雲霧、延不絕的大山,李卓曜如在解一個謎一樣,試圖潛入這個男人內心的深潭。

走著走著,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己便深陷其中了。越是不明白,便越容易陷落而難以自拔,到後面變成了一種很執著的愛。

近乎本能的,條件反射。

臉龐一靠近,他便本能地想要接吻。身體一緊靠,他便本能地產生某種親密的快樂。這是為什麽呢?李卓曜說不出原因。

以愛之名,一念無明。

他想起那次貴州晚間的雨,自己住在周楚瀾家裏,半夜發起高燒,周楚瀾餵他吃藥。他吃藥特別怕苦,吞下藥片後只想吃糖來驅散喉嚨深處的苦味,但周楚瀾手心盛著草莓糖球伸過來的時候,李卓曜噙著的是想要解苦的甜,眼裏卻滿是他骨節分明的手指、寬厚溫暖的手掌。

這手掌,覆在自己身體上會是什麽溫度,三十六度五的正常體溫,還是三十七度二的微燙低燒。這手指,骨節修長又有力,觸摸自己嘴唇的時候是什麽感覺,是微涼,還是溫暖。李卓曜發燒燒的甚至不清,頭腦昏昏沈沈地開始胡思亂想,想著想著,他就伸舌舔了一口周楚瀾的掌心。

好怪,明明是第一次見面。他卻想這麽做。

人在發燒的時候,那些浮於表面的想法反而會沈下去,只有心底深處最想做的、最真實的想法,會浮出來。

像腹中灌滿空氣的魚,輕飄飄地,從海底慢慢懸浮,直至水面。

他們在兔場鎮的街上偶遇,一起去打糍粑的時候,周楚瀾抓著自己的手,將自己籠在中間。榔頭上下起伏,李卓曜的身體也緊貼著他上下起伏。兩個襯衫已經汗濕的男人、鼻息之間的熱氣像是點著了火,一會兒蕩上去,一會兒蕩下來。一種極其接近耳鬢廝磨的感覺之間,李卓曜的呼吸漸漸急促。

一種可以令人尖叫的快樂湧了上來,他覺得自己變成了翔擊長空的鷹隼、又變成了俯沖的麻雀。

好怪,那時候他們才剛認識不到一個月。李卓曜並不是一個對愛與身體很沈迷的人,但這些規則在周楚瀾面前統統開始倒行逆施。

在山間、田野、逼仄的浴室、在周楚瀾的那個沒有空調的臥室。在夏天最熱的時候跟他擠在一張窄床,想感受他的汗水落在自己身上。

李卓曜從小十指不沾陽春水,過慣了富貴日子,但這些他不在意,只要對方是周楚瀾——在周楚瀾面前,所有的規則,倒行逆施又如何。

他家境優渥,是廣州地區排得上號的富二代、國內最炙手可熱的青年綜藝導演,卻愛上一個大山深處的窮小子。愛上了這個殺過人、坐過牢、村人眼中的危險分子。

說出去,別人肯定會覺得他瘋了。

雖然為什麽會這樣。他不明白。

凈空禪師還在講經,那些經文上的話越來越可以輕易地入耳,不易察覺地,滲入了李卓曜的腦海。

“覆以‘愛、取、有’為現在之三因,招感‘生、老死’等未來之兩果。”

他聽到了這句。

愛招感生與死。

周楚瀾有愛過自己嗎。李卓曜覺得他是愛著的。只是他的過去過於殘酷,總有情非得已,“愛”這個字對周楚瀾來說是很重的。

李卓曜懂得。所以他願意讓自己愛得更坦蕩、愛得更滿。

因為周楚瀾為自己做過很多,卻都是不發一言。

他可以為救自己而不顧生命。

那次因為方向盤失靈,李卓曜被困在懸崖邊上生死一線。我會不會快死了?他想,同時也在想,最後再見周楚瀾一面。

報警可能……警察過來要很久。但是周楚瀾離得很近,如果向他求救,他會不會來。

撥了那個電話出去果然沒有反應。也是,那時候自己剛知道他的過去,還處在一種震驚中,周楚瀾轉身就走,直接選擇斷聯。後來就一直處於電話不接、信息不回的狀態。

所以這個電話沒接也很正常。

那麽發一條消息呢。他會馬上看到嗎。

應該不會。就算是愛人,也不會時時刻刻抱著手機等著對方聯系。

但李卓曜還是嘗試性的發了消息過去。

沒想到,周楚瀾立即回撥了電話過來,像是一直守在電話那頭那樣。

十幾分鐘以後,他穿著那件很薄的廉價雨衣,騎著摩托車飛快趕來,拖著一雙斷過膝蓋骨、不能見潮濕的腿,跌跌撞撞地往崖邊狂奔,捆上繩子,就要鉆進車裏救自己。

那輛車懸在崖邊顫顫巍巍,隨時都有掉下去的危險。可他的臉上沒有任何畏懼和猶豫。

這是周楚瀾給自己的愛,重於泰山,但在他本人的口中又輕如鴻毛。

他從來不提及這些,也不提及自己的腿傷。那次他進山淋了雨,舊傷覆發,已經嚴重到下不來床的程度。如果不是李卓曜從村裏人口中得知以後,火急火燎的趕了過去,又逼問著他過去的事情。

那麽他們之間就不會有那天的開誠布公,坦誠相見——雖然周楚瀾的所謂“坦誠”是被自己逼出來的。

李卓曜知道他的驕傲,過去的事情不願提起,所以自己便催促著他,一個問題一個問題的窮追猛打,一點點地從周楚瀾口中問出了他的過去。

囚室、高墻、被敲斷而再也難以完全愈合的膝蓋骨、破碎的月光、佛經。非常單調的幾個關鍵詞,組成了周楚瀾那黑暗的四年零七個月。

可他一直都挺著脊梁,跟自己相處的時候也是,面對村人的流言蜚語也是,甚至那次他去做挑山工的時候,肩膀上將近一百斤的重擔,壓在他那雙本不能受力太沈的腿上,他的脊背依然挺直,像是山間的馬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

甚至在面對命運的詰難時,也沒有彎過腰。在身陷囹圄的時候,周楚瀾手抄佛經、看了許多書,囚室的骯臟沒有影響他什麽。頂著“殺人犯”的名號,重新開始生活的時候,他一邊種著生姜地,一邊照顧著生病的父親,操持著家裏的加油站小生意,過得坦蕩,活得清白,造化想要潑給他的汙水,並沒有令他沾染半分。

他還堅持著畫畫,在自己那間灰暗、狹小的畫室揮灑色彩。

周楚瀾傲骨錚錚,頂天立地,想要的是一份不願讓戀人折腰的愛,一份可以並肩走在陽光下的平等之愛,一份不用高就的光明的愛,一份不用藏汙納垢的、纖塵不染的愛。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

這是他媽之前教給他的一首詩,此刻卻躍入了李卓曜的腦海。他嘴裏反覆地念叨著後兩句,像是嚼著一枚橄欖。

李卓曜跪在佛墊上,忽然明白了過來。

這首詩的最後兩句是“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檀香陣陣,香灰與積塵在光線下看得分明,眼前像蒙了霧。

恍惚中,李卓曜仿佛置身在一片黑暗裏,只有一束銀子一般的頂光打了下來,很涼很溫潤,似是月光。自己在找什麽東西,但是又不知道遺失了何物,然後看見周楚瀾出現在他面前,欣喜若狂,奔過去拉著他的手。

“你來了。我等你很久了。”

周楚瀾靜靜地說,臉上帶著一股佛像般的安寧。

“周楚瀾,這裏好黑。我們離開這裏。”

“你東西掉了,不要了嗎。”他語氣認真。

“不要了,我們快點走。”

李卓曜拉著周楚瀾就要往外走,周楚瀾卻在原地站著不動,開始反問:“真的不要了嗎?它在我這裏,想不想看看。”

“哦?是什麽?”

李卓曜有點好奇,立即湊過去。

“在這兒。”

周楚瀾伸手指著自己腹腔的位置,然後從袖子裏拿出一把匕首,像是感知不到任何痛苦那樣,劃開自己的胸膛和腹部,那一道傷口非常長,他劃了很久,地上流了好多血。

李卓曜楞在原地,驚愕地說不出話來。傷口像是劃在了自己身上那般,痛到他淚流滿面。他哭著朝周楚瀾奔過去,按住他的手,卻發現按不住,他還在用匕首在身上劃著。

“你幹什麽?快把刀收起來!”

李卓曜沖過去想去奪下那把匕首,但是手居然可以從匕首中間穿過去,握不住任何實體。

周楚瀾依然安靜的笑著,終於停下了手裏的動作,轉過來面向自己,李卓曜看見他身體上那一道巨大的、醜陋的傷口,像是一道裂谷,觸目驚心。

“你看,東西在這裏。”

他把手從那道傷口伸進去,從腹中掏出一顆夜明珠,碩大、圓潤,發著瑩瑩的聖光。

“是夜明珠。我從很遠的地方過來找你,可是路程太長,我怕被人偷,怕它被臟東西玷汙,所以藏在了這裏。”

李卓曜楞住了。

“這是給你的。為什麽不接?”

周楚瀾兩只手捧著這個夜明珠,朝自己伸過來。

“周楚瀾,你……你他媽的,是不是傻!”

李卓曜的聲音帶著歇斯底裏。這是夢嗎,可是為什麽這麽真實,他嘴唇跟喉嚨幹的發焦,眼淚也止不住,腳下踩著的地面上還有好多血,把他的鞋子都染成了紅色。

“我只想把它幹幹凈凈的送給你,可是我沒有地方藏,只有藏在這裏最安全。”

周楚瀾用滿是鮮血的手,把那顆夜明珠放到李卓曜手中。那顆珠子沒有沾染上任何灰塵與血汙,潔白如雪,又皎潔如月。

“給你。”

李卓曜流著淚,雙手顫抖得接過來。

“我該走了。”周楚瀾把珠子交到李卓曜手上以後,立即說。

“等等,你要去哪。”

“彼岸。”

周楚瀾轉身就走,上了一條小船。

船,這裏怎麽會有船。

李卓曜低頭一看,越來越多的血從周楚瀾的身體裏流出來,開始交匯,流著流著,匯成了一條小河。

竟然有人在這條河裏面行舟。

河上有很多條小船,每條船上都坐著一個人,好像都是男人,李卓曜仔細一看,每個人都是在不同時段的自己,嬰兒、童年、少年、成年,一直至今。人影交織,組成了自己的前三十年。

“蓋以過去之業為因,招感現在之果;覆由現在之業為因,招感未來之果。”

凈空禪師的話在耳邊響起,像是從另一個空間穿透了過來。他聽到了寺廟的鐘聲。

李卓曜才記起來,對,他此刻應該在啟華禪寺。

那麽眼前是夢嗎?

不,不是夢。

周楚瀾一身的傷口是真的。夜明珠是真的——他剖腹藏珠,用自己的皮肉、筋骨、還有滿身的傷口來護,只為將一份沒有被汙染的愛,和一顆赤誠的心呈給自己。

凈空禪師的講經聲停了,似在說些什麽,李卓曜聽不清,腦海裏出奇一樣的安靜,仿佛過濾了這個世界所有的聲音。

好安靜,然後一片窸窸窣窣地聲音又開始響起。

剛開始聲音很小,後來越來越大,越來越整齊,直到可以聽得分明。

是佛堂裏的信眾跟著凈空禪師一起吟詩。

最廣為流傳的一首。

跟他媽教給他的那個版本是不一樣的。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五色經幡的流蘇被風吹起來,掃過李卓曜的身體。他擡頭望著佛像,藥師佛法相為螺發形,左手持藥壺,右手結施無畏印,日曜菩薩脅侍在左,神色悲憫。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愛是明鏡,質本潔來,即使沼澤深陷,也不惹塵埃。

那個晴朗的下午,在一片誦經聲中,李卓曜在佛前長跪不起,眼前一片迷蒙,跪著的佛墊上一大片淚漬,打濕了中間繡著的那朵蓮花,變得更紅,紅的像血。

他想起了曾經發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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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覺得佛寺這一部分是全書的最高虐點,看完了後面就不會這麽虐了QAQ。至此,現在時的情節結束,下一章開啟回憶線,感謝各位寶子這段時間的陪伴。我知道很多寶寶們喜歡看破鏡重圓,但是不太愛看回憶線,糊糊作者卑微懇求:希望大家可以耐著性子看下去,回憶線真的很美好,兩個幹幹凈凈的男大學生在美好的年齡談著美好戀愛,有很多學生時代的記憶跟心動,也會交代在現在時埋下的一些伏筆,當然也會揭秘貫穿全書的悲劇到底是什麽。總之,是好看的——作者已經盡全力把回憶線寫到筆力範圍的動人,也會快點推節奏。不知不覺全書已經連載過半,再次感謝各位的陪伴,順帶乞求一些海星跟收藏,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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